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而客船上过去的难民,此时,已只剩下80余人了。

新来的人,虽然经过珠江口风浪的颠簸,体质无论如何也比原来在这船上的难民要好,原来的人别说游过这几百米江面,就是漂浮100多米,也都会沉下去……何之华毕竟了解所有人的命运,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批又一批人被细菌战所吞噬掉。

在船上策动逃跑,毕竟比在难民所逃跑要容易。

江水可以淹死人,但同样可以隐蔽人。

如果集体逃亡,总会有人能跑出去,哪怕是百分之几。而个人逃亡,却从未有过成功的先例……

她决定把个人的逃亡计划变为集体大逃亡。

中国人不可以被无声地宰割。

刚进来的难民,很快就明白,绝没有活着出去的希望。任何幻想都立时破灭了。有几位年轻人试图跳江逃跑,让何之华知道了。

她让冯祺找到了他们。

——我妈妈说,要逃大家一齐逃。

——为什么?

——几个人跑不了,过去,有一两个单独跑的,抓回来就吊在桅杆上整死了……只有大家齐心,一道跑,才有跑出去的可能。我们人多,鬼子人少,以多对少,总会有逃得出去的。

——你妈妈倒是个有心计的人。

因为是在船上,虽然大白天来往受监视,可是晚上,借夜色掩护,何之华趁船头上的岗哨不注意,便一个一个的舱位换着过去,进行了策动:

——你们当中有人想逃,这是对的,而且,应当赶快行动。但不能单个逃,单个是逃不掉的。日本鬼子戎毒,所有难民都是他们用细菌消灭的对象。这条船自我来之后,就已经死了400多人了。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以前也不知还死了多少……惟有当机立断,趁还没有被感染,在体力还没减弱的情况下,集体逃跑。决不能坐以待毙。要不然,多握几天,病的病,死的死,就谈不上逃跑了。

难民已经秘密组织起来了。

他们发现,船体中有不少可以用来尧水的东西,包括木床板、木门,还有些原来遗留的软木救生衣——当然已残破不堪。难民来的第二天,就有人病倒了,腹泻高烧……

这证明日军也在抓紧杀人。

上午时分,病倒的便被拉走——大都是抵抗力弱的老人与妇女。

一共有37个。

人们看到这么下去,用不了10天,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下场。

船上的难民已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晚上,何之华又潜到了别的舱位,作出了决定:

——第4天凌晨4时行动。

一般凌R4时许,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也是哨兵最熬不住的时候。如果这时候行动迅速。争取了时间,成功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准备工作也许不充分。时间太短,但是,不可能再拖下去。否则,大部分人将会受到感染,逃出去也没用,反而会把细菌扩散出去。总之,催促大家尽可能作出较充分的准备。成败在此一举。

第三天的清晨。

江面上有薄薄的细雾,100余米外,就看不清什么了,更别说对岸了。何之华心中暗暗高兴,这些天。气候变化不大,这证明明天的凌晨也一样有薄雾。

这多少可以掩护这次逃亡。

江面上已不再有小船出现了,也许日军已将这片江面划作了军事禁区。

只有“突突突”的巡逻艇仍在江面上游弋,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巡逻艇出现的时问,她也已经把握好了。当中每次出现约20分钟左右的间隔。凌晨时分,更大一些。

这么长时间足以让人游出相当一段距离。

方案已经确定,体力好的,尽可能奋力往对岸划去,休力差的,抱着准备好的漂流物,顺流而下,只要漂过难民所这段河岸,再过去几百米,就可以设法上岸跑了——那里有树丛与乱草,可作遮蔽。

白天,大家尽可能休息好。

难民船上,这天出奇地静寂,连日本兵也觉得奇怪。

就在黄昏时分,有一队日木兵冲上了客船。

他们来干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可是最关键的时刻,千万别出意外!

日本兵上船后,并没有到处搜寻,而是径直奔向了何之华所在的舱位。

为首的正是野间直,他已经接替了长谷川信一的职务,当上了兵长。他扫了舱内一眼,用很响的声音问:

——何之华,谁是?

何之华一征,但立即站了起来:

——我就是。

——跟我们走。

何之华仿佛明白了什么,紧紧拖住了身边的冯祺,轻声说:

——别怕,妈妈走了,你一切照旧!

她这是暗示,逃跑计划不变。

冯祺含泪大叫:

——妈妈!妈妈!

他是想通过叫声,通知所有的骨干。

——不准叫!小兔怠子!

野间直给了他一记耳光。

——走!

就这样,何之华给押走了。

全船的难民惊呆了。

莫非,逃亡的计划暴露了,有人告了密?这是所有人最担心的。

逃亡计划还执行么?

