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40年之后
一本书,如同任何其他人类的创造物一样,都属于它独特的某个历史时刻。这部著作源自一篇学位论文。它完成于近40年以前。那时,在英语世界当中几乎没有关于费希特的研究,费希特著作的英译本非常少。很多人认为这位德国的观念论者于讨论毫无裨益。
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德国观念论正在被20世纪的现象学所取代,特别是那时海德格尔哲学和分析哲学都变得十分强势。杜威死后,美国的实用主义似乎即将终结,而马克思却仍富有生机。大约在20世纪中叶,马克思思想的作用主要在于创造了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创造了一些政治的马克思主义思潮。经典的马克思主义观念普遍认为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没有区别。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在斯大林时期的马克思主义不过是某种粗陋的马克思主义的形式,因此它在学术界很少被关注。
这一情形由于马克思的两部重要文本,即《巴黎手稿》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发现与出版而突然发生了改变。前者的出现引发了西方所谓人道主义马克思的讨论。这一讨论与固有的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传统相左,它将马克思视为一位政治经济学家,撰写了《资本论》,构造了一个人道主义的马克思。这个马克思特别显现在《巴黎手稿》当中,在其中,马克思试图整合哲学与经济学。这个关于人道主义的争论不仅吸引了来自苏联阵营如波兰、南斯拉夫等国的学者,同时还吸引了西方学者。这一争论持续到了20世纪晚期,直到两个重要的政治事件的发生,这一争论才终结:其一,人们发现了苏联的古拉格群岛;其二,苏联突然地、毫无预期地解体。在西方,这些事件的发生使得人们离开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更为保守的哲学。只是在近几年,由于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的爆发,人们的视角才重新回到了马克思。
同时,对德国观念论,特别是对费希特的研究状况也在发生变化。人们不再对胡塞尔感兴趣,海德格尔与纳粹主义之间的深刻关联又逐渐让人们的视野离开了现象学,转向了德国观念论。关于费希特的研究在最近的40年里迅速发展起来,新的、更好的译著出现了,能够对费希特理论展开更为专业的学术研讨的研讨会产生了。但对费希特与马克思,或者说对马克思与德国观念论之间关系的理解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进展。
所有的马克思主义形式都源于恩格斯所构造的理论,这一理论的典型形态出现在恩格斯讨论费尔巴哈的小册子中。在恩格斯看来,马克思追随费尔巴哈的道路,走向了科学或者唯物主义——其中的关联并不清晰——将黑格尔、观念论与哲学抛在脑后。这一观念表明马克思的贡献在于颠倒了黑格尔的路径,构造了所谓辩证唯物主义。被恩格斯构造的经典马克思主义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遭到了带有黑格尔色彩的马克思主义者,如卢卡奇和科尔施的挑战。卢卡奇较之科尔施更为彻底。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思想隐含着对黑格尔与马克思之间关联的某种理解,他们认为马克思的思想不仅源于黑格尔,而且在很多方面都依赖于黑格尔,并由此依赖于德国观念论。本书所持有的观点或可视为对这一观点的深化,我认为:马克思不仅依赖于黑格尔,而且依赖于费希特。
很少有人详细对比两位思想家,对两者的比较具有理论的合法性。人们一般认为费希特与马克思,除了碰巧都用德语写作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种看法带来了三个严重的后果:首先,它仍然坚持着马克思主义所持有的基本看法,即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或者马克思与德国观念论完全或者近乎完全没有关联;其次,它忽视了费希特对马克思的深刻影响;最后,它以毋庸置疑的方式让很多毋庸置疑的事实变得晦暗不明,例如,从德国古典观念论中推论出的许多主题和教条都在马克思的理论中重现了。
本书共分九章。第1章,我着意于对如何比较费希特和马克思的立场给予评述。第2章和第3章分别勾勒出费希特关于活动的主体的观念和马克思源于政治经济学视角而生发的主体理论。活动(activity),对于两位思想家来说都是核心观念,可以一直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后者关注于在活动(Energeia)与运动(Kinesis)之间做严格的区分。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基于将生命的概念理解为活动(Bios Energeia Tis Estin),构造了某种社会语境中的人的行动理论。这是费希特和马克思关于社会语境中的人的概念的共同思想源头。
