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辩证的阐述方法知道它的界限的时候才是正确的。[1]
阅读和重读黑格尔是我们永远无法完成的工作,而且在一定意义上,我所做的只是试图在这一点上解释我自身。[2]
既然已经说明了我为什么相信资本是一个具有特殊属性的对象——这些属性使得我们能够发展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的严格辩证法理论——我在这一章的目的就是要研究这个辩证法,并把它和黑格尔的《逻辑科学》(1969)中的著名辩证法做一番比较,后者是关于纯粹思想深层结构的辩证法。当然,在对现代辩证法理论的任何分析中,黑格尔都必然会是核心人物,而我还要简单地考察一下阿多诺和博斯托纳的著作,因为他们以不同的方法利用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我在这一章中谈到他们,是因为他们并不像韦伯、阿尔都塞和德里达那样决绝地和黑格尔的辩证法决裂,后面那些人的视角可以称作“反黑格尔主义的”。
关根友彦有两部两卷本的著作:《资本的辩证法》(1986)和《资本辩证法大纲》(1997),它们对资本的辩证逻辑做了最完善的说明。[3]在他研究资本和辩证法的著作中,关根友彦强调:黑格尔的《逻辑科学》和他自己的资本辩证法之间有某种平行关系。尽管黑格尔在《逻辑科学》中发展辩证思想的基本结构时取得的成就是无与伦比的,它和资本辩证法之间结构上的平行关系也很深刻,但是我想要比关根友彦更进一步,探讨它们之间的某些差别。事实上,我将会证明: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当对象是资本的内在逻辑而不是纯粹思想的深层结构时,辩证的方法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黑格尔的伟大功绩在于他发现了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厘清了一个自我规定的对象的各个基本概念之间的必然的内在关联,他从对象的最抽象的、最空洞的规定出发,这个规定经过一个否定过程(这个过程瓦解了所有范畴)逐渐充实起来,迫使它超出自身以包含其他范畴,直到最初的范畴完全地充实起来,达到闭合。而达到闭合也就意味着确立起了客观的知识,这是因为,对象的所有本质变量之间的必然关联都确立起来了,其深层结构或内在逻辑也完全被我们把握住了。这与怀疑主义明显地区别开来了,因为怀疑主义在认识上总是无限倒退,否认完全认识任何事物的可能性。黑格尔把无限倒退称为“恶的无限性”,这种无限性和那种返回到自身的无限性不同,后者形成了闭合。
当然,黑格尔和马克思对待辩证法的根本的差异在于:马克思的辩证法具有更多的物质性,这也是传统上一直强调的。一般地说,我同意这种观点,但是,由于对“唯物主义”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有极为不同的解释,这种观点并没有带给我们更多的进步。这个论题在马克思的解释者中造成非常多的差异,我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差不多和本书中讨论过的所有思想家一样,我相信,黑格尔的“精神”很轻易地就能渗入、囊括、统一以及引导物质性。我相信,这本书中讨论的思想家大都会——只有些许差异——认可我所说的观点,而这也是黑格尔的思想中最成问题的东西。
第一,思想的深层结构和物质世界的深层结构,对于黑格尔来说,最终是同一的。换句话说,由于思想总是会融入质料之中,物质世界是精神的。举例来说,甚至自然也仅仅是“精神自身的异化”[4]以至“石头迫切地要把自身升为到精神”[5]。尽管黑格尔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我们在这一点上轻易抹杀黑格尔还是一个错误,因为首先,“自然所拥有的最高等级的东西是生命”[6],这在一定意义上是正确的,而且对于黑格尔来说,生命是自我规范、自我发展的东西,它本质上是“精神”。其次,按照黑格尔的观点,“进化也是返祖,物质在这个过程中有了内在世界,变为生命”[7],这预告了现代科学的某些重大发现。最后,从黑格尔的观点并不能得出:由于“神圣理性”漫布于自然界之中,自然界就变成了和思想一样的东西,以至于甚至石头都想“把自己提升为精神”。思想总是在物质之中,但是并非所有物质都同样有思想,或者可以同样接近思想。尽管我们在宇宙中想要有像在自家中一样的感觉,尽管这是我们的欲望,但物质还是会反抗思想,而且即使思想做出了重大的努力,似乎也只能部分地认识物质。把人的属性投射到上帝身上也许是令人安慰的,这个上帝会按照最好的东西即我们身上的东西来布置整个宇宙,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类中心论的幻象。一般说来,物质是无法理解的,是桀骜不驯的,它不能被吸收进一个“神圣理性”之中,这种“神圣理性”只是简单地把我们的理性投射到了上帝的头脑中而已。当然,这与资本辩证法那样的“局部”辩证法并不冲突。
