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跟我计较太多,上了码头之后,沿着岸边,径直往前走去。
我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和京都热闹的街市相比,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一眼望不到的小道上,荒草丛生,连个人影都没有。偏又夜深,起了浓雾,别提有多阴森了。
我走在成章和的右侧,凉风习习,吹得我膀子疼,不由自主地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
成章和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厌弃了,不情不愿地摘下长袍,披到我的身上,没说一句话。
“不用了,你不也着凉了吗?还是留着自己穿吧,”我将衣服还给了他,又恐他自作多情,“再说这衣服湿了,没法穿。”
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便将衣服收了回去,突然收住往前的脚步,面向崔绍,神情有些诡异。
“崔绍的衣服是干的。”
“……”
我明明不是那么意思,他又想哪里去了?
不等我开口,他起先对崔绍的衣服下手了,说什么也要扒拉下来给我,还义正言辞地道,“你穿他的,就不会着凉了。”
崔绍害怕,我也害怕,哪有胆量接,摇头又摆手地抢回他手中那件湿透了衣衫,披回了自己身上,心有凉意。
这一程也不算太远,只是因为刚才下水,受了些风寒,不住地打着寒战。有好几次,我看见成章和的手朝我伸了过来,像是要做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地收了回去。
我们三人一路前行,七拐八弯的,终于在一间偏僻的房舍处停下了脚步。
透过灯笼的微光,能勉强看清个轮廓,似乎是个久无人居的院落,黄泥巴墙,阶前长满了青苔,两扇破败的木门,中间漏开很大一条缝隙。
崔绍上前叩了叩门,不稍一会儿,便有光亮从缝隙中透了出来,庭院内有了动静,脚步声从远到近。
门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老翁,背弓得厉害,几乎要贴到膝盖,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们三人,慈祥地笑了笑,本想行礼,却被成章和一把扶住,温声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我们里边说话!”
我们三人进了院落,崔绍留守在外头的庭院,来回踱步,神情紧张。
进屋之后才知道,这里原已荒废多年,陈设简陋,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而在进门的右手边的矮桌子上,有一只竹篮,里头躺了个婴儿,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睡着,脸颊像是才剥了壳的鸡蛋,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
奇怪的是,婴儿身上裹着的衾被,竟是重工刺绣的一对鸳鸯,同这间房舍格格不入。更为蹊跷的是,这衾被的做工绣法,该是尚义局□□,宫廷御用的,而这老翁穿了一身粗布衣衫。
成章和同那老翁还在攀谈着,我却早被这婴儿可爱的模样给吸引了过去,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细细端详,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和欣喜,忍不住夸赞,“这孩子生得可真好看啊!”
成章和注意到了我,谈话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他走到我的跟前,轻声问道,“喜欢吗?”
我点点头,仍旧不舍得挪移开视线。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他这话,倒不像是说给我听的,像是在喃喃自语,见我瞧向他,又冲我微微一笑,似乎有些伤感。
我并没多加思虑,问道“孩子还这么小,怎么能离开娘亲呢?!”
成章和眼眸微微一颤,突然就红了眼眶,轻叹一气,“以后,他的娘亲就是你。”
我见他情绪不对,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心中对这孩子实在欢喜,恨不能马上搂在怀里好好抱抱,又恐惊醒了他。
站在旁边的成章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想抱就抱吧,他暂时不会醒来的。”
“你们给他下药了?”我心头有些难过,很是不忍。
“回宫的时候需得小心谨慎,孩子还小,会哭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安抚道,只是些安神药,不必太担忧。”
我点头以示回应,伸出手去的时候,才想起来我们两个人都成了落水狗,身上冰冷地厉害,就这么去抱,难不保会把寒气传染给孩子。
成章和要伸手的时候,我也制止了,“先把衣服烤干吧,不然孩子会着凉的!”
我心中也有些后悔,倘若当时玩闹的时候,多顾虑一下,那该多好?
