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夏尔下到餐厅。
冬日阳光透过窗户,石墙厚重清冷,长桌两旁摆有式样统一的靠背椅,垫子被偷走,留下光秃秃的椅面。石壁上刻有繁复的花纹浮雕,顶上的吊灯只留下铁制的灯架部分,壁炉是空的,余烬积了厚厚一层,墙柜被砸坏了,不知何时更换。
伊内丝坐在桌旁,将靴子翘到桌上,她换了衣服,披着羊毛斗篷,内里是黑色高领皮衣。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破一些。”伊内丝随意地抱怨着,“炉子是空的,床是硬的,所有的装饰品都丢了。”
夏尔走到旁边的厨房望了一眼,石头柜台上摆着篮子,里面有牛奶、干酪和肉。
“你出去过了?”
“当然,我们如果不能把那只小鬼训练成仆人,就只能自己动手。夏尔大人。”
夏尔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霍普正跟在自己脚边,它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自己的?
“地狱里有成千上万个你一样的东西,不停地互相战斗,被强大的恶魔呼来喝去。”这是夏尔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嘎。”霍普眨巴眼睛。
“你怎么知道地狱里的事情?难道你去过?”伊内丝好奇。
“恶魔学者会研究这方面的事情,合格的猎人应该知道有关恶魔的一切。”夏尔搪塞。
“街道上有死人,也许是恶魔干的,他们说什么‘魔女’。”
“什么?”夏尔意识到不对劲。
“你应该亲自去看看,城里的人都在谈论魔女杀人的事情,我出门的时候,人们都有些慌张的样子。你毕竟是这里唯一的恶魔猎人嘛……”伊内丝撩开头发。
“当然。”
“您对我有什么其他吩咐吗?没有的话,我就要去工作了。大人。”伊内丝耸耸肩,将脚从桌上放下来。
夏尔摇头,于是她从餐厅里离开。
学习管理、适应成为领袖,对夏尔来说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他还要努力适应身份的转变。他思考如何招募人手,如何制定规则,如何确立奖惩……一系列事情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
首先得招募最基本的圣堂成员。
嗯……
“你需要有个智者帮你拿主意。”格拉迪乌循循善诱,“让聪明的刀锋魔神来指点你。”
“……你说。”
“你要将人们分成三个等级。最下等级是那些没有能力也没有野心的人,他们不会破坏规则,非常好用,这些人可以帮你们完成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情。中间等级是那些有能力、但是没有野心的人,他们会勤勤恳恳地完成你吩咐的事情,可以充作你组织里的打手和执行者。最上级是有能力而且野心勃勃的人,他们应该作为你的副手和核心支持者,为你分管一部分事情,替他们设立目标,满足他们的期望,他们就不会反对你。”
“伊内丝……像伊内丝那样的人,算什么?”
“噢,夏尔,加把劲,如果你能把她抱上床,她就是你的亲人啦。看看她,当她把她一米长的腿放到桌子上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放弃原则了。”
“我不信。”
“当你走到外面,你会发现世界上充满了这三个等级的人,而你们的社会也给他们各自预留了位置。”
“那么没能力,却有野心的人,算什么?”
“光是描述他们就是一种悲剧了。”
总的来说,夏尔逐渐摸到了门路,应该招揽人手,然后根据他们的能力和性情为他们分配任务。而自己要成为合格的领袖,就要做出榜样,为他们准备能够彰显才干的平台,也为他们提供培育能力的机会。
这样一想,夏尔就感觉通透了些。
他从篮子里拿起牛奶和肉,吃饱喝足之后,离开圣堂,去外面调查死人事件,并且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招到新人手。
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同时满足这两个需求——酒馆。
街上下过初雪,洛曼人不喜欢雪,古代洛曼地区并没有雪,大地覆盖满郁郁葱葱的森林,气候炎热潮湿,野兽和动物漫山遍野,人们无需耕作,靠捡拾果实就能生活。但后来一切都变了,在一场被称为“裂日浩劫”的远古灾难中,太阳陨落,世界沉入黑暗,大雪从北方吹来,淹没半个国家,整个世界在寒冷中颤抖,人们不得不培育谷物,建造房屋,收集木柴以御寒。
历史学家把现在的年代称为黑暗时代,因为它不像远古时期那样温暖明亮。但这也防止了龙类的滋长,龙的血液冰凉,所以喜欢阳光充盈、气候炎热的地方。洛曼气候变化之后,温度降低,动物的数量也大为减少,不足以供养龙这样的掠食者了,龙患自然而然地消解。
夏尔踩着浅浅积雪,街道两旁的房舍有三四层高,屋瓦铺齐,为了防雪,坡度都很陡,形成尖锐的形状,砖砌烟囱往上升去,人们暗中通过烟囱来彰显财力,因此它们都修得过高了。他看到一颗郁郁葱葱的松树种在道路交汇的广场上,旁边围了一圈石头,这是过时的古代习俗,用来避免树灵逃脱,两边有不少摊位,正在售卖白菜、萝卜和炭,临时支起的棚子上堆有积雪。
人们尽可能让自己穿得暖和,很明显能看出农夫和市民的区别。进城来卖东西的农夫都穿着一体式的贯头衣,颜色单调,在腰间用皮带扎紧,而住在城里的人则穿漂亮的紧身袍,外面套着毛呢大衣或者短斗篷,色彩分层,头上还戴着圆毛帽,模样大多神气。他们的态度也很鲜明,对穷人和乞丐不屑一顾,看到卫兵时就发怵,看到夏尔这样披坚执锐的,直接掉头绕道,不敢和夏尔对视。
“站住!”道路的守卫叫夏尔停下。
“我是恶魔猎人。”夏尔抱着手,刀收在怀里,“我为许多人办事,但不会妨碍治安。”
守卫皱了皱眉,他长着一张不懂得变通的脸。
“我要没收你的弩。”他说,“这是违法的。”
夏尔和艾蒂安学过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你管着这条街吗?”夏尔问。
“我是法律的执行者。”卫兵坚持。
“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夏尔把两枚银币藏在掌心,和卫兵握了握手,于是那张刻板的脸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友善笑容。
“注意安全。”卫兵嘱咐。
“最近有奇怪的伤人案吗?”
