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叔走了好几天,冯祺已六神无主了。
好在难民屋里一切依旧,每天,定时往里面送水,打上早晚各一勺粥——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反正,维持你一下子死不了,又让你一天到晚逃不开饥饿的感觉。
这一批难民,似乎生命力都较强,已经握过了好些日子。
这几天,送粥来时,都有日本兵押送,所以挑食担子的中国苦工,也不言语,他们也就更加打听不到外边的消息了。吴叔叔等人的去向,根本没法了解。
冯祺这间屋里,新送进来了一位老农。他说是蹲在路边草丛里拉屎让日本兵发现给抓起来的。他一个劲儿叫冤枉。
难民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从香港来,乘的是日本人安排的难民船,到了广州又不放我们走。我们犯了哪一条,被怀疑上了什么?不一样关在这里?不更冤枉么?
老农却说:
——外面都传遍了,不让你们走,是说你们身上都带了细菌,有鼠疫、有伤寒。你们这不一个个都像饿疥兔一样——到了你们当中,我还有活命出去?
一段话,把所有人的脸都说黑了。
——没这回事。我们没一个有病,上船前都查过的。一点病都不能有。
有人申辩着。
大多数人都不声响了。他们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病说有病,这分明是个阴谋。看来鬼子根本没打算让我们回家。只怕会把我们……鬼子好狠毒……
谣言,是造谣者的愿望,而且会把它变成现实。
从厨房到难民所的大门并不很远。
当中仅隔了一条大壕,所以,得将粥担挑过去。
平日,大门前站岗的哨兵见苦工挑着食担过来,便把门打开放苦工进去。
可这些日子,苦工挑着担子来到门口,哨兵总是迟迟不来开门。苦工说:
——再迟点来,粥就冷了。
哨兵也不搭话。
有时,哨兵不来,苦工见时间久了,便又先回厨房忙别的,或者自己先吃了再说。
所以,送入难民房里的粥,就一天比一天凉,大家也渐渐习惯了。
于是,就在昊亦源被拉走后的第三天,早上大家吃了已放凉的粥,都没在意。反正,是已经煮熟了的。
当时外边的日本兵说:
——吃吧,进大门时找不到钥匙,放凉了。别太讲究了,又不是到这里当老爷,有吃的就不错了……
平日已不死不活,饥饿难握了,虽说有点不安的预感,可大家还是吃了。
仅仅是可怜的一勺。
这天,一早捕蚊回来,三少年恰巧路过难民所的厨房。
长谷川信一同丸山太郎走了进去,往灶台上扫了一眼。他见厨工们煎了几块金黄色煞是诱人的大锅巴,不由得心中一动——早上外出折腾一两个小时,肚子早饿了——便伸手过去,要抓上一块。
中国厨工当然不敢作声。
没想司马辽守喜跟在后边也进来了。他脸色一变,把长谷川信一的手一打:
——莫非你还不明白,这里的东西是不能吃的。
长谷川信一一惊,松了手。
可丸山太郎还在往口里送。
司马辽守喜瞪了他一眼:
——我命令你放下!
见是命令,也只能服从了。
——走,跟我出去。
他们只好乖乖跟出去了。
到了外边,司马辽守喜用日本话,神色严肃地说:
——不要在这里吃东西。从这里出去后,你们全身、包括衣物、器械都得消毒。
丸山太郎不在乎:
——别那么紧张,又没有新查出什么病菌来……
司马辽守喜迟疑了一下,说:
——也许马上就会有了。
长谷川信一不无疑惑地看着司马辽守喜。
回到检疫房,司马辽守喜硬是逼他们里里外外清洗了个干净。
丸山太郎颇为困惑。
也就在这一天。
夜色降临,难民屋里一片昏暗。
有人呻吟了起来——一看,竞是那位刚抓进来的老农民。
——你怎么啦?
——我肚子……不舒服。
——你在外边吃得比里面好,怎么样,熬不住了吧。
开始,大家还没在意。
没过多久,竟又有几位难民也呻吟起来了。
——又怎么啦?
