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本想避,瓦兰奈尔伸手将夏尔抓进来,他就没躲,霎时他进到树身之内。
瓦兰奈尔的脸色那般愁苦,叫人看了也没有好心情。
他本就话少,如今紧抿着嘴,更显温润安静,有类玉石,他背紧贴空树内侧,身体多处都已植物化,皮肤和茎秆一样坚韧,泛着绿色,从双脚底下长出根须,和大树本身连为一体。
“这里说话会被外面听见吗?”夏尔问。
瓦兰奈尔摇头。
他的脸照旧很瘦,双眼空洞,个头又极高,如今居高临下俯瞰夏尔,倒有一种难测的神秘感,夏尔平静地抬头看他。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瓦兰奈尔说。
“是,我花了好多年才回到这里来。”夏尔说。
“不是你。”瓦兰奈尔摇头,“我是说,自从一颗太阳陨落之后,已经过去好久了。”
“你出生在有两个太阳的时代吗?”
“我看着他们离开,”瓦兰奈尔说,“命运强制我们扭曲和分化,强迫我们高尚的肉体和精神接纳无尽的污垢与腐化。如今也是一样,这个世界最终将被拖入深渊和死寂,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让我一个人呆着,夏尔。”
“你看不到外面那些人吗?”
“他们在这里徘徊已经两个月了,他们有耐心有计划地搜掠洛曼境内的稀有原料,每一棵花草都在向我控诉他们的暴行,当我熟知的伙伴从地上被连根拔起的时候,我的心也为之破碎……”
“我不知道,”夏尔说,“为什么不反抗?”
“杀死他们,大家便能活么?”瓦兰奈尔问,“和精灵世不一样,人类世规律如此,人类不会让这片森林保持安宁,只要人类还活着,总有一天伐木场将开到每个地方,道路纵横交错,村落变成集镇,集镇构成城市,随之大都会也将诞生,喧嚣、人畜粪便和生活垃圾会淹没我的家园,这就是注定的命运。”
“但人类怕也活不成了,恶魔在四面八方活跃。”夏尔说。
“这便成为我暂时的慰藉,人类世最后被画外物支配,我们终将在荒芜中寻得美丽。”瓦兰奈尔轻轻地说。
“这一点也不美,每个人都在受苦受罪。”
“那你的目的,不就是想把我拖离这美妙的终末,企图将我卷入无意义的争斗和苦难当中吗?”瓦兰奈尔说。
“你看起来消沉,但你却比过去更暴躁了,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救赎这个世界?”夏尔说。
“你失败了,这是一切的根源。”瓦兰奈尔的树枝化作尖刺,突刺夏尔的右臂,划出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口,“……你不躲开?”
“无所谓。”夏尔说,“你决定在这里变成一棵永恒的大树了?”
“是的,我要回归青世绘,像我那些最英勇、最值得讴歌的、美丽的同胞们一样,决定放弃尘世的肉体,回归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园。宽厚博爱的青神……接纳我……接纳我……迷途的孩子,让我远离画外物和人类的烦恼。”瓦兰奈尔闭目哀求。
“你在这里已经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彻底变成树。”夏尔察觉到问题所在,“另外先拔出去。”
瓦兰奈尔收回染血的树刺。
“我很抱歉。”瓦兰奈尔说,“自从进入人世之后,我沾染了太多怨愤、敌意、傲慢、羞辱和愧疚……在彻底撇清它们之前,我……我甚至不能观想,我不能思考也不能回忆,过往的宁静和启示将我拒之门外,我为什么回不去?难道我一开始的决定就做错了吗?难道我一开始就不该决定帮助你们?我想献身于此道,但我得到的只是无尽的烦恼和哀愁,被族人憎恨,被青神摒弃……连你,你也……死掉了……”
“没事,”夏尔说,“我能理解你。”
“理解?”瓦兰奈尔的语气变得愤怒起来,整棵大树嗡鸣作响,“你怎么能理解我?你一走了之,失败,死亡,放任画外物污染青世绘,你能理解我的滔天怒火吗?然而这又成了我新的痛苦之源……越愤怒,离青世绘就越远,我知道的,我应该保持平静。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压抑住这些杂音般的低俗情感,我永远无法变回曾经那完美和谐的姿态了,这个世界也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模样,我所认识的一切都已经变化,变化过的一切又将我拖入泥潭。”
夏尔耳朵贴近树皮,聆听外面的动静。
巫师们在嘀咕。
“……一定是没办法了。”
“赶紧动手吧。”
“不要用斧头了,丢火把把它烧掉。”
“切,烧焦之后就没用了。”
他抬头看瓦兰奈尔。
“你先在这慢慢想。”夏尔说,“我出去把那些巫师宰掉,给你理出点清净的环境,这样你就能早点回归青色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帮我?”