“是的,非常严重,有人在夜里被谋杀,但凶手不是人类……人们说看到了魔女,这应该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尸体现在放在卫兵塔里。”他看起来很严肃。
夏尔若有所思,他知道卫兵塔是整座城市守卫力量的核心,人们如果遇到事情也会第一时间向其反映。问题是,那里同时也是监押犯人的地方,城市监狱的所在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夏尔真的不想去那。经常有恶魔猎人和守卫发生误会而被捕,每次都要花很多功夫才能脱逃,现在跑到监狱门口打听情况,他难免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但这是恶魔伤人事件,夏尔倒必须去一趟。
“你能自己发现的。”格拉迪乌低语,“你不必冒风险,对吗?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好好检查一下这座城市,发现哪里有问题……人类的守卫都是愚蠢又固执的混蛋,只会让你白费功夫,夏尔……恶魔猎人可以自己完成猎杀恶魔的行动,我们不需要那些凡人在调查中碍手碍脚。”
去一趟卫兵塔,看看那个被杀掉的死人?还是应该避免和守卫们打交道,独自调查恶魔行踪?
夏尔抿着嘴,陷入沉思。
他走进街边一间酒馆,迎面扑来隔夜酒和呕吐物的味道,他捏着鼻子,几个醉汉被叠在角落,桌椅都重新擦洗过,圆鼻头的老板在柜台后朝夏尔招手:“欢迎!”
周围环境昏暗,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点蜡烛。夏尔在吧台边坐下,后面的高阁柜里有一排排酒。
“你听说最近有在夜里意外被杀的人吗?”夏尔问。
“那可是招忌讳的。”老板有些谨慎,“你想知道什么?”
“有多少说多少。”夏尔说,“来一杯酒。”
老板拿出杯子,给夏尔倒了一杯气味强烈的酒,他酒量不够,现在反而希望老板是个黑心商家,在里面掺过足够的水。
“这是什么?”
“用杜松子果子做的酒,山内帝国那边传来的做法,这可是好货。”老板极力推销。
“跟我说夜晚发生的事情。”
“太糟糕啦。”老板给整个事件定调,“毫无防备地在街道上走,然后就被‘吃掉了’,还有女人的笑声。”
“吃?是怪物干的吗?”
“当然,但没人看到它的真面目,听说死人被咬掉了半个身体,他是个码头搬运工还是什么之类的,总之现场很糟糕。”老板神秘地描述。
“在哪里?”
“桦底街,离神庙不是很远。”
夏尔喝了一半的酒,杜松子酒闻着极香,喝着极苦,后劲又大,夏尔脑袋里开始有风箱在胡闹。老板促狭地看着夏尔的表情,仿佛预料到他会这样。
“我是。”夏尔伸出手指,“我是恶魔猎人。”
“喔,让人印象深刻。”老板高兴,“有段时间没猎人来了,费德瑞克大师还欠我钱哩,听说你们的圣堂被偷了。”
“情况很糟糕,所以我要雇点人手,你如果认识一些在找活干的人,让他去圣堂找我。”夏尔喝了酒之后,说话速度变快,思考变得急促,“放出风声,如果找到合适的人,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会从这里订酒。然后我还要去写一张纸,对,写一张招募启事,贴在广场的布告栏上,这样城里的人都会知道,许多人都会来,就这样干吧。”
“抄写坊从这里出门,右拐十字路口,再往前两三百米,那个老师傅很友善。”老板善意地提醒。
“很好。”夏尔把剩下半杯酒也喝掉,把一枚银币放在桌上,起身走了。
“我有点头晕。”格拉迪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