——头疼,发烧,肚子也不舒服。
所有人都警惕了:
——怎么回李?
这时,邻近的屋子也有人在叫:
——我们这儿有发高烧的,好几个……
——叫医生来……
可患者却十分恐恨:
——别叫,一叫,把我们带走,就回不来了……
——不治。病……只怕会传染的。
天色全黑了。
除了珠江水的浪声,便是难民所里的呻吟声了。
——怎么一下子全病了?
大家都想不明白。
——唉,这么多人关在一起,又没吃没喝的,不病也会关出病来。
终于,呻吟声惊动了看守。
午夜时分,难民所里手电筒的光柱四处乱晃,所有检疫人员全都来了。
一个接一个难民屋的门打开了。
——说,谁病了?
那位老农呻吟了一声:
——我病了。放我回去,我就住在这里不远……
没等他说完,一位军医便下令:
——带走。
冯祺吓慌了。好在他自己并没什么不舒服,就算病了,也不敢嚷。电筒光特地扫到了他:
——你呢?
——我没,没什么……
电筒光在他脸上晃了几下,过去了。
他这间大屋里一共拉走了7个人。
折腾了一个来小时,一切,又归于死寂。
检疫所里,连夜忙了起来。
很快,便查出了沙门氏菌。
野间直纳闷:
——这么多人,怎么一下子便全得了同一种病?
那位伍长大兵道:
——这有什么奇怪,香港来的难民本身就是带菌者,过去潜伏下了……
——可这种病菌发作得很快。
——少说几句行不行?现在发作就是现在发作,当务之急,是作紧急处理!
——是!
野间直不多言了。这些难民,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给难民所带来太多的累赘。病了,死了,埋了,才干净!
长谷川信一却已有所明白了,但他不敢多问什么……
这边,医官已经把各项检验的要求、数据什么的,一一列上了。
分明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那位老农是第一位死者——严格地说应是这一批死者中的第一位,以前已经有过好多批了。
副伤寒发作当然是第一死因,可各项检查的折腾,提取粪便、抽出胃液、还有验血等,已经把他弄个半死。
一连几天,死亡人数直线增长。
所有发现有病状的,统统给拉了出去。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在4声“笃”后,一声一声的“笃”,几乎是没终止地延续下去了——
十几、几十、上百、几百……
这天,来送“饭”的两个苦工,竟有一个像是新来的。
他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打听:
——早几天,有一位黑黑瘦瘦,60多岁的老农民送到这里了么?
终于问到了冯祺这里。
孩子嘴快,搭上了话:
——来过。前天晚上病了,给日本军医带去了。
——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冯祺自然是不知道。但后来那位冒充的苦工却知道了。
就在难民所边上,有两个巨大的“化骨池”——这是一个真正的苦工告诉他的:
——韵不用到难民所里找你父亲了。既然有病给带去了,又那么大的年纪,肯定已经熬不过了。现在,你只管到旁边不远的两个化骨池中去翻一下,说不定他早已到了那里。
——不会的,父亲人虽老,身子骨还硬。
——再硬的身子,也经不起病痛,你还是去找找吧。久了,化了,就找不到了。
那位苦工,是参与挖两个化骨池的,几乎在这里当苦工的中国人都参与挖了。
挖时,他们还不知道是+什么的。
只是挖得很深,可以装得下两层楼房。那么长、那么宽,不知消耗了多少人力。
挖完以后,才知道是扔死人的。
现在已经扔过几批了,也是让中国苦工抬去的。几十上百具一层,再洒上石灰和一些化学药品。尸体很快就化解了,再又扔上一层。
