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充满争议。对于阿尔都塞来说,马克思主义的总体包括所有预先给定的、相对独立的实践,它们的发展不均衡,是彼此多重决定的,它们在它们的总体中只是一个部分,反过来这个总体又是被一个处于支配地位的结构(它最终是由经济决定的)统一起来的。我要论证的是,有一个总体并不适合这些规定,它就是人们常说的马克思主义的总体。
相对而言,总体可以是更加开放的,也可以是比较封闭的,但是“总体”这个概念却至少暗示了充分的闭合,只有这样才能够把内部与外部区分开。在宇野弘藏的政治经济学中,最封闭的总体是资本辩证法。它一方面是封闭的,这说的是价值的运动最终完成了辩证法,把资本自身吸收进生息资本这种商品形式之中。换句话说,这个辩证法之所以是封闭的,是因为在理论中,价值通过商品—经济的逻辑把经济生活完全吸收进了纯粹资本主义社会之中;同时,由于资本辩证法在很多方面都是薄弱的,而且它的范畴带有物质性,它必然要走向更加具体的分析层次,这些层次是相对独立的,这必定会破坏资本的内在逻辑,因此这个封闭的东西又要超出自身之外,走向更加具体的分析层次。举例来说,正如我刚刚指出的,价值法则依靠它自身并不能决定利息率,而只能把它限制在一个范围内。这表明,如果我们想要试着理解是什么决定了某一个利息率,就必然要在更加具体的层次上把更偶然的因素引入分析之中。相似地,地租理论假定地主并没有赚取垄断地租,但事实上,他们经常赚取垄断地租,因此这里也需要有更加具体的分析层次,在这些层次上才可以思考垄断的实践。
在更加具体的分析层次上,例如,宇野弘藏和关根友彦提出的中层阶段理论和历史分析中,价值法则并没有控制一个统一化的总体,而是相反,它要通过各种制度才能发挥作用,这些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它,以致它的总体化的力量并不能构成一个统一化的总体。因而,举例来说,资本典型的组织化形式在这一阶段和下一阶段是不同的。
按照宇野弘藏—关根友彦的方法,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包括几个“知识对象”(不同的分析层次),而且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整体或许有许多知识对象。假如这是一个富有成果的方法,那么与阿尔都塞的看法相反,这就不存在一个单一的马克思主义“总问题”,这里说的“总问题”制定了一个单一的提出和回答所有问题的方式,这个方式与黑格尔的总问题是相对的。如果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有一个独特的总问题,那么其独特性就在于,它是一个单一的辩证逻辑,不过这个逻辑又引出了一些相对独立的逻辑和方法论,这些相对独立的逻辑和方法论在更加具体的分析层次上有其作用。
阿尔都塞用一个单一的马克思主义总问题反对一个单一的黑格尔主义总问题,这迫使他进入一种过分总体化的思维方式。尽管他主张要发现马克思的哲学,就要仔细地、征候式地阅读《资本论》,但他还是把《资本论》片面地阅读为一个携带着特定行囊的哲学家,而非一个试图理解资本运动法则的经济学家。[54]一个人必须对资本的经济逻辑有强有力的理解,他才能充分地思考资本独特的本体论,并从马克思的文本中生产出一种强有力的认识论。相反,阿尔都塞从很多法国结构主义思想家那里借来了概念和视角,并且生产出一种和其他总问题相对的(尤其是和黑格尔的总问题相对的)一般性的马克思主义的总问题。他生产出的这个总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和结构主义的概念的一种混合物,这样他就得出了普遍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这门科学以“生产方式”为基本的分析单元。
按照阿尔都塞的观点,“生产方式”是一个理论的社会总体,它由三个相对独立的实践构成:经济的实践、政治的实践和意识形态的实践。尽管相对于其他生产方式,这一概念或许是可以辩护的,但它并不真正适合于资本主义。正如马克思在很多地方清楚表达的那样,只有在经济之外的任何一种力量都不会干预价值自我增殖的语境中,才能发展出价值法则的理论[55]。这意味着,在发展纯粹资本主义社会(我们在这个社会中假定了彻底的物化)理论的时候,政治和意识形态只能被理论化为价值法则的消极反映。由此得出的是,在发展资本主义理论的时候,阿尔都塞所说的“生产方式”不可能是最抽象的分析单元,毋宁说,只有在中层理论这个层次上,它才能发挥作用,只有在这个层次上,才可能认为上述实践是相对独立的。
我阅读阿尔都塞的时候发现,他的“生产方式”是一套理解模式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套理解模式把历史唯物主义视为马克思主义的科学,而且把资本理论只视为某一个生产方式中的某一个领域的理论,与这个生产方式并存的还有其他生产方式。我相信这种方法是错误的,因为其他生产方式并非自我主动物化的,自我主动物化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独有的,因此,在其他生产方式中也不存在和资本主义相同的趋势,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经济才变得既自主又霸权。并不存在与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相同的奴隶制的和封建主义的内在逻辑。如果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有什么逻辑的话,那也只是一种情景逻辑,而不是和具有必然性的商品—经济法则相关的逻辑。如果我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由此就可得出,把资本主义只视为一种与其他生产方式并列的生产方式或许会掩盖资本主义特有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