其实,逃亡计划并没有暴露。

何之华早被怀疑上了,口军经过一段时间监视观察,发现她活动频繁,更加可疑。于是,拖延了几天,终于决定把她抓出来,予以审问。好弄清她与地下组织、包括与那被吊死的苦工的关系。

然而,鸟无头不飞,何之华作为这次逃亡的组织者被抓,对这次行动的影响则是毋庸置疑的。

野间直先行审问了。

——说吧,你同那位绑在桅杆,七的“支那”苦工有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何之华断然地说。

——那为什么全船的人都不去看他,偏偏就你的儿子一个人去看他?

——小孩子上哪去,我当妈的能时时刻刻管得住么?孩子家不懂事,不知利害,只是好奇罢了。

——说得倒干净,看来,并不是你当母亲指使的。

——小孩看一下也有罪么?

——小孩不懂事。可背后的人懂事,就有罪。

——随你怎么说好了。

——我不是随便说的,我只想问一件事,你要离开香港,是不是被拒绝了。

何之华一惊:他们分明已调查过自己了。她从容地说:

——要离开的人多了,总归要留住几个吧。

——是这么回事么?你说得倒很轻松,你知道,香港宪兵队拒签的对象有几种么?

一一这是你们的事,我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么?

——说不说由你。

——凡是在我军进入香港之前,做过反日宣传,参加过你们所谓爱国组织的人,首先便在拒签之列。你说,你是不是这个原因被拒签?

——被拒签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

——很抱歉,我们核查了材料,证明这是你被拒签的惟一理由。

——这只能由你们说了。

——这么说,你并不否认这一事实。那么,后面我就得问,既然已被拒签了,你为什么仍旧要离开香港?显然,你是通过非法途径离开的香港又来到了广州。你回答?

——你们日本占领军不是大力动员香港人离开么?大家都走,我怎么不想走?

——问题是你已被拒签,非法离境,性命不保。

——我留下又能保命么?

野间直反被问住了,半晌,才又问:

——既然已安全回到了广州,那你又为什么还要来这难民所?

——是你们抓来的。

——别在我面前耍花招了。你认真看看我。当天,认出你儿子的是我,把你抓上车的也是我。当时,你是非要上车不可。你骗不过我的眼睛。

野间直冷冷地说。

何之华这才认出他来——平日,他换了白大褂,又戴了白帽子,没认出来。于是,气愤地说:

——因为我丈夫死在这里面了,你们又把我儿子抓来,我只能跟他们来了。要死就死在一起!

何之华又一次把野问直顶得无话可说。

要是平日,他早就用刑了。今天,他实在是憋得难受——因为本部下达抓何之华的命令时,已交代过,不得动刑,并且尽快送到本部进行审讯。万一打个半死,送去没法审讯了,自己也负责不起。

可是,野间直又想问出点什么,好向本部邀功。

这下子,心里猫抓的一样。

怎么审?

不审就得送走了。

惟一的办法,是让她受折磨而又不在身体上留下痕迹,让她坚持不住,吐出口供。送到本部又无茬可找。

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绞尽脑汁了。

他想到儿时掏鸟窝的往李。那时,他和长谷川信一、丸山太郎一道,爬到大树上。那里,正有一窝傲傲待哺、只有一个大嘴巴却浑身是毛的雏鸟。野间直爬在最前面。他正把手往前伸,冷不防有只大鸟俯冲下来,狠狠地啄了他的手指。还没反应过来,又让大鸟的翅膀扑打,打乱了头发、睁不开眼,只好用手乱舞。不想竟将鸟巢打落了。雏鸟一并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下了树,大鸟仍紧追他不放,一直哀鸣着在四周飞翔。还是幼小的丸山太郎拉着他走,说这大鸟叫得太难听了,他这才离开……

也许是何之华要同丈夫、儿子“死在一起”的话提醒了他。于是,他猛地一转身,冲了出去,连旁边的士兵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冯祺还没找到机会,把何之华留下的“一切照旧”的暗语转达给组织逃亡的几位骨干,野间直就冲进来,把他抓走了。

历史上很多的重大事件,成在偶然,也毁在偶然……这次大逃亡的策划,其成败也在这偶然的变故中决定了。

何之华、冯祺二人被抓走后,余下的骨干经历了一番争论,最后一致认为:无论日本兵是否知道第二天凌晨的行动,这一行动也只能顺延一天——并不是等何之华回来,他们知道她不可能回来了。而是想确认一下,敌人是否会在第二天凌晨采取应急措施。如果没有的话,过一天便可照计划行动;如果有,那行动就得改变甚至取消。

他们是有充分理由这么做的。因为如第二天凌晨日军有所准备的话,那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他们只能是给日寇杀人提供了借口。他们本就迫不及待要把难民消灭掉。

也许他们是对的。

第二天凌晨,日寇绝对没有采取任何应急措施。

但如惊弓之鸟的难民,却把这天早上本来正常的迹象也看作为异常。有人说,巡逻船的密度似乎加大了,站岗的峭兵哈喝的声音有点不同往常,江岸边上似乎有什么埋伏……这些似是而非的“迹象”,使得他们之间争论了起来。

第三天的逃亡计划,便又无形中被延宕了。最后也就在无形之中消失了。

几天后,客船上剩余的难民,全部转移到了难民所内。

在那里,他们没有见到何之华,却重新遇见伤痕累累的冯祺……

冯祺被一直带到了何之华的眼前。

何之华的心颇栗了:

——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要你的口供。

野间直阴鹜地说。

——这关孩子什么事?