苦工们心里都在发抖,不知几时,自己也会被扔进去。
那位扮作“苦工”的青年,果然在那里找到了父亲。他父亲已被压在了十几具尸体之下。因为刚扔下去才一天,还没有来得及被化解,这才得以让儿子认回。
史料实录
证言:
南石西的居民吴泰伟说:“我是南石头村农民,世居在此,今年68岁,一向以种水稻、蔬莱为生。日军慢占此地时我已十几岁,见到和听到一些事情。
“日军占领广州后,把惩教场改为难民收容所,男女老少都有,人数很多。日军不让难民进入广州市区内。大门口有卫兵守卫,不让难民随便出入,也不准外人进入。难民的生活很苦,每日只有3两米,年轻的还要种莱、种水稻等。
“难民中常常俄死、病死好多人。起初,日军把难民的尸体集中到一大坑里,想用硫酸之类的药水化掉这些尸体,但没有成功。尸体的气味很丑,大风一吹过,我们就闻到一股腐炙难闻的气味,晚上还会看见磷光。”
吴又说到:“我还记得日军使占广州后第4年(1942年),我亲眼见5日本兵在稻田中用妙布袋捞孑不虫(蚊子的幼虫),又找人(给饭食)喂蚊子,然后抽蚊血来做试验。”他又说:“我姐夫被日军捉入检疚所喂坟。后得病,三年后病死。当时南石头村死人不少,拆了六成的房子,生活很艰难。”
南石西居民陈娴(74岁)说:“我的阿烁(祖母)也是在南石头难民所被折磨死的,连尸体也找不到。”
南石西居民肖永光(70岁)说:“我弟弟肖树1942年被日军拉入检疫所,关了两个晚上喂蚊子(即强迫让蚊子咬),头都肿了,后来在医院医了很久才好。他1970年过世,才39岁。”
在南石头难民所附近的棣园居民范有生(74岁)说:“1941年12月香港沦陷后天气很冷,许多香港难民坐大眼鸡船(有帆、船头画有眼睛的船)回到广州,冻死一些人,许多人收入难民所。难民所也收容广州市的难民。”
南石西居民梁檬(68岁)说:“自从日军1938年10月侵占广州后,不久就在南石头建立了一个检疫所,一个珠江船只检查站,还有一个日军宪兵队驻扎在这里。在南石头村的西边有一个特别检查站建立起来。约在1940年左右就在我南石头村大肆进行搜集蚊子。每天早上6时左右,就有两三个日本人随便进入村民的房里,用手轻轻地拨开蚊帐,将一只只吸饱人血的蚊子捉入他们带来的小玻璃瓶内带走。口木人口口如常来我村骚扰。还有一个时期,强迫村民割耳朵取人血和打针抽血做试验。我还听说日军捉7人入所割脚筋抽血,有两人逃走。
“我村东南边有一个旧炮台改做惩教场,日军把它利用改造为广州难民收容所。我看见日军将一车一车的难民运入难民收容所。那里名义上叫做难民收容所,实际上是用暗刀杀人,是‘收命所’。当时每天死许多人,6个抬尸人都抬不完。”
“后来在难民收容所里建立一个化尸池,就将难民的尸体一个一个抛下去,不久臭气难闻至极。我们村的村民只有敢怒而不敢言。难民所每天煮饭时,日本5人将药物混进去,难民们分到的饭很难吞下肚,只好挨饿。这又是日本军人的阴谋罪行。”
吴亦源竟然又回到了难民所,回到了冯祺身边。
然而,他却已不是原来的吴亦源了。
开始,冯祺还以为他长胖了,竟红红白白的,很有血色,身上也有了肉。这让冯祺感到奇怪,略有犹豫,却还是忍不住往前扑去,哭喊了起来:
——爸爸!
他该有多少话要说呀。吴叔叔拉去的这些天,又出了多少事,病了多少人,乃至于死了多少人呀!不知几时该轮到自己。、本来,这里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哥哥,平日同冯棋玩得最起劲儿。可是,两天前,他也病倒了,那么健壮的身子也没顶得住。听说,人也已扔到了化骨池——也就是那次一位青年农民来找父亲,大家才知道有这么个可怕的“去处”。
然而,吴亦源却变了个人。他见冯祺扑来,连连摆手,大声道:
——你们别挨近我,千万别挨近我!
