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各种派别的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1 / 1)

即使本书的确提出了恩格斯—黑格尔的关系问题,它的主要关注点也还是马克思和黑格尔。因此,分量最大的分析和论述都集中在马克思与黑格尔的结合上。

在第1章“黑格尔—马克思学术关系的历史编纂学”中,我提出了一种20世纪理解黑格尔—马克思关联的一般阐述。我不打算对这个概述进行深入的研究,而旨在致力于划定一些重要的学派。通过对各种思想学派以及代表那些学派的卓越的人物的研究,我希望为读者呈现对这一主题之复杂性的准确写照。

通过将资料划分为两部分,这个错综复杂的主题会被更好地集中起来:20世纪马克思的重新黑格尔化以及20世纪马克思的去黑格尔化。

A(1)20世纪马克思的重新黑格尔化:第一个时代

在重新黑格尔化时期,我提到那些承认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连续性的哲学家。从他们自身的角度来看,这些知识分子提出了表明马克思汲取黑格尔思想的确切分类的文献。这些20世纪的新黑格尔主义者打破了以恩格斯为代表的对黑格尔—马克思关系的19世纪的解释,认为这种解释提供了一个完全被损坏的黑格尔版本,割裂了黑格尔和马克思,并发明了辩证唯物主义。恩格斯引发了哲学上的斯大林主义,因为斯大林主义理论的前提是达美特(Diamat)[1]以及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分离。

在这个时刻,区分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是必要的。在马克思主义的词汇中,历史唯物主义涉及他的历史发展理论。历史唯物主义是一个解释社会制度进化模式的理论。在马克思主义的词典中,辩证唯物主义是一种关于自然和宇宙的形而上学观点。它声称已经发现了宇宙的三个基本规律,即质量互变、矛盾对立统一以及否定之否定,并在这三个规律的基础上,宣称它能说明自然界和社会制度的运动原因。辩证唯物主义是必须被太阳系内部的精神和物质实体所遵守的普遍逻辑:它是形而上学。

虽然乔治·卢卡奇、赫伯特·马尔库塞、让·伊波利特、阿尔弗雷德·施密特有各自的版本,但他们都属于20世纪马克思重新黑格尔化的第一个时代。他们都反对恩格斯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卢卡奇重新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版本集中论述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主体活动原则。坚持布尔什维主义并作为欧洲无产阶级革命愿望的辩护者,卢卡奇强调黑格尔的劳动和实践主题,并表明马克思如何延续了上述主题。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马尔库塞促进了批判理论的发展。马尔库塞认为,黑格尔是社会制度批判的发明者,马克思遵循了黑格尔的这个计划。伊波利特看到,异化和外化的主题是黑格尔和马克思的理论中心。以《精神现象学》为黑格尔著作的核心,伊波利特认为,异化和外化的主题也形成了马克思重要著作的中心。施密特看到,马克思是逻辑和历史解释的结合者。当从黑格尔的《逻辑学》中派生出逻辑时,马克思研究社会经济制度的历史维度就出现了。据施密特所见,马克思接受了黑格尔的逻辑分层理论,以之为工具说明社会的演变。

A(2)20世纪马克思的重新黑格尔化:第二个时代

克里斯托弗·阿瑟和托尼·史密斯的著作是第二个时代的象征。这两个人致力于20世纪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但他们在一个更极端的方向改变了这项遗产。阿瑟意识到了这个激进的倾向,并给他和史密斯的著作起了一个新的名称。阿瑟称他和史密斯的贡献为“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从而肯定在他和史密斯提出的对马克思主义重新黑格尔化的一个新版本中,有些内容超出了卢卡奇、马尔库塞、伊波利特、施密特的理论原则。

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有两个特色:采用完全来自体系逻辑的马克思的解释方法,放弃几乎所有线性解释的要求。据阿瑟和史密斯所见,融合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这个方法论原则是生物的发展。在黑格尔的解释中,无论是对逻辑而言,还是对历史而言,哲学始终是在有机进化的基础上展开的。

有机进化形成了黑格尔解释逻辑的内部结构。每个全面的体系都包含一个重要本质,形成有机体的核心范畴。体系辩证法提出了一种解释方法,体系的发展被定义为由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范畴来控制,或由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范畴来确定局部范畴运作的过程。解释意味着对范畴展开的阐述。

阿瑟和史密斯勾勒了黑格尔的《逻辑学》和马克思的《资本论》之间密切的相似性。因为体系辩证法形成了《逻辑学》的解释性结构,所以体系辩证法是《资本论》的解释性方法论。

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的失误是线性解释或历史叙事。阿瑟和史密斯主要关注逻辑的一致性,而不是有机进化。他们强调逻辑的连贯性,而不是社会的发展,因此,关注社会的发展方向对他们而言是次重要的陈述。

阿瑟和史密斯的著作指向当代马克思主义内部辩论的实质。这场辩论不是社会学的,而是哲学的。他们的主要兴趣不是与时俱进的社会结构运动,而是马克思主义内部声明的合乎逻辑的可信性。

