夜深,风寒,树林寂静。
咔哒——铁齿咬合,声响清脆。
动静将罗彻惊醒,她睁开眼睛。
起身以后,她第一时间转头看身旁的孩子,还好,罗切斯还在。
他呼吸均匀,又小又干瘦,模样并不健康。
前日有段地震,自那之后,催人发疯的饥饿感渐行渐远,但胃袋空空的事实并未改变。
怎样的妈妈会把孩子饿成这样。罗彻皱眉。
她起身,转头去检查陷阱,罗彻在入睡前都要设置陷阱,并将自己所知一切神明的名字都默念一遍,祈求帮助,美门殿的二十位神明,山内七神,北方异教的海神、冰雪女神和无名战神,半岛精灵信仰的青神。这和虔诚规诫相隔甚远,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但只要能让罗切斯活下去,她什么都愿意做。
捕兽夹被触发,铁齿紧咬,将一只老鼠夹死,它身披黑毛,只有半只手掌大,滴血不断。
本该抓到更大一点的动物。兔子,獾,野狗。最好是熊。
如果是熊,那该有多好啊。
她试图将捕兽夹复位,用力掰动,但手脚僵硬,半天无法将它分开,等她最终恢复力气,将捕兽夹拆开,又听到一声脆响,横杆金属突兀迸裂,从中断开,不堪再用。
我怎么这么无能了。
罗彻皱眉。这是最后一个。
捕兽夹损坏的声音惊醒罗切斯,他迅速站起,做好逃跑的准备。
“是陷阱触发了,”罗彻说,她将死老鼠从夹子里取出来,“明天吃这个。”
罗切斯揉了揉眼睛,保持沉默。
罗彻不让他随意开口,以免暴露动静,她神情冷酷,面若寒霜,罗切斯也抿着嘴,等待母亲下一道命令。
“现在可以说话。”罗彻说,“没有敌人。”
“我想……”罗切斯的声音细如蚊呐,“我想在妈妈怀里睡觉。”
她观察自己的孩子,这从她腹中离开的生命。连年奔逃、躲藏和乱局已将他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会变成一个懦夫,一个废物。想到这里,罗彻硬起心肠,命令他独自躺下。
“你必须坚强,非常坚强。”罗彻冷酷地说,“别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
他要成为一个士兵,一个骑士,否则他不可能活下去。
“我做了梦。”罗切斯在一大张亚麻布上躺下,“妈妈,我梦见鲜花和城堡。”
“鲜花是送给妇人的礼物,城堡是统治的象征。”罗彻躺在湿润的草地上,寒气透过铠甲,这份冰冷比什么时候都更难忍受,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要习惯,就像习惯以前所有形式的痛苦一样。
“我想回城堡,回家。”罗切斯小声说。
“你将在别处寻得你的采邑。”罗彻说,“前提是你保持坚强。”
“我会的。”罗切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一切对四岁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太过沉重?但我又有什么选择?阴郁堡在无尽恶魔的围攻下只坚持了几个小时,我所训练的亲兵和军士在真正恶魔面前顷刻溃退,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犬。
坚固城墙、层层壁垒,瞬间溶解崩坏,可笑我还妄想据守。
平生首次不战而逃,如此辱没家族,毁弃一切誓言。苟活之辈,莫过于我。
罗彻直勾勾凝视夜中清辉。
卖掉项链,烛台,母亲的遗物,卖掉骏马,腰带,剑上的珠宝,最开始六个月尚能安心为罗切斯哺乳,拿钱向中立地带的磨坊主换取谷物,后来他们便只接受以物易物。和粮食相比,钱币在逃亡途中与日俱贱,阴郁堡苦心经营十五年的成果转瞬成空。有个帝国商人用两条面包换走她最后一袋金子,罗彻还为此道过数遍感谢。
辛勤积攒黄金,节衣缩食,日用拮据,缩少用度,只为积攒浮财,满心期盼将来为罗切斯购置骏马长矛,订造一身全甲,多么风光,到头来也只是枉费心血。
我又何苦不让步?倘若心一横,跨过边境,卖身于帝国贵族,奔赴边陲行省,为山内的执政官和高阶军官分开双腿,怕是罗切斯不必流离至此,既已失落家堡,已是愧对门楣,此生名誉好坏,不足为惜。
只是,一生未肯低头。
真是可笑,如今前景黯淡,多赖个性要强,自作孽受。罗彻暗想。
尤其往日勤于捕盗缉匪,谨遵家父教诲,绝不轻慢法度,眼下盗匪纷纷脱狱,横行霸道,作恶多端,其中多半又与我结怨,到处觅我行踪,屡屡向我寻祸。
包围日紧,无处可投,无路可走,只得终日藏匿山郊荒野,倘若行踪稍露,饥民匪众便会将我强暴宰杀,再将罗切斯煮成肉汤。
我固不畏死,生命凡贱无奇,只是罗切斯尚在呼吸,为母亲者当尽其责。
明日又该去何方觅食。
还有那个人提出的交易……
不,只能到最后一刻再接受。