“我得报答你,如果不是你提出了白楔和卫世工程的概念,洛曼的悲剧就不止在洛曼发生,而会蔓延到世界每个角落,恶魔入侵的广度、烈度和灾难性会上升几个量级,到时候才叫全无希望,我所面临的挑战会比现在还要可怕。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你。”夏尔说。
“……”瓦兰奈尔沉默。
“放我出去吧,你虽然花了好几年也没能完全融入青色,但可能十年、二十年,你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要放弃希望。”夏尔说。
“我已经没有家了。”
“那就再造一个。”夏尔拔出莲花在手,抚摸树皮内壁。
瓦兰奈尔的树须轻微蜷动,似乎伸展向别的地方。
不久,树皮上裂开同样尺寸的大洞,夏尔从中钻出。
他一现身,周围的巫师们脸色骤变。
“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爱雅急切地问。
“一个精灵朋友在里面自闭。”夏尔横刀在身前,“你们得走了,离他远点。”
“你以为你是谁?”巫师拿出施法短杖。
“我看你是没有把我们龙学派巫师放在眼里啊。”
“你不会真觉得自己有本事对付这么多人吧。”巫师们一个接一个掀开长袍,从中拿出长短不一的魔杖,准备念咒,打算将夏尔轰杀成渣。
“里面有精灵,那不是更好了……”爱雅欣喜地看着大树,“血肉魔像还缺不少合适的素材,一个精灵魔像,啊……甜美,我们得把他挖出来才行。”
“血肉魔像?”夏尔皱眉,“能不能搞点文明的玩意。”
“典型的开化傲慢,你如何定义文明呢?况且,轮得到你来定义吗?”爱雅摇头。
夏尔皱眉,右手往后握住刀柄。
辛达瑞尔出鞘一尺。
铿——
赤红刃光四向激射,刺耳爆响一连响起,暴虐神性飞散开来!
巫师们身上立时出现无数血窟窿,身体刹那间被恐怖力量撕碎,尖叫痛呼不绝于耳!
爱雅一惊,身上护符自觉绽出护体灵光,却也如卵壳般被神性余波摧毁!她瞬间被轰飞到数米开外,身体二分,跌落在地,咳血不止。
“你——你怎么……”爱雅用双臂勉强支撑自己,低头看到自己身体被拦腰截断,脸色煞白。
还有幸存者,夏尔环顾,略有三四巫师幸存,凭随身的法术道具勉强续住,包括爱雅本人还残着一口气。
就在夏尔思考如何处置这些活口的时候,地面突兀颤动起来。
整片草地隆隆作响,无数地底根须一齐刺出,将在场巫师无论生死,刹那间刺成对穿!
丧命!丧命!