B(1)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去黑格尔化:第一个时代

在这一节中,我没有尝试对苏联的斯大林主义去黑格尔化做出解释。与列宁的意愿相反,克格勃的哲学使马克思从黑格尔中分离出来,采用了最初为恩格斯所清晰阐释的辩证唯物主义。虽然辩证唯物主义使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发生断裂,但我不会花时间描述其逻辑内容。

第一个时代中第一次认真尝试去黑格尔化的是路易·阿尔都塞的著作。阿尔都塞的文集是对20世纪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的回应。据阿尔都塞所见,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有两个致命的缺陷:第一,它越来越多地参与作为反对政治的哲学问题;第二,它打破了列宁主义传统。阿尔都塞打破了斯大林主义,但他仍然认为列宁主义是一个可行的革命策略,而且在毛泽东思想中得到了延续。

针对对马克思主义重新黑格尔化可能出现的政治缺陷,阿尔都塞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的去黑格尔化。如果马克思主义再次被断言为政治第一或者革命优先于哲学,马克思主义的去黑格尔化就是必要的。

由这一理论策略武装起来的阿尔都塞提出了以下解释纲要:马克思和黑格尔被“认识论断裂”拆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神圣家族》(1844~1845年)是对这种断裂的最初陈述;《神圣家族》之后,没有任何黑格尔派影响过马克思;摆脱黑格尔之后,马克思游移到贝内迪特·斯宾诺莎的轨道上。

认识论断裂的主要指向是马克思脱离了黑格尔的有机体解释方法。黑格尔提出了一个用于解释不同时期历史、哲学和宗教发展的有机模式。黑格尔看到了作为拥有内在发展趋势的有机整体的历史时期或哲学时期。

受法国结构主义的影响,阿尔都塞拒绝了黑格尔的这种有机体主义,而是返回到斯宾诺莎,其解释方法建构在无主体结构思想的基础上。阿尔都塞延续了社会总体的传统,而对总体思想去黑格尔化。总体性不是有机体主义,而是无主体的结构或无内在终极目的的结构。阿尔都塞推动的是斯宾诺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而不是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

阿尔都塞的全部著作都是一种行为干预。在法国结构主义阐述知识的哲学之后,阿尔都塞使政治干预介入20世纪下半叶马克思主义的系统阐述。因为希望维持列宁主义的革命战术,所以作为保守的共产主义者的阿尔都塞提出了一种违背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方法。通过违背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阿尔都塞设法找到了一种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方法,即列宁主义者和全世界无产阶级运动的紧密结合。这个方法必须支持政治,或曰政治必须创建一种维持政治的方法。

另一位在20世纪第一个时代去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是西奥多·阿多诺。阿多诺宣称,两个链接将黑格尔和马克思连在一起:一种末世论的历史观念以及对构成历史决定力量之原因的假设。

阿多诺在去黑格尔化的第一个阶段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是18世纪和19世纪的产儿。去黑格尔化的第一个阶段是确立他们的一致。他们之所以结合,缘于都确信上述原因是历史的推动力量以及历史证明了一种末世论的目的。运用理性改善社会生活中的人类状况的努力是无限的。

阿多诺在去黑格尔化的第二个阶段想要证明马克思与黑格尔对其达成共识的两个主要信念都已经在20世纪消失了。马克思被去黑格尔化的原因是将黑格尔和马克思结合在一起的信念加以证伪:这两个人被分开了,共识的结合消失了。希特勒主义、纳粹大屠杀、斯大林主义这三个事件使历史目的论观念和人类理性的救世主义观念失效了。希特勒主义证明《历史哲学》是错误的,对自由的统治不能存在于20世纪。斯大林主义是一种极权主义,而不是一种共产主义乌托邦。

对马克思主义的去黑格尔化是20世纪的产物,因为极权主义时代反对黑格尔—马克思的哲学基础。20世纪使与历史乌托邦主义恰恰相反的理论走到前台。阿多诺解释了作为一种矛盾范式的黑格尔辩证法。阿多诺关注的是从未有人介入的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而非主体与客体的统一。

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新黑格尔化停留于主体与客体统一的原则。去黑格尔化涌现出主体与客体总是悖论的命题。通过改变对黑格尔的解释,阿多诺将马克思去黑格尔化。针对黑格尔的矛盾,阿多诺表明,一个无阶级社会的马克思主义乌托邦是不可能的。

B(2)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去黑格尔化:第二个时代

约翰·罗默和乔恩·埃尔斯特从属于代表20世纪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的第二个时代的学派。这个学派的独特之处是,它从完全不同于马克思主义或黑格尔主义的哲学传统中处理黑格尔—马克思的关系。罗默和埃尔斯特的辩论并不是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传统内部对话中展开的,而是关注马克思主义和黑格尔主义的传统外部的对抗。他们并不企图复兴马克思或黑格尔,而是要在很大程度上埋葬他们。