没去找艾利希娅,这是罗彻唯一不后悔的事情。
那个男人已经横死,不该再去给他的家庭增添祸乱。薇拉娜比罗切斯年龄更小,又是女性,一男一女从未哭泣,血缘之近,真相昭然若揭,往后说起继承,罗切斯定会卷入纠纷。倘若那位艾利希娅生起妒恨,酿出祸端,怎让我坦然步入死后世界去找他。
眼睛睁闭之间,日出破晓。
罗彻收集碎木树枝生火,炙烤瘦鼠,她将老鼠四爪尾巴食尽,留下肉块给罗切斯。
“妈妈……你得吃东西,你得吃肉。”罗切斯不肯进食。
“噤声。”罗彻皱眉,“教过你多少遍。”唯愿我儿一生饱食,再不受苦。
在罗彻严厉的注视下,罗切斯尽量将那只老鼠吃掉。
她将用来露天席地的亚麻布卷起来,收到怀里。
罗彻唯独留着满是创痕磨损的盔甲,还有一把近乎折断的无鞘长剑。
她清晰记得拿珍贵剑鞘换了半块面包,掰开才见内里全然腐坏,不可再食,当她将面包弃在地上,罗切斯曾嚎啕大哭。
罗彻将罗切斯背到身后,以一根绳索将他和自己的胸甲紧紧捆在一起,罗切斯自觉调整位置,不让妈妈太过辛苦,就这样被罗彻背在身后。
她背负孩子在林中穿梭,动作有些僵硬。
罗彻心中所念唯有蕈类和浆果,已不指望自己能猎到鹿和飞鸟,更不敢想冬季该如何度过。上个冬天大地苍茫无食物,她冒险凿冰寻鱼,涉水之后,生出大病一场,未敢卧床调养,强行支撑,病愈之后,手脚再不像过去那样协调,这辈子都无法流畅用剑。
行到半途,罗彻听到树丛沙沙作响,转头去看,又听见背后箭矢飞来。
我能避开。念头如此,但身体不听使唤,罗彻动作慢了半拍,生生摔倒在地。
盔甲与地面重重碰撞,罗彻大脑一片麻木,她手脚迟钝,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爬起。
“有坏人!”罗切斯发出大叫。
坏人,这世间到处都是坏人。罗彻用手肘支撑自己,先是在地面上跪着,然后再爬起来。
一、二、三,她默数敌人的数量,知道今天必不可生还。
三个强盗缓缓从藏身的林木间走出,从不同方向走向罗彻,紧盯她。
“娘们,你无路可逃了。”为首一人沙哑开口。
“我投降。”罗彻站起来,脸色冷漠,双臂高举示意无害,“杀我,强**,或是把我的头割下来当球踢都无妨,让孩子活着。”
“呸,你判我关十年的时候怎没见这么老实,不就是操了个臭娘们,你敢把我一辈子搭进去?”强盗头领冷笑,“老子要把你的奶子割下来喂狗,把你那娃娃用枪挑在空中。”
“保证孩子性命,给你们做奴隶、当狗使唤也无妨。”罗彻说。
“这倒是有意思。”后面拿短弓的强盗说,“我们可以让她跪下来,套上项圈和绳子,让她一边喊我们叫爸爸一边含吊。”
“别废话,把你的弓……”为首的强盗话音未落,罗彻已发起攻击。
她稍拖延时间,等到手臂重新感觉到力量,才朝对面强盗挥剑。后方强盗早有准备,松弦射出箭矢,正中罗彻后心,令她动作一滞。强盗头领挥舞长矛,向罗彻猛刺。
罗彻后背剧痛,影响动作,她抬起剑,劈中长矛,却力有未逮,被那强盗逼退。
叹末路如此。罗彻后退半步,侧面强盗挥舞手斧,向她猛劈,她勉强格挡,武器碰撞发出脆响,那把跟了她大半辈子的长剑应声折断,留下断剑半截。
叹无能为力。强盗头领再度抡动长矛,朝罗彻猛刺,她向一侧跳开,将断剑戳向强盗头领,径直贯穿他喉咙。强盗头领喊了半声,声音在喉咙中被鲜血堵住。罗彻夺过他手里的矛,让对方自行摔倒。
叹一生短暂。罗彻挺矛扎向侧面强盗,她努力移动,变换位置,借其身体做掩护,挡住短弓强盗的射击轨迹,随后一矛向他刺去,强盗大叫一声,抬起手斧想挡,却位置失当,罗彻将矛尖刺入其手背,迫使他后退几步,她又跟上一矛,将强盗身体刺穿。
胸口扎入长矛,强盗嘴里流出血来,向后踉跄几步倒下。
持短弓的强盗面色惊骇,转身就逃,罗彻无力追赶。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叫来大群劫匪,这里待不下去。
我也再待不下去。
负伤意味着死亡,这里没有医生,到处都不可能有医生。
罗彻感到后心剧痛,知道那箭穿透了盔甲,箭头留在肉里,这件盔甲千疮百孔,也和剑一样易损。
无所谓,已不需要防护。
穷苦羸弱。罗彻恨自己,恨到发狂。
“妈妈你流血了——”罗切斯竭力掩盖自己的惶恐。
“不要怕,不能这样。”罗彻说。
“为什么?”罗切斯哑着嗓子,“我好难受。”
“你父亲是顶天立地、一生未掉过眼泪的大英雄!你父亲在困难面前从没后退过!从未展露过半分恐慌!你要活出你父亲的样子来,明白吗!”罗彻竭力怒斥。
“呜——”罗切斯无法流泪,只能发出悲怆的声音。
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永远也不会知道。
也好。
“没关系,罗切斯,妈妈能去找那个人。”罗彻继续走路,身后滴下些许鲜血。
“谁?”