第4章着力阐发费希特与马克思所谓活动的主体理论所具有的共同理论背景。两者都基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关于人的基本看法。在本章中,费希特与马克思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理论观念被展现出来。在第5章中,我就马克思与费希特关于异化与“实现”(fulfillment)的看法做了比较,同时还讨论了潜能与践行(agency)的相关主题。在第6章中,我谈到了传统意义上关于唯物主义与观念论之间的区分,同时还包括“元理论”及其理论的诸多规范性概念。
第7章提供了费希特影响马克思主体概念的文献依据,主要集中于《巴黎手稿》第三部分。这一部分对于阐发费希特对马克思的影响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不仅驳斥了那些马克思主义者们的看法,即德国观念论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毫无关联;同时还表明了马克思与德国观念论中的某些主题具有连续性,以此来界定立足于马克思颠倒的立场之下活动着的人的概念。
这一影响源于何处?如果是现在的我来写这本书,简单来说,那么我会这样表述:马克思在批判了黑格尔历史主体的非完满性之后,转向费希特去寻求替代性概念。我们不能过高地估计马克思的这一转向。在其中,马克思的重构使其建构了一个当代工业社会的模式,并且基于将人作为活动的存在物这一概念而谈及向共产主义未来的转变。
第8章和第9章旨在超越费希特—马克思的关系而讨论,以便深化对两个问题的思考:如何理解德国古典观念论中的主体概念以及一般意义上的主体概念。前一章集中思考两个主题:黑格尔对于19世纪德国传统阐释所产生的影响;其中一个困难的选择是,用笛卡尔的术语来表述这一困难,即主体究竟是行动者还是旁观者。
最后一章(第9章),我将其冠名为“作为活动着的存在的人”。在此,我并没有给出结论,而是概括了费希特与马克思思想中的那些出人意料,但的确存在的诸多相互重叠之处,两者都是最为重要的反笛卡尔的思想家。
这一类工作试图摧毁那些原有讨论中的既有观念,同时给予被质疑的种种观念以不同的视角。我们不能完全理解各种观念在其争论中所采取的方式。费希特是一个具有强大能量的思想者,他给予其他思想家以深远影响的方式和程度都还有待做深入研究。费希特的影响开始于黑格尔,虽然在黑格尔的著作中遍布康德的名字,但黑格尔是通过费希特的眼光来阅读康德的。费希特的主体概念,虽然在他生活的时代遭到误读与嘲笑,但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活跃的、从不被动的主体。正是这一主体概念为马克思构建自身的立场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本书旨在推倒马克思主义所构筑的意识形态之墙,这堵墙是由恩格斯对马克思著作的重新解读构筑而成的。马克思主义关于马克思的神话在某种程度上包含着一系列被认定的,但却没有根据的论断,如马克思离开了德国观念论与哲学自身,转而成为唯物主义者,他从哲学之外解决了德国古典哲学的种种问题等。然而如果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不过是德国观念论的另外一种形式,它与德国观念论并非不相容,那么又当如何呢?对于马克思的著作,我们不能做简单的分类,马克思思想蕴含丰富,他也是一位德国哲学家。揭穿马克思否弃哲学的神话,我们将能够重新审视马克思与德国观念论之间的内在关联。一个重要的论据在于,马克思拥有一个属于他自身触及知识的建构性方式。这一方式沿袭着维科的思想,马克思对维科很感兴趣。同时这一方式也是对康德哥白尼革命的一个独立的重述。这并不是因为马克思脱离了德国古典哲学,而是因为马克思没有离开哲学所以才有的贡献。
近40年之后,历史的车轮已经发生了转向。如果我要重写这本书,那么我会写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版本。较之当日,现在的我更能意识到那些宣称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是一回事的马克思主义者们的政治基础,在近一个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遮蔽了这位当代最重要,也是最富有影响力的思想者的理论立场的本质。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费希特与马克思之间的关联,两者都曾对德国古典哲学有着深入而广泛的理解。
最后,我要对本书的译者清华大学哲学系的夏莹副教授表示深深的谢意。她是当代中国国内基于德国古典哲学的语境来阐发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思潮中的重要一员。她自身的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以及诸多后马克思主义思潮,近来她的研究兴趣已经转向了对马克思与康德、费希特之间关系的考察。她放下自身繁忙的研究工作来翻译此著作,我对此深表感谢。
汤姆·洛克莫尔
于北京大学
201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