肉体撕裂和血液爆射的惨烈响声一并响起,第一时间被夏尔杀死的巫师还算走运,幸存者可谓加倍受罪,奇形树枝在他们的身体中狂暴生长,卷紧穿刺,将他们骨肉皮质全部搅碎!又有万千藤索从地下飙射出来,抓住巫师们手臂脚腕,将其肢体生生从身上撕扯下来,断口处爆出大量鲜血,飞溅遍地。
“呜哇啊啊啊——”
“呃啊啊啊——”
巫师们发出绝望哭嚎和剧痛惨叫,七窍流血,染透全衣。
黄绿藤条蔓延作乱,良久才回归大地之下。
周围大地掀翻纷乱,草皮倒卷,土壤稀松。
不见生还者,唯有满场疮痍,血流满地。
夏尔面色平静,将辛达瑞尔推回鞘内。
爱雅亦已断气,她倒在地上,面色惊骇,但不多时,手脚向袍子内缩,好像突兀从大人变成了小孩一样。
夏尔走过去检查,将空袍掀开,发觉她全身已变作一个稻草娃娃,面上用紫色颜料涂着恶毒表情,是替身术吗?
他回头,只见大树顶上的瓦兰奈尔,他挣脱全身树须,从树中离开,一跃便到树冠之上,抓起藏在树枝之中的翠叶银弓,背在身后。
瓦兰奈尔一手扶树枝,一面往下看,神情哀伤。
“瓦兰奈尔!”夏尔喊,“结束了!你可以休息了!”
瓦兰奈尔摇头。
他将树叶拉过来,编织成围裙,遮住自己羞处,然后背弓跳下树。
“贴近我,我请求你,夏尔。”他伸手,眼神愁苦。
夏尔不自觉和他相握。
瓦兰奈尔将自己的拇指贴近夏尔的拇指,食指贴近食指,直到严丝合缝,他的手比夏尔要大,又软又滑,渐渐地,夏尔感到手掌有些发麻,然后……
刹那间,夏尔感到自己意识空灵,他进入了瓦兰奈尔的记忆,精神共同交织。
气候陡然间变得空前酷热,身体不住发汗,夏尔发觉置身于一片莽荒丛林之中,一切都看不清楚,高空中悬有两轮太阳,热浪滚滚,催生无数巨型植物。
他说不出话,但能听到身旁一个少女不停地在发声。
“瓦兰奈尔?我们真的要去给那个村庄送礼物吗?谷物的种子?对他们一定会有帮助吧,这样他们就不用进森林里来屠杀小动物了。”
“瓦兰奈尔真的好喜欢人类啊,人类到底有什么有趣的呢。你喜欢帮人类?原来如此,啊,我也好喜欢瓦兰奈尔,我就跟你去吧。”
“瓦兰奈尔,我们到了!但他们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啊,你没带武器?”
“瓦兰奈尔!他们追过来了!他们想干什么?”
“瓦兰奈尔!等等我!别抛下我!”
“瓦兰奈尔!他们在砍我!他们在砍我的腿!他们在刺我!救救我——”
“瓦兰奈尔!我好疼啊——我好疼啊——”
少女的尖叫折叠成一缕若有若无的回忆,随后被爆燃的火焰所烧毁。
那是一阵怒火,无尽怒火从瓦兰奈尔心中蹿腾上来。
精神链接也被这股恐怖怒意所摧毁。
瓦兰奈尔突然紧抓夏尔的肩膀,提高音量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你辜负我的信任?我花了几百年时间鼓起勇气再信任一次人类,我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为什么你还是辜负我?为什么你不能阻止画外物的入侵?为什么它还是发生了?人类真的无药可救,人类注定灭亡,意味着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错的啊!我从一开始就和同类们说的一样是个愿意相信人类的傻瓜!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不是,不是!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又何妨!”夏尔推开瓦兰奈尔,他向后踉跄几步,坐在地上,夏尔往前,盯住瓦兰奈尔的眼睛,以同样的声音吼回去,“再来一次!我们再试一次!我们将所有恶魔驱逐出去!我们将痛苦的根源统统斩断!相信我!跟我一起,拼尽全力,我们来再试一次啊!”
瓦兰奈尔闭上眼睛,流出泪。
良久,他抬起手,夏尔用力将他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