一下子,吓得所有人都直往后退。冯祺也惊呆了:
——你这是为什么?
——我身上有毒菌。日本鬼子搞的。很可能是鼠疫,染上了,就没救了。千万别靠近我……
话没说完,他便把头转向墙角,猛烈地干咳了起来。
他在发高烧。
冯祺隔着半丈远站着,哭声道:
——爸爸,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亦源含泪道:
——口本鬼子比蛇蝎还毒呀!
原来,吴亦源在那个幽静的地方“疗养”了一些日子,果真白了,胖了,身体也恢复了。
于是,一天早,上,一位军医模样的人走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们喝足了,喂饱了,也该派上用场了。不能总呆在这里吧。
就在同一天,那里面有15个人被提了出来,一同推进了一部密封的罐笼车里。
15个只在敲墙的“笃笃”声中相知的难民,第一次见了面。吴亦源发现,其中有几位是当日与他同时从难民所里带出来的。
——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去?
——说要派用场,派的什么用场?
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只有昊亦源敏感地想到了:
——恐怕,是要拿我们做什么试验,所以才把我们养起来,养到一定程度……
车颠得很厉害,不知走在一条怎样坎坷的道路上。
果然,到了一个地方,让他们下来了。
这里似乎是个医院。
几个日本兵给他们一个个做了颇为严格的身体检查:称体重,量血压,又验了尿与粪便,还抽了血。
另外一些非常规检查,连吴亦源也弄不清是什么了。
折腾半天之后,15个人又一同被押走了。他们在阴暗的小道,E转来转去,走了好一阵,来到一栋楼房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往下开的小门。
——下去!
押送他们的日本兵厉声道。
15个人迟疑了一下,就被日本兵一推,连滚带砸,一头栽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的门,“轰”的关上了。
所有的窗子都给密封住,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一摸,竟是夹层,钉得死死的。
——要把我们闷死么?
没等把话说完,吴亦源已觉得身上被叮了一口,伸手去摸,又觉得另一处又被什么咬了一下……身上似乎爬满了什么,耳边又轰地响起一片蚊子嗡嗡的叫声。其他14个人也都“嚼啪噼啪”乱打了起来。
——天哪,不是蚊子就是跳蚤。这是要让它们把我们的血吸干呀?!
有人叫了出来。
吴亦源周身已痒得不行,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他说:
——恐怕,还不仅仅是为折磨我们……
——我们死定了……
有人绝望地说。
——不会让我们一下子就死。不然,进来前他们不会做那么多检查。
吴亦源还相对冷静一点。
两天下来,所有人的头都大了,胳膊、腿也都肿了,有人已开始发烧……
终于,铁门又“轰”的打开了。
15个人又给带到了医院模样的地方,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测。
又折腾了大半天。
而后,便又被塞进了闷罐车,一直开回了难民所。鬼子把他们分头一一送回原来的难民屋里。
他们不仅仅被当作了活体试验,还被赋予了“特殊使命”。
佐藤所矢口否认的“先礼后兵”的真正意义便在这里了。
昊亦源猛咳一阵后,昏厥了过去,没有人敢靠近他,只有冯祺端上了一小盅水爬了过去,放在他身边。
他苏醒过来,摇摇头:
——我很渴,可是一喝水,就更加危险了……说说,这些天怎么了?你坐远一点说,别面对着我……
冯祺把他送走之后没两天,便出现了大批病号,而后又一个个被拉走的事讲了一遍,还讲到了难民所围墙边上的化骨池。
吴亦源咬牙切齿:
——卑鄙的阴谋,杀人不见血呀!