这次,他倒是二话没说,爽快地将湿漉漉的衣衫脱了下来,又手脚麻利地从屋子找了些木柴点燃,用于炙烤。
老翁上了年纪,又见孩子已安然无恙地交到我们手里,便提议要连夜离开京都。
成章和起先不肯,说路途遥远,太过辛劳,不如明日再走,可老翁执意如此,他也只能作罢,叫我好生在屋子里守着,不要乱跑,自己则亲自将那老翁送出门去。
他一走,我便迅速将身上的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放到火上炙烤,一面又蹲坐在火堆旁,好让身上的水渍也快些干透。
一冷一热之下,我又猝不及防打了几个喷嚏,有些地看向篮子,幸而并没有半分响动。
成章和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能睡中有人轻轻踢了踢脚尖,把我从梦中惊醒,才想起自己守在火堆旁睡着了。
他出现地太过突然,而我身上已经剩下一层薄薄的中衣,朦朦胧胧的,而他的眼神更让我险些羞愤欲死。
我捂住脸转过身去,丝毫不敢动弹,脸涨得通红,“你进来之前,就不能先打个招呼吗?”
他有些委屈道,“我在外头叫了不下了十遍,你都没有吭声,还以为出事了,所以就进来了,没有要偷看你的意思,别自作多情!”
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得理不饶人,这话听起来,更像是我的错了。
而我自知理亏,也想不出什么通顺的道理来强行狡辩,只是睁开眼,稍稍转头,从指缝里去看他的一举一动。
好在,他说了这话之后,又乖乖地退到了屋外,才让我有间隙穿好衣服,收拾妥当。
等把孩子抱到手里的时候,才突然觉得生命的重量原来是那么沉甸甸。
成章和安歇了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看着我手忙脚乱抱孩子的模样,又忍不住开始叨唠,“谢瑶,你到底会不会抱孩子啊,动作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会弄疼他的!”
我嫌他话多,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根本没好脸色递给他,丝毫不客气道,“谁还不是当第一次爹娘,就不能有点耐心?要么你抱,要么闭嘴!”
他又翻脸了,拒绝道,“我不抱。”
说着,心口不一地伸出手来,示意我把孩子交给他。谁知,他比我更紧张,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可依旧难掩脸上的宠溺和欢喜。
但很快,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心事重重道,“这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你给他取一个吧,是男孩。”
成章和继续说道,“其实我早已经找到能托付孩子的人,可总觉得不妥当。若不是那晚你……你和这孩子有缘,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善待他的。”
我听闻色变,厉声斥责道,“成章和,我不知道这孩子的爹娘和你究竟有多交好。可皇家子嗣岂能是儿戏?你是太子殿下,若无意外,这孩子将来可是要继承皇位的,你就甘心这样把江山拱手送与他人?不觉得荒唐吗?皇上知道了,他会放过我们吗?”
他大概猜到我会这么问,心中早有应付,并不理会我说的话,只是镇定自若道,“谢瑶,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他是个聪明人,我话说了他不回应,但并不代表没有往心里去。我也不愿意再咄咄逼人,稍稍平复了心情,说道,“这孩子那么小就离了娘亲,不如就唤阿幼吧!”
他终于舒心地笑了,摸了摸孩子光滑稚嫩的脸颊,“阿幼,你听到了吗?这是你娘亲给你取的。”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更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受了什么磨难,小小年纪,就要被迫和母亲骨肉分离。
从成章和的神情不难看出,他也疼极了这孩子,出此下策,或多也是无奈之举。
崔绍从外头走了进来,看见孩子被成章和抱在手里,也是稍稍有些吃惊,“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成章和微微颔首,抱紧孩子,往外头走去。这一程,虽然有些奔波,但好在顺畅无阻。寅时宫门大开,我们动作轻且快地回了宜春宫,并未有人注意到。
从偏门偷偷潜入宫内,而成章和也早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孩子的事,连红桑也是不知情的。
正当他要命人昭告孩子出生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等等,孩子出生,必然是要见过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万一叫人查出蛛丝马迹了,又该怎么办?”
他神色镇定,握了握的手背,又看了一眼阿幼,“父皇近日来身子不太好,阿幼哭闹怕只会叨扰了他,所以并不急于一时。倘若日后事情败露,你只说,是我拿你的性命作要挟,你没得选。”
听见这话,我心口隐隐有些闷得慌,“当初,你究竟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还是想借我掩人耳目,保住阿幼?这孩子看起来,并不是寻常百姓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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