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别的地方曾经写过,资本有一个在社会中建构起来的和在历史上独特的“本质”(或者如果你喜欢,“深层结构”或“生殖机制”[47])。我把资本的本质定义为它的整个内在逻辑,当我们假定了“彻底的”物化时(这个特定意义上的物化是我已经讨论过的),我们就能发展那个内在逻辑的理论了。在这里我想研究与本质和显现之间的差别相关的一些问题,本质和显现是马克思从西方形而上学借来并在三卷本的《资本论》中多次使用的概念。

正如我前面讨论的,资本的本质是通过理论实践获得的,这种实践逐渐深化了我们对现实的、日常的经济概念——如“工资”“利润”“利息”和“地租”——之间的相互联系的理解,直至最后迈出了“理想”的理论跨越,把握住了资本主义的真实抽象。[48]尽管李嘉图这样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并不会看到任何与物化有关的问题,而且由此还会简单地接受它而不去把它视为一个问题,或者甚至不屑于提到它,但是只有当资本主义在历史上获得充分发展的时候,才可能思考彻底的物化。随着特定的新概念如“剩余价值”和“劳动力”以及其他更深刻的概念如“商品”和“资本”的加入,马克思逐步能够思考一个自我增殖的经济体系了,这个体系的本质是商品—经济逻辑或价值,它借此增殖自身。因为日常的经济行为既不提供整体的概念,也不提供对构成这个整体的经济变量之间的各种内在联系的理解,因此我们就需要一个理论来把握这个本质。认识到资本有一个本质,这并非十分困难。它的本质只是它的自主性或逻辑,只是由于使它的自我主动物化的趋势在理论中完成了自身,我们才可以严格地发展这个自主性或逻辑的理论。在理论中,我们让资本自行其是,让它远离任何外部的干预,但是如果资本能够自行其是,那么就要研究它是如何自行其是的,有关这一点的知识就是关于资本本质的知识。资本的本质、必然性、自主性或逻辑在整个现代资本主义时代都在发挥作用,但是仅仅靠经验观察并不能系统地理解资本的本质。

在考茨基和第二国际的其他思想家那里,有一个不幸的倾向,他们认为马克思的资本就是本质,现代历史是那个本质的显现。结果,出现了一种“逻辑的—历史的方法”,它使得历史的轨迹成为资本逻辑的一种功能。[49]我已经论证过,尽管资本有一个能够被完全理论化的本质,它也不是现代历史的本质。远远不是。资本只是部分地控制了历史,而且尽管它可能是现代历史中最强有力的因果力量,确定它在个别事件或事态中的现实因果效用还是需要复杂的分析的,这种分析要涉及各个抽象层次以及在现代历史中活跃的所有主要社会力量。事实上,除资本主义之外,其他社会力量对个别事态或许有更大的因果效用。

正是考茨基这一类型的本质主义,即极端的经济还原主义才是后结构主义者反对的。摆脱这种本质主义的方法并不是激进的反本质主义,因为反本质主义摧毁了身份同一性和因果关系,以至于一切东西都变得不确定了,相反,出路是,去理解资本在什么意义上确实有一个本质,这样才能不致变成资本自身形而上学的受骗者,由此既能够避免经济还原主义,同时还能够把现代资本主义中经济的独特性理论化。在我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构中,既有资本的内在逻辑理论,也有对资本主义的历史分析,如果把它们之间的关系还原为本质—显现的关系,这就必定是一个非常大的误解,这一点应该是非常清楚的。事实上,资本主义历史这个层次上的很多“显现”可能是独立于资本的逻辑的,或者可能会积极地反抗这个逻辑,因此它们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本质的显现,因为本质可以在幕后操纵着一切。

我曾经使用“本质”来指称资本的内在逻辑这个整体,但是还有一个很有影响的用法,就是黑格尔在《逻辑科学》[50]中采用的。我们在这里看到,黑格尔的逻辑被分为三个论题:“存在”“本质”和“概念”。如果我们严格按照黑格尔的意思来使用“本质”,那么就会发现它和资本的逻辑惊人地相似,这其实不足为奇。在《资本辩证法大纲》[51]一书中,关根友彦把马克思的《资本论》重构为纯粹资本主义的理论,它分为三个论题,即循环、生产和分配。依据黑格尔主义的解释,资本的循环形式代表的是资本的“存在”,资本的生产关系代表的是资本的“本质”,资本的分配关系则代表了资本的“概念”。在这种严格黑格尔主义的意义上来使用“本质”,会得出,“显现”这个术语只是“作为自内映现的本质”和“作为现实性的本质”之间的中介,因此,它是“本质论”之中的一个子论题。关根友彦把生产理论分为三个子论题,即生产过程、循环过程和再生产过程,其中循环过程对应于黑格尔的显现理论。在生产理论中,关根友彦再次提及循环形式,它已经作为资本的“存在”出现过,只是现在他才把它看作一个循环过程(和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第一部分的讨论相似),它是生产过程的必然显现,这个生产过程根本离不开它。换句话说,作为显现的循环过程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必然显现。严格地说,只有在这一理论语境中,资本的循环过程才能被看成一个“基础”的“显现”,这个基础就是资本的生产过程。但是在这一语境中,“显现”并不意味着循环过程比生产过程更缺少真实性,而只是意味着循环过程构成了内在生产过程的一种外部显现,这个内在生产过程是价值和剩余价值的根源。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很多马克思主义者都简单地从生产过程中剥掉循环过程,以此来认识资本的“本质”。这完全忽略了本质和显现之间有强烈的内在依赖关系这一点,它们在辩证逻辑中都彼此反映在对方之中。

由于它向我们显示了资本“自在自为”的是什么,因此作为一个整体的资本逻辑理论好像是一个本质定义。我知道,任何其他社会现实都没有资本那样的本体论属性。资本是一种在社会中构成的制度,而且一旦构成,它就具有了自身的生命。它是一种特殊的自我对象化的、颠倒的现实,我们在这个颠倒的现实中看到,我们自己成了我们过去创造出来的那个主体—对象的被动对象。在抽象的理论层次上,通过让物化变得彻底,我们让资本完全自行其是,而且我们能够理解,资本不是为我们的,而是“自在和自为的”,即我们理解了资本本质上是什么。同时,资本的本质并不是现代历史或现代社会生活的本质,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就能说,资本的内在逻辑理论是一个“非本质主义的本质理论”[52]。它是一种本质理论,但它在历史的层次上并没有独立的本质主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