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快的怪味,鼻腔里满是干涩。
白色神性仍然在运作,之前转速太快,抖漏出太多有关恶魔的回忆,排掉有害废渣之后,夏尔又开始正常思考起来。
有些东西是很直观的。
重力令东西从上往下落,光会在物体背后投下影子,鸟需要驾驭气流才能飞翔,水在烈日照耀下蒸发。这些东西都可以观测,人们能获得普遍规律,得到确切的认识,最后总结出一般逻辑。这些是工艺,是科学。
也有东西是完全抽象的。
比如神性、神力,夏尔并不明白它具体的运作原理,神性能让人呈现出符合神明的特征,增强人的多方面能力,甚至最终将人引向不死不朽。可谁也不知道神性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些,其背后存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原理和规律,完全无法总结。这便是宗教,是神学。
夏尔相信,在实相科学和无形神学之间有个过渡态,那便是人的道理,也就是,这缕白色神性本身。
人的道理不是科学,因为它没有普遍规律,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社会也是独特的,不可一概而论。它也不是神学,因为有关人、社会和世界的道理充斥着我们的生活,时时可以提炼出一些有意义的启示。
穷尽人的道理,也许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解决为什么人们会受苦,以及受苦是否有尽头这两个问题。
其实,受苦就是混乱,受苦可能就是恶魔们所说的“熵”。夏尔暗想。
随着智慧生命的运动,生命难免会受苦,从健康到朽败,熵也会不断增加,最终耗尽世界上所有能源,让大地与星辰陷入停滞和寂静。
也许解决痛苦就是解决熵增,让一切混乱回归到有序之中去,熵增就会得到遏制。
多少要给这个日益崩坏的世界带来一些喘息的机会,所以尽量做点好事吧。
“您在想什么?”迪布瓦回头,“大人,您看起来一直在思考。”
“思考是有益的。”
“谚语说行动胜于思考。”
“杀人、打仗、歼灭怪物,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夏尔说,“如果说,现在有那么一个可怕的怪物在我面前,我把红斩的威力开到最大,将它一击斩灭,然后洛曼秩序就能恢复稳定,死人统统从坟墓中复活,饥荒和疾病全部一扫而空,压迫和痛苦成为历史……那我会很乐意这么做,无论那怪物多强我都会去追杀。”
“但那种怪物不存在。”迪布瓦说。
“错了,它存在,而且空前巨大。只是刀剑奈何不了它,因为它的构成太复杂了。”
“听起来很费解……我该怎么做?”
“思考。”
“我怎么会思考,我没读过书,思考容易错,大人物思考基本都是对的,与其瞎忙,不如照办。”他指着无声的屋子,“咱们到了。”
夏尔扫了屋子一眼,窗户中间糊满黏土和稻草,有人不想让我看到里面是什么。
他观察屋子,绕了一圈,乏善可陈,几乎是最标准的洛曼农宅,突出一个穷破,柴棚里是空的,狗舍很脏,久未清洗,猪圈地上满是污渍,积了些雨水,散发出恶臭。
“我没听到你说的哭声。”夏尔走向正门。
“好饿啊。”迪布瓦说。
“给过两根蘑菇干了。”
迪布瓦有些惭愧,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对不起。”
夏尔推了推门,是锁的。
他想拔刀或者念咒进去,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阵强烈饥饿。
起初只是有些难受,食欲没有得到满足,因而感到沮丧,一点也不愉快,渐渐的,他就有强烈寻找食物的欲望,胃部向内收紧,开始发疼,提醒他放下所有其他事情,先填饱肚子,解决这份煎熬再说。
迪布瓦也口干舌燥,盯着夏尔的背包看。
“有些恶魔会让我们感到极度饥饿,吃东西也无法缓解。”夏尔心里有数,没有着急。
把莲花拔出来,刀剑刺入木门,发出咔啦声响。
“喂……大人。”迪布瓦说,“他们在靠过来。”
“啊啊!”
“可恶啊!”
“你这家伙!”
“你在干什么!”
村民们靠过来,对夏尔指指点点。他转头,看到贝勒留脸色冷峻,劳伦特斯和其他几名村中士兵,切尔文夫妇也在靠近。
这阵势……切尔文会的大人物们都很关心这屋子的安危啊。
如果开了屋子,我会看到什么呢?
“破门而入可不礼貌。”贝勒留冷哼一声,“你这家伙,暴露本性了吗?”
“这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空屋子罢了。”罗博摇头,“您最好不要滥施破坏。”
“我们相信你,你却这样对我们?”希菲琳大喊,她五官本来就因衰老而有些褶皱,愤怒时挤在一起,显得更丑恶了。
“走吧,大人,是吃饭的时候了。”贝罗尔的赛特也劝。
现在走吗?
“最好是空的。”夏尔说。
他拿刀往里刺,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他转动武器,将门撬开,然后推门进去。
吱呀——
门轴磨损过重,转动的时候发出非常讨厌的响声。
进入以后,夏尔看到一个空****的房间,内里什么也没有,只在地上铺了几张毛皮地毯,墙上挂了个风干的鹿头,似乎原本是猎人居住的屋子,但所有家具都已经被搬走,连床和餐桌都没剩下,只留下难以拆除的壁炉和石灶。
“看够了就出来。”贝勒留喊,“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我们饿得很!”
