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早期更富哲学色彩的《巴黎手稿》中给予异化理论一个较为集中的讨论。其晚期的经济学著作似乎对此也有所涉及。对这一问题的讨论的困难之处绝不是仅仅回答由其引发的所有问题。的确,它曾经引发了研究者们对马克思思想中这个特定方面的文本学意义上的关注。[27]尽管对这一概念的全面分析需要考虑文本,但这种参照对于勾勒马克思关于异化的分析并非不可或缺。在最简单的意义上说,马克思的异化思想或可做这样的一种表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仅仅能满足他的基本的生存需要,他被剥夺了满足其作为人的需要的可能性。

关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讨论,需要区分物化(Ent?usserung)与异化(Entfremdung)的概念。物化意指外化,指以产品形式存在的工人。如果我在生产过程中制造某种东西,我的活动就可以被称为在物理对象中被“具体化”或者“客观化”。物化引发了人与外在于人的物之间的物理意义上的分离。异化不是物化,而是使其“疏远”或者“陌生化”,由此物与人“异在”。在特定情境下,物化总是伴随着一个深层的、非物理性的人与满足人之需求的真正能力之间的分离。这后一种分离,构成了异化,并将物化视为一个必要的条件,但并非所有的物化都必然引发异化。

由此,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异化理论的框架就已被勾勒出来了。鉴于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很困难,我们应该紧扣文本。马克思区分了四种相关的异化形式。首先,工人与他的劳动产品的异化。正如已经指出的那样,劳动产品从两个方面与人分离:从物理性意义上说,产品外在于工人;从非物理性意义上说,它异在于人的自我发展。马克思随之指出了这一异化形式作用于劳动对象、劳动自身以及作为劳动者的人而产生的种种后果。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将他的异化体验为一种损害,在其中他的生命活动(life-activity)在对象的形成中被耗尽,他的活动的“结晶”被拿走,工人在异化活动中被对象操控,如同一个奴隶一般。简单来说,利用费尔巴哈所谓转型批判法(transformative criticism),马克思指出在一个异化的生产活动中,工人被对象操控,由此变得被动,主客体的关系也就此颠倒过来。

其次,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工人与他的生产活动相异化。他对此给出了不太清晰的评论,即工人在某种意义上外在于劳动,并与其本性相异在。劳动自身不再是人发展自身类本质之特质的有效手段,而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的最低生存需要而强加于人的一种劳动。马克思进一步发现工人在他的生产活动当中并不自由,“结果是,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28]。因此马克思宣称工人在生产过程中的异化使他被还原为动物,其行为仅仅是为了维持生理存在,对于满足属人的需要毫无益处。

从以上讨论的两类异化来看,马克思做出如下推论:工人与他的类生活相异化。当工人与他的劳动产品以及劳动过程相异化之后,人的行动就不再可能彰显人的类本质。结果,“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对人来说不过是满足一种需要即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一种手段”[29]。再次,马克思进一步指出这种异化形式的结果是让人与人本身相异化。个体与他的身体相异化,与外在的自然以及他的精神生活相异化,从而与人的一般的生命相异化。这一论点的意义在于每一个与人相异化的“物”都是一种满足人的欲望的手段,(在这里)仅仅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

在讨论完以上三种异化之后,最后,马克思还提出了一种异化:人与另一个人相异化。这一讨论基于对资本主义的粗略描述,这一点在随后的研究中被充分地展开了。在此,马克思的看法是:在这种社会形式中存在着一种社会阶级的分立,这种分立依赖于不同阶级与生产工具的关系。在这一讨论中,马克思回应了康德的观念,即不能将人视为手段,而只能视为目的。马克思指出,从生产工具的所有者的角度来看,工人不过是某种潜在利益的源泉,就其自身而言不再具有作为人的存在价值。同样,甚至在工人阶级内部,人们从未成为真正的人本身,而是倾向于彼此相互关联,在生产过程中组成多个消费群体,由此导致的结果是所有的人际关系都被异化了。

尽管许多人将马克思的异化概念视为一个重要的理论贡献,的确这一概念也是马克思理论的核心部分,但它并非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理论地位。仅从语言表达上说,马克思在其晚期作品中不断地采用类似的概念来讨论异化。[30]参照拜物教的概念,我们可以做进一步的讨论。

尽管只有在《资本论》中拜物教的概念才得到较为全面的描述,但在形成这一著作之前已有多处与此相关的论述。[31]进一步说,拜物教的概念需要在与异化概念相关联的意义上加以理解。正如已经指出的那样,在《巴黎手稿》中通过四种异化形式的讨论,马克思指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体之间由于生产工具的私有化而陌生化。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进而指出:个人的相互作用一般总是被产品所中介,由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有可能形成。他注意到那些对产品进行考察的人会发现“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32]。相应地,商品试图僭越人的社会角色,甚至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社会特质。

我们只需要对比一下异化和拜物教的讨论就会发现其中存在着视角的转换。在对异化的分析中,马克思关注资本主义对人所产生的影响。而在对拜物教的分析中,马克思则关注资本主义对客观对象所产生的影响,但视角的转变不应模糊两种分析所包含的基本相似性。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其实担当着人所具有的社会角色,因为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还原为物性的存在。换言之,异化和拜物教的理论是在更为一般的、类费尔巴哈的讨论中包含着的两个基本要素。这种类费尔巴哈的讨论,内在地存在着一种角色的颠倒,人、世界与其他人之间“自然”关系的转变,由此,主体与客体转换了位置,每一方在特性和角色上都与另一方相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