第二,黑格尔说道:思维结构的必然发展和哲学在历史中的发展是完全平行的。历史中的所有革命都包含着精神“更真实、更深刻、更密切地理解自身以及与自身更加统一”[8]的运动。更重要的是,“哲学史表明:只存在一种哲学,它只是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而已”[9]。《逻辑学》中范畴的序列和历史的发展序列是平行的,因而黑格尔说[10],赫拉克利特的哲学,由于它关注的是变化和生成,处于哲学史的早期阶段,这正像“生成”这个概念位于《逻辑学》的前面一样。纯粹思想深层结构中的范畴序列和它们在历史中的序列是平行的。
把精神理解为渗透于历史与哲学之中,这并没有理解历史上的各种哲学思想所具有的真实的多样性和独特性,而且也没有理解不只是“有一种哲学,它只是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而已”。在这里,黑格尔的视角严重简化了历史,他认为历史是理念的展开;因此按照黑格尔的观点,印度人或者非洲人这些族群是没有历史的。更重要的是,历史是按照理念的霸权划分阶段的,这忽略了划分阶段时还有其他可能的原则,或者说得更严重一点,它用总体化的统一性遮蔽了历史的多样性,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第三,黑格尔赋予精神以引导物质展开其潜能达到完满和谐的力量。这暗含着目的论的历史观,在这种历史观中,由于理念在世界中实现了它的一切潜能,这个世界对于人类的理性来说也就变得舒适、温馨与明晰了,历史到此也终结了。鉴于20世纪的历史发展,历史尚未出现终结,就算终结也肯定不是和谐的终结。未来总是充满了惊喜,而人类理性在与它自欺、自毁的冲动做斗争时似乎总是要失败,它要挣扎着在这个地球上生存下去,然而这个地球已经逐渐被搞得不适于居住了,因为这个资本主义时代已经由于过度消费而醉意醺醺,正在摇摇晃晃地跌入生态崩溃的深渊。
我上面列举的三个基本问题或错误,一是倾向于把物质过度精神化,二是混淆逻辑与历史,三是把一个和谐的结局强加于历史。黑格尔的思想一方面试图综合理性主义的基督教和人道主义的基督教,另一方面又试图综合基督教和哲学。尘世的理性都成了神圣的理性,可见宗教已经渗透了他的思想。
我列举的这三个错误的根源在于:他没能估计到物质相对于思想会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从而会反抗思想,或者对于思想而言是不透明的,是思想无法洞穿的。黑格尔的唯灵论有深刻的宗教性,它充满了美好的愿景,不愿面对物质的真实抵抗。当处理偶然性[11]的时候,这种躲避的弊病就显现出来了:是赋予偶然一些真实的自主偶然性,还是把它还原为必然性的表达,在这一点上,这种不充分的妥协成了黑格尔的心头大患。
对资本辩证法做严格黑格尔主义的解读将会把资本精神化,因而赋予它洞穿所有物质并把它吸收到自身的自我增殖运动中的力量。所以,它将无法认识到:我们需要不同的分析层次,因为按照前一种做法,甚至在历史分析这个层次上,价值最终也会吸收所有的使用价值障碍。更重要的是,这种解读坚持认为历史中的范畴序列和它们在资本辩证法中的序列是平行的。最终,资本的内在逻辑表明历史实现了它的目的,资本主义是历史的终结。
宇野弘藏和关根友彦的辩证法与这些立场有鲜明的差异,因为它充分估计到了使用价值的顽固物质性,它对自我增殖的价值(即商品精神性的一面)来说始终是障碍。只有在理论中,价值经由商品—经济的逻辑自我增殖才是不需要外在帮助的。在中间的层次上,有控制地激活使用价值会迫使资本的逻辑妥协,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才出现了在量上有差异的、阶段鲜明的资本主义形式。只要资本主义在历史中继续存在,我们就可假定资本的逻辑在那个历史中是起着一定作用的,但是如果少了切实的历史研究,我们就不能确定它在特定历史结果中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按照马克思在《大纲》导言[12]中的立场,资本逻辑理论中的范畴序列和它们在历史中出现的序列并不匹配。[13]最后,资本主义本身的结束远不是历史的终结,因为它自身的辩证逻辑表明利润率下降是不可逆转的,而且会导致必然的极端矛盾,即一方面要坚持劳动力的商品化,同时又不需要更多的工人(大量的待业和失业人群)。[14]
在《资本的辩证法大纲》(1997)中,关根友彦表明,黑格尔的逻辑学和他自己的辩证法存在着紧密的结构相似性,但是,他对于这两种辩证法的差异并没有做出任何有深度的分析。然而一个开始于“有”和“无”之间的对立,一个开始于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之间的对立,纯粹思想的深层结构的辩证法和纯粹资本主义的深层结构的辩证法之间注定会有很重要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