待在这屋子的每一刻都让夏尔觉得饥饿非常,即便是他也无法忍受这种程度的折磨,好像一连数月什么都没吃过一样。
现在,他只想迅速把身上所有食物拿出来,全部吞下去,就算只缓解一丝饥饿感也好,胃已经不是胃,是个无底洞。
必须吃东西,必须吃东西……
普普通通的饥饿恶魔却这么磨人,夏尔环顾四周,整间屋子都散发出浓重的恶魔气息。
恶魔在地下室?在毯子底下?在鹿头里?每个地方都很可疑,但却没有端倪。
夏尔只能步步倒退,离开屋子。
离屋子中间越远,饥饿感就越淡,等他皱眉退到屋外十多米的时候,那股催人觅食的感觉渐渐消散,他又回到了半饥半饱的状态。
“无礼又鲁莽,你还打了我们的人!这笔账总得算算吧!”希菲琳大踏步走到夏尔面前,虽然是个女人,但非常凶悍,对夏尔毫不畏惧。
“抱歉。”夏尔说。
“你自己才应该学学什么叫礼仪。”贝勒留说。
“我尽力而为。”
他们来到村子中间的庭院,人们摆了张桌子在这里。
切尔文家的女仆来往,端上简陋食物。因为没什么可吃的,他们只能将野菜、动物下水和某种薯类、放在一起炖,基本是非常大碗的汤水,辨出颜色。
就算没有恶魔作祟,吃这种东西也不可能饱的。但大家对这种东西却很上心,眼巴巴望着从大盆里舀出来的清汤寡水,甚至还有人嘀咕:“这顿不错。”
“让我们感恩吧,”罗博站起来主持祈祷。
他的身姿并不魁伟,像凋敝的大树,曾经有过枝繁叶茂的时候,但已经疲惫了。
“噢噢!”
“祈祷!”
“感谢天神艾德沃让我们安全度过又一天,”罗博带头,“感谢神让我们能活着看到今天的食物,这是最黑暗的年代,无数人在颠沛流离中惨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加倍感恩,神愿意在这样的险境中护佑我们,是神让我们保持安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真诚感谢,保持感恩的心灵。伟大的艾德沃,愿您的美门殿永远明亮、坚固,高居云端。”
“愿美门殿长存。”人们仰望天空,各自做表示虔诚的手势,默默祈祷。
黑暗遭到那样沉重的斩击,应该已经把美门殿诸神吐出来了。夏尔抬头看天空。诸神现在忙着做什么?应该在修复祂们被污染的宫殿吧,还是在擦洗身上的消化液?有诸神保佑,洛曼应该有很多人能幸存下来。
他拿起汤碗喝了一口,味道真是苦涩,三口全是水,见底了才能看到一点残渣般的固体物,跟纯喝水差不多。
有两个士兵带来五个衣衫褴褛的普通人,他们看到有东西吃,目光像野狗一样急切,忍不住兴奋地交谈起来。
“他们是谁?”夏尔眺望。
“征兵的结果。”罗博说,“他们会得到食物,然后尽自己的责任,我们在传承古老的规律,贵族提供保护,百姓提供义务。”
“噢。”夏尔点头,“他们看起来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东西。”
“……”罗博望了夏尔一眼,在和夏尔对视的时候,视线无意识地飘忽了一会,“您在指什么?”
“没什么。”
吃完东西以后,大家陆陆续续起身散开,回去工作。夏尔叫住罗博。
“先生。”他说。
“怎么?”罗博问。
“我得走了。”
“走?”
“这地方不适合长待。”
“但……我们有你要的情报。”
“我不需要了,我应该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到艾利希娅。”
“怎么这样……”罗博喃喃道,“我们一直期盼你留下来帮我们,但你……”
“没什么意义,你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是个不错的定居点,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来投奔你们,有没我其实都一样。”夏尔说。
“你这是意思?”希菲琳本来吃完了要离开,听到他们对话,又回身坐下来,“你戏弄我们?约好了又走?”
“有机会再见吧。”夏尔说,“和解决这里的谜团相比,我更需要先找到我的爱人。”
“……”罗博叹息,“您和我……我们都错过了多好的机会啊。”
“合着就蹭饭吃是吧!”希菲琳暴烈地辱骂,“我最看不起你这样的人了!”
夏尔给了迪布瓦一个眼神,迪布瓦正拿碗求侍女再舀点,回头注意到夏尔的目光,不得不垂头丧气地跟上他。
希菲琳的谩骂被夏尔抛在身后,他们离开肖尔,进入森林深处。
远离人烟之后,树林愈发安静。
“没有切尔文会,您怎么找艾利希娅小姐呢?”迪布瓦不解。
“逗他们玩的,”夏尔踢了一脚树皮,把靴子系好,“在这待到半夜然后溜回村子,肯定有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