他竟又挣扎了起来,敲打起墙来了。
——笃(这是问一号间),笃笃笃笃(问死亡人数)……
声音很快便传到了6号,6号又传到了5号……一直传到了1号。
于是,1号报出了死亡人数,又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一直传到冯祺这里。
——笃、笃、笃、笃……
冯祺默默地数着:
——17、18……45……62、63。
“笃”声停止了。这说明,1号死了63人。
很快,2号的死亡人数也报出来了,是91人。
3号是58人。
4号是72人。
5号……6号……7号……
而后,冯祺主动敲响另一面墙,问9号到加号的情况。
9号48人。
10号102人。
11号……12号……
20个难民间,累计起来,一共死亡了989人。
而这仅仅是靠红边这一排房子的死亡人数。
还有另一排20个房间。
照此推算,这一段时间内,死亡人数已在2000左右。
入夜,“笃笃笃”的声音还在响着。
峭兵已习惯这一声音了。他们以为是号子里有人精神不正常,已獭得再理。让他们敲去,这有什么意义?
但这一夜的声响,却分外惊心动魄。
在这个木来只能容下一两千人的难民所,到这天,据这些活下来的人统计,还活着3700多人。加上近些天拉出去的2000人,也就是说,最多曾关过6000多人。
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难民运到。
还会膨胀。
还会有人死去。
每个人都在提心吊胆——连一声咳嗽都不敢。他们怕被日本兵听见马上被拉去,没等咽气便扔进了化骨池。
风声、水声,都避而远退。整个世界,只余下这休人的敲墙声音。
这个声音是报告死亡。
是死神在叩门。
恐怖正笼罩着整个难民所。
吴亦源喘着气,分析了情况。他告诉大家:
——日本鬼子根本就没打算放我们任何一个人出去。事实上,从香港有难民来这里到今天为止,没有一个人出去过。那么,日本鬼子把我们集中在这里干什么?很明显,是要我们全部死掉,也就是把我们统统消灭掉。要回广州,我们没有别的路,只能逃……
——可四面都是高墙,怎么逃?
一位年轻小伙子问。
——我们不是有一两个人抽出去做苦工的么?要留意,总归有办法。不过,得快。当然,我是跑不了的……
——为什么?
——我已感染了,他们用我来感染大家,而且,如果是鼠疫的话,传染得很快,你们得赶快逃,趁还没有感染上……
——你还没来,就已经病倒了那么多人,你这病不算什么。
——可为什么明知我病了,反而不拉走呢?
——很可能,我身上的病菌又是另一种,他们分明是用多种病菌、通过不同途径,在对我们进行灭绝。
所有人都沉默了。
吴亦源拼尽最后一口气:
——你们,趁还没感染上,快逃吧!
很快,出去当苦工的小伙子,发现难民所靠北边,有一条通往珠江的地下排水暗沟。只要把上面的盖板揭起来,人就可以钻下去。很显然,暗沟就从高墙底下过去的,一个潜泳,便能进入珠江。
到了珠江,要么顺流而下,要么泅到对岸去,这样,便有了生路。
刻不容缓,所有会游泳的难民都行动了起来,其他人也尽可能给他们以帮助,逃出去一个是一个,无论如何要揭露日本鬼子这一种族灭绝的罪行。他们设法从皮鞋底下拔出铁钉,或者砸烂搪瓷口盅,制成挖墙的工具——找到砖缝,而后把砖缝的泥灰剔去。几经努力,一块又一块的青砖松动了……
这天夜里,云层密布,漏不过一点月色与星光。
几块青砖撬动了,取了下来。洞口只够一个人穿过去。
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
——我出去探路。你们,一个一个跟着来。白天,我已把暗沟盖弄松了。
他机灵地钻了出去,而后,又回头把冯祺抱了出去,吴亦源微笑着无力地向冯祺摆摆手,冯祺身子小,又机灵,正好当他的助手。
他们很快潜到了临近江边的地方,沿着墙根往北边爬。
忽地,他们嗅到了一股极为难闻的腐臭气味。
那气味是从墙边两幢黑酸淤的屋子里传出来的。
有人从那屋里走出来。
前边一个,后边一个,当中似抬着担架。这时,正好探照灯光扫过,他们看见,原来,那上面放的竞是死尸,不是一具,而是两具叠在一起。
这么说,这两幢是停尸房?