“那个叔叔,他能帮我们,以后你就跟着他,妈妈没力气了,妈妈没用。”罗彻说。
她忍着剧痛,脚步板正,走了两个小时路程。
等她走到目的地,血已经染透盔甲。
有个巫师在森林边缘竖起一个挡风遮雨的帐篷,他身穿靛蓝色长袍,年约三旬,脸上不留须发,当他看到罗彻时,脸色稍喜。
“你受伤了。”他起身迎罗彻坐下,看她背后的伤势,“没做处理,伤口已经发炎流脓了……你是怎么坚持到这里来的。”
“无需照看,残躯若此,不堪大用。”罗彻说,“杜格马,我同意。”
巫师本来拿出半截签章,听到罗彻的话,不禁微笑。
“按理说和活人办都要走个流程……”杜格马把文件塞回背包,“好吧,我知道了。”
杜格马将罗切斯从她背上解下来,罗切斯看着杜格马的脸,有些紧张。
“别担心,孩子,去那边玩。”杜格马笑着说。
罗切斯不安地站在帐篷口,他转头看,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像尸体一样安静的活人,他们睁着眼睛,像有思想,但一动也不得动。
杜格马绕着罗彻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会长想要的就是你这样的,”杜格马说,“你身体条件非常好,坚韧,充满活性,你会成为最强大的征战魔像。”
“成为那种东西后,”罗彻说,“灵魂会去哪?”
“会留在魔像里,但切断了和躯体的连接,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不过别担心,你的负面情绪会渐渐被内置术式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性能优渥的正向激励反馈,灵魂本身也将变成更为纯粹的能量聚合体,这真是巫术的奇迹啊,你的献身将进一步推动巫术的历史!”
“那就是……灵魂也一直留在这?”罗彻问。
“是。”杜格马微笑,“没什么难受的,别担心。。”
还奢望去死后世界与你重逢啊。
罢了。
“你承诺照顾罗切斯。”罗彻说。
“当然。”男人微笑点头,“他会得到最好的教育,成为最优秀的骑士,他绝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那就好。”
“如果之前你早点答应,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杜格马打量罗彻背后的箭,“带着这支箭还能走这么远……不赖,真不赖,比传言还强悍。老实说,我们已经期待你的身体很久很久了。”
“够了,开始仪式吧。”罗彻说。
杜格马起身,拿出颜料,准备开始设置仪式。
帐篷背后,林中传出一阵动静。
强盗们又来寻仇。罗彻暗叹。
“有人跟着你的血过来了,”杜格马笑,从袖子里取出施法短棍,“没关系,那些纠缠你的强盗不可能打得过我。”
他转头,迎面只看到一个巨大黑影。
震怒一跃跳过帐篷,前蹄重踏,直接将杜格马的头从脑袋上踢下去,他颅骨瞬间被马蹄踏成粉末,脊椎骨也为之折断,半截身体直接被震怒踩成一地血渣,裹在巫袍当中血肉模糊。
嘶吼,暴躁。震怒践血而行。
罗彻瞪大眼睛,看到震怒,浑身微微颤抖。
“你是夏尔的坐骑……”罗彻能辨别出来,她感到头晕目眩,是真是假?“夏尔……夏尔——夏尔还活着吗?他回来了?”
黑色巨马俯身,以示自己通人性,它又恢复到温顺至极,转头示意罗彻乘上。
“不……不要跟他说,不要跟他说发生的所有事情,别跟他提。”罗彻声音发颤。
震怒点头。
罗彻背向罗切斯,双手掩面,再也止不住眼泪,那是她藏了一生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