罗默和埃尔斯特从英美分析哲学学派的角度来处理黑格尔—马克思的关系问题。他们寻求从社会科学的解释视域提出分析哲学,并从这个角度分离社会分析的两个逻辑:方法论个人主义和理性选择理论。他们也拒斥功能解释的理念,宣称那是黑格尔派有机体主义的一种残留。

方法论个人主义是一种否认任何社会的集体主义存在的逻辑。它拒斥社会由集团和阶级组成的观点,试图从个人选择的角度解释社会发展。在最高的层面,方法论个人主义是一种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有机体主义解释的驳斥:没有社会共同体,只有私人主体。

罗默和埃尔斯特使用的第二个逻辑是理性选择理论。与方法论个人主义类似,理性选择理论驳斥任何声称个人选择取决于集体智慧的主张。主体的决定不基于任何一种集体意识,而基于带给个人利益的方面。理性选择理论使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失效了:个人的行动不取决于集体意识,而取决于对私人报酬的计算。

罗默和埃尔斯特意识到黑格尔派对马克思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承认马克思主义是黑格尔化的马克思主义。他们承认新黑格尔派的主要论题,但他们还认为对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化是马克思主义产生错误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罗默和埃尔斯特赞同马克思主义被黑格尔化时,他们将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化归咎于包含在马克思理论中被歪曲的失误。

通过分离黑格尔和马克思,罗默和埃尔斯特都进行了马克思去黑格尔化。他们声称黑格尔和马克思采用了错误的哲学预设,这使他们有理由分离黑格尔和马克思。消解连接他们的错误的哲学假设是分离他们的基础。去黑格尔化是取消虽不正确却是共同的理论原则的任务。

然而,罗默和埃尔斯特从马克思那里继承的一个关键理念是剥削。他们两个人的左派哲学是在方法论个人主义和理性选择理论的基础上解释剥削的一种尝试。

罗默和埃尔斯特是当代激进主义者的范例。除了剥削理念之外,他们还抛弃了马克思的社会经济分析的整个框架。但他们试图通过展示方法论个人主义和理性选择理论如何最终证明经济剥削的存在来保持剥削理念的生命力。

葛兰德·科亨和菲利普·范·帕里斯的作品也属于20世纪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的第二个时代,但他们解决问题的哲学假设与罗默—埃尔斯特学派所采用的有极大的差异。

罗默—埃尔斯特的阵营和科亨—范·帕里斯的阵营之间的根本差异是社会科学中的功能解释问题。科亨—范·帕里斯采用功能解释方法,而罗默—埃尔斯特表示反对。

这两个阵营之间的差别还拓展到方法论个人主义和理性选择理论。科亨—范·帕里斯取消了罗默—埃尔斯特的社会解释标准。

然而,这两个学派也存在相似性,因为他们都拒斥黑格尔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有机体主义。两个学派也都认同马克思主义所预示的前景,即资本主义社会将产生阶级上的两极分化,工业无产阶级会成为被历史发展证明为错误的多数集体。

即使科亨—范·帕里斯通过取消黑格尔派的有机进化理念来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他们的去黑格尔化也并没有结果。因为在罗默—埃尔斯特看来,他们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科亨—范·帕里斯的去黑格尔化没有导致对马克思主义的反驳。确实,在他们的著作中,功能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生命线。

科亨在他的著作《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中,提出了对马克思关于功能逻辑方面的生产资料和生产方式之间关系理论的一个辩护。范·帕里斯后来采用了科亨的这个策略。

在区分软的和硬的功能主义时,科亨—范·帕里斯一致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或者说,生产资料所有者对一个社会的思想意识施加决定性的影响。当科亨—范·帕里斯采用他们的立场时,他们为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秉持的主要论点提供了合乎逻辑的理由,并促使马克思思想的相关方面在当今时代永久持续下去。

对生产资料和生产方式之间关系的功能逻辑的认同的保留,提供了关于社会经济整体的内部组织的马克思主义解释。假设功能主义是正确的,人们就有可能描述资本主义自身的阶级利益,接受有利于资本主义的上层建筑,并因此考虑激励其经济基础而形成这种上层建筑。同样,功能逻辑支持历史的线性解释。对生产资料之上的生产方式的依赖,或产生于这些压力暂时性失衡之下的任何冲突都能用于证明历史决定的过程。如果假设发展的一个更重要的触动因素是生产资料和生产方式之间的连续性/间断性,那么历史的运动就变得清晰了。

科亨—范·帕里斯对马克思去黑格尔化的工作,使马克思从黑格尔的有机体主义中解放出来,成为马克思主义存在的力量。通过使马克思主义远离有机体主义并在功能逻辑方面复兴马克思主义,他们建构了延长马克思主义的条件。他们的著作并未旨在保留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每个特性,因为他们已经删除了边缘内容,只保留了核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