是的,墙的那边,隔着水壕,便是检疫所了。检疫所朝这边开了个小门,一旦有人死了,便可以从小门秘密运出,送到高墙内的停尸房。
此时逃跑的人已顾不及这么多了。他们闻着恶臭,沿墙根一个跟一个,首尾相衔地爬着,艰难地越过了停尸房。
小伙子停下来了。他打了个手势,说明下边便是地下排水暗沟。
后边一个年轻人爬了过来,递上撬盖板的自制’‘工具”。
由于白天已做了准备,这块盖板很快便被掀起,挪到了一边。
轻点,再轻点,千万别发出声音。
终于,小伙子率先钻了下去。往有江水响声的一方爬去。
冯祺紧跟在后。
暗沟里的水,比停尸房的臭味好不了多少,令人恶心。
他们一个又一个地钻了进去。
时而甸伏,时而爬行,时而半弓着腰,时而又平直着身子……距离并不远,可像爬了很久,总是见不到头。
终于,前边黑暗中出现了水光。
——快到头了,大家小心点,千万别让鬼子发现。
小伙子叮嘱道。
待爬出暗沟,发现前边并非珠江——还隔着一大片水田,
暗沟只通到水田旁边,把污水排到两块水田中的流水沟里。
流水沟直通珠江。
然而,水田与暗沟中间,日本人已拉上了铁丝网。
小伙子身后的年轻人说:
——到了这一地步,也顾不了那么多,我还带了撬棍,看能不能把铁丝网撑开一个口子,我们从底下爬过去。
说干就干。
他一个人先沿水沟爬了过去。然而,当他刚用撬棍顶起铁丝网时,蓦地闪出一道电光。他还来不及叫出声音,便被电流打焦了。
立即,难民所的警报便“呜——,鸣——”地响了。
所有的探照灯光立即投向了这个地方。
从暗沟里钻出来的几十名逃跑者,还没来得及趴倒在地上,便暴露在探照灯的强光之下。他们一个个全惊呆了。
只有冯祺,个子小。他在人群中一蹲,一个滚,便滚回水沟里了。
枪声响了。
人群中应声倒下了十几个。
而后,便是喊话:
——你们休想逃得出去,谁再动一动,就不客气了。
没有人再敢动一下了。
很快,来了一队日本兵,荷枪实弹,把逃跑的人包围了起来。
——将死了的抬起来,一齐走!
逃跑者扶起了中弹的十几个人——他们有的已经咽气了,有的伤口正泪泪地渗出血来,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折了腿……他们就这么一齐走了,沿着高墙,从旧炮台及燎望亭下走过,绕了两个直角的弯,又重新来到了难民所的大门前。
——把死人扔了。
旁边,竟是两个骇人的大池子。夜里,石不见底,也看不清有多长……
小伙子正搀着一位伤员。后边的日本兵在吼:
——把死人扔下。
——他只负了点伤。
——扔下。
没等小伙子反应过来,日本兵便把那伤员一拽,往池子里一推。
小伙子也差点栽了进去。
池子底下,发山一声沉重的钝响。
泛起了掺有石灰等什物的尸臭。
伤员在下面惨叫:
——我没死!我还没有死!
小伙子忍不住了:
——你们太没人性了!
日本兵——野间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你留下!是你领的头吧?