——是不关他的事,可你要不说,就关他的事了。

野间直下令:

——把这小东西按倒。

冯祺给按倒了。

——剥下他的衣服。

冯祺的脊背**地露丫出来。

——给我抽!

皮带,那粗实的军皮带,狠狠地落在了冯祺的背上。

冯祺忍不住大叫:

——妈妈!妈妈!

野间直冷笑道:

——这就对了,多叫几声“妈妈”!

这边,何之华挣扎着,大叫:

——你们这帮畜生!

——是呀,虎毒尚不食子,你就忍心看着你儿子被活活打死么?给我狠狠抽……看你说不说!

野间直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得意的样子。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冯祺叫“妈妈”的声音反而小下去了。

野间直以为冯祺是昏过去了,便让手下提来了一桶冷水,往他脸上泼去。

冯祺一激灵,蓦地叫了起来:

——何老师,何老师……

野间直奇怪了:

——你叫什么?叫“妈妈”才是!

——不,她是我的小学老师,不是我的妈妈……

在场的日本兵都愣了。

原来,在忍受皮带抽打的剧痛中,冯祺仍清楚地听到了野间直说的什么,他那幼小而灵慧的心,立即明白日寇打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千万不能把第二天一早集体大逃亡的事泄露出去——他以为这是何之华惟一的秘密,那会害到更多的人,而野间直让他叫“妈妈”,正是以他来折磨何老师,情急生智,他才叫起了“何老师”来。

连何之华也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孩子,你……

野间直给弄蒙了,瞪住冯祺问:

——什么,现在她不是你妈妈了?

——她是我老师,是她收留了我,我才叫她妈妈的。我的爸爸、妈妈早死了,是让你们的飞机炸死的。

冯祺忍住痛,一字一句地说。

何之华给按坐在了椅子上。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为小冯祺大义凛然的举动暗暗叫好,补充道:

——我是他妈妈,当然,他的亲生父母,早在你们攻打广州时,给飞机炸死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他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是我收留了他,把他带到了香港。我们在厂’州的小学也给你们占了当军营。你们杀死了他的父母,又要拷打他,真是比禽兽不如!比禽兽不如!

这下子野间直恼了,夺过身边士兵的皮带,朝何之华横抽了过去。

“哗”的,何之华一边脸给抽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血涌了出来。

野间直还想再抽,却不知什么时候,丸山太郎已站在他身边,扯了他一下。

——佐藤部队长还要审她……

野间直这才狠狠地把皮带往地上一掷,气愤地白了丸山太郎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满以为折磨儿子就能让母亲吐露实情。所以,当冯祺说自己不是何之华的亲儿子时,他便乱了方寸。既然不是亲儿子,那对何之华又能有什么用——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无法理解冯棋与何之华远胜过母子关系的生死与共的感情。所以,皮带才横抽过去。

当然审讯就此无法进行下去了。

至于丸山太郎,他是看到野间直把冯祺从船上抓来,才下意识地跟过来的。他说不清自己对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小难民有着一种怎样的情感,也许,自己是远离家乡的日本兵中最小的一个,而冯祺也是流落在难民所里的难民中最小的一个,而司马辽守喜江边说的一切,对他的良知也是一大震动。

所以,他及时“提醒”了野间直。

他不忍心看冯祺就这么被活活打死。现在,他已经知道这里的全部真相,知道成千上万难民死去的真实原因。不管自已具体做的是什么,也都是杀害这些人的刽子手中的一个,这已是一个无法回避也无法自圆其说的可怕事实。本身,所谓“检疫”就是掩世人耳目的一个借口,一个已非常无力而鳖脚的借口。

野间直去户,作为检疫班成员,他对负责押送的日本兵说:

——把他送回难民所去。

——几号?

——8号。

他记得冯祺是住8号,却忘了冯祺曾送到船上去过。

毕竟,冯祺在8号时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就这样,冯祺阴差阳错,又给送回了原来住过的8号难民屋。

到了里面,他发现人住得更挤了,比上次在这时多出了上百人。

不过,没有遇到一个过去的老难民。

在这里面没有谁能活上几个月的。

所以,不可能有谁第二次见到冯祺。

只是现在,何老师又怎样了?她还可能回到自己的身边么?

冯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