他一把将那小伙子拽了出来。
其实,所有的逃跑者,都不会送回原来的号子中去。
他们被集中在大坪里,强行跪下,一直跪到了天亮。
有人没跪到天亮便昏倒了。于是,便是兜头一盆冷水,要么,就是一顿皮鞭,直至把你抽醒。
天亮了,日本兵都来了,几条汉奸走狗也来了。
小伙子是跪在最前边的。
野间直指着他说了几句日本话,他当场便被一脚踢翻在地。
那位伍长大兵提来了一大桶井水,命令他喝。他喝了一阵,摇摇头,说喝不下了。伍长便又扬起了鞭子,遥他再喝。
实在是喝不下了。
日本兵竟拿来一根管子,从他鼻孔往里插,插得很深。然后,又从外头往里灌水。
眼看小伙子的肚皮像篮球一样鼓了起来,最后,比篮球还大,上面一根根青筋都可以看出来,肚皮几乎透明了。
小伙子只能仰倒在地上。
这时,野间直背来了一块床板,横架在小伙子的肚皮上。
小伙子恐俱地呻吟了一声,已说不出话来。
野间直拉过一个日本兵,就往床板上站。他站在上面还边踩边跳。
“哇”的一声,小伙子n里喷出了水,鼻孔里喷出了水,连耳朵也淌山血来。
身体下边,也是一摊水。
就这么几下,小伙子的肚皮便被压扁了。
鬼子又提来一桶水。
又照原样往里灌。
又再把床板压了上去……
后来,小伙子不仅喷水,也喷血了。
他终于昏了过去。
再被弄醒……
小伙子已奄奄一息了。
——看清了么?凡是要逃跑的,都是这种下场。
一位汉奸摇头摆尾用中国话教训着逃跑者。
野间直又将床板提起,拿到前排两位逃跑者面前,下令:
——你们用头把它顶住,要平!
逃跑者只能照办。
而后,野间直又将满满一桶水提来。这回,他没有给他们灌水,而是重重地放在二人顶着的床板上,说:
——顶好,只要洒出一滴,我就要你们的命,你们的明白?
所有逃跑者,没有一个送回到原来的住处,也不会让他们回去。
他们在各种酷刑下,短短几天内,便全部作为活体实验的对象,结束了生命——那两位顶着床板与水桶的难民,当天便折磨死了。
而这批逃跑者中,唯有一个例外,他便是冯祺。
他当时趴在流水沟中,正好又滚成了一团泥,把他半掩住了,因此,所有人被押走时,他趴在沟底没有被发觉。
但他总归是逃不出去的,他无法越过带电的铁丝网。他知道那是碰不得的。他也尝试从沟底穿过铁丝网,可到了外边,沟底太浅,铁丝网正平水面,无法过去。
他无可避免地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丸山太郎,他正往这边的水田采集清早来吸露水的蚊子。一二见他,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过来。
冯祺只好走过去了。
——你的多大年纪?
——13,不,12实岁。
丸山太郎盯住他半天,才说:
——你的,给我干活。
竟让冯祺帮他提着已装了蚊子的瓶子。
——跟我去,回难民所去。跑什么,过几天就把你们送走,往北江送,送到你们中国人管的地方,还给你们发粮、发钱……
听得冯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门卫见冯祺手提药瓶,也没问什么,便让丸山太郎带了进去。
——几号房的?
——8号。
于是冯祺被径直带到了8号门前。
丸山太郎叫人开了门,
把冯祺又关了进去。
临走时,丸山太郎还摇摇头,自言自语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就这样,冯祺成了惟一一个活着回到原来住处的逃跑者。
他不明白丸山太郎——这个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的日本兵为何会放过他。也许丸山太郎尚不知道逃跑者该受怎样的惩处,或者不知道逃跑者该另外送一个去处……
总之,其他的逃跑者都没有回来。
吴亦源很惊诧:
——怎么,你没跑掉么?
他还以为,枪响中,总会有人跑掉……
——没有,一个也没跑掉。
——那……其他人呢?
——不知道,有的给打死了,有的抓回来了。没送回来么?
事后,难民们讨论了半天。都认为冯祺命大,才得以幸免。
惟独吴亦源说:
——大概,是那个小日本兵,见他也是个孩子,惺惺相惜。
丸山太郎最后嘀咕的几句日木话,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直到这时,冯祺才提起那个小日本兵说的“过几天就把你们送走,送到北汉去”这句话。
不少难民高兴了。
——这么说,我们有活路了?
吴亦源摇头说:
——恐怕,没那么简单!
但是,悲惨境遇里的人,谁不愿意往好处去想呢?
那个小日本兵讲的可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