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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大兵把女人挟到了屋后,不见了影踪。只是不时传过来他的叫声及气喘声:

——狠狠打!

野间直提起那人,又打翻在起,不管头与脚,一概饱以老拳。打得那人只有出气的份,浑身血淋淋的。

长谷川信一忍不住开了口:

——快没命了!

可后面又传来吼声:

——不可有怜悯之心,这不是人,只是靶子,是木桩。再打!

终于,那人昏了过去。

野间直抽了口冷气:

——不会……死了吧?

没说完,便跑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这时,那位大兵提着裤子走过来,斜眼看住野间直:

——没出息,打几下人就呕了,上战场更不知会怎么样了。

长谷川信一顶了一句:

——这不是在战场上。

大兵瞪了他一眼:

——亏你是兵长,这里同样是战场,明白不明白?

而后,又盯住了野间直:

——你小子出手不狠,竟打了这么久。记住,这同你们小时候玩蚂蚁,在总部收老鼠一样。这些都不是人,只是实验品。

野间直猛地想起那一脚踏在蚁穴上的大军靴,立时‘’啪”的立正,行了个军礼:

——是,要毫不留情。

便又扑了过去,把已昏倒的男人踢得翻了过来。

——你们呢?

大兵又盯住了长谷川信一与丸山太郎。

一一晦。

两人只好又去踢那人两脚。

这大兵与司马辽守喜伍长是同一个级别,但不在一个部门,平日不怎么与这三少年打交道。但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位长官,命令也得服从。何况这边人马归他带队。

天色渐亮。

捕蚊队已经完成了任务,准备回去。

无意中,长谷川信一发现路边草丛里闪过一双眼睛。

——谁?

他拉响了枪栓。

草丛中战战兢兢站起了一位老人。

野间直上前就是一巴掌——他是表现给大兵看的,为洗雪呕吐留下的懦弱印象:

——你兔鬼祟祟要干什么?

不等分说,那大兵便说:

——带走,回去审问!

老人歪歪倒倒地走在前边,竭力要作解释:

——我是早上出来解大便。我蹲在自己的地里,又不是……

——闭嘴。

野间直又吼了起来。

老人只好系紧裤带。

长谷川信一嗅到了一股粪便的臭气。

一连采集了一周多的蚊子。

是日,司马辽守喜又被召到总部去了,但没有带长谷川信一去。

而采集的蚊子也给带去了。

这回,司马辽守喜没被部队长召见,去见的是课长。课长也叫佐膝。

开头便问:

——这次执行任务还有什么障碍么?

——不会有了吧。

——你这话分明没有信心。这回,是部队长亲自派飞机运回来的沙门氏菌。

——沙门氏菌,副伤寒……

——你懂得这种细菌的全部性能,就得按其性能去办。明白么?

——明白了。

不知怎的,司马辽守喜觉得自已的小腿肚子在抽筋。过去可从没这种现象。

——要绝对保密,包括本部人员都不能知道。更不能让厨工发现。

——我知道。

——你走吧。

司马辽守喜刚走到门口,又给叫住了。

——回来。

——还有什么吩咐。

——部队长怀疑,最近来的难民中,一定混有横点医学常识的文化人。要把这人查出来才能执行这一方案,否则,又会白费了部队长的一番心血。

——这个……

司马辽守喜犹豫了。

——你不可以手软。查出来,交我们来处理。

——是。

——当然,我们已经有了怀疑对象,你可以留心。

——谁?

——个姓吴的,他填的身份表是印刷工,但很像是文化人。

司马辽守喜马上想起当日与自己争辩了几句的那个人。这个人虽然脸已晒黑,但仍掩不去文化人的特征。他不由得感悄复杂地说:

——印刷工,说不定是排字间的,所以有点文化。

——总之,事先得严格查处阻碍我们执行任务的可疑人物,不能掉以轻心。

——是!

司马辽守喜退了出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不查出那个姓昊的,也早已经有人指证了。本来,能找上个借口,不亲自执行这一见不得人的任务,或说执行不了,在他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在短短的两天内,所有的一切,都如期运送到了难民所近侧的检疫所里面。

然而,司马辽守喜第二天经过难民所大门时,发现由课里派来的士兵开了进去。

他有些奇怪。没有特殊情况,本部那边是不会直接派人来的。他心一沉——这是否证明自己已有了失职行为。也许,是为别的问题——听说,近来游击队、还有地下抵抗组织活动相当频繁,也有可能注意上这特殊的、已吞下了成千上万名难民的地方……

没等他想到什么,里面已有人被抓出来了。

其中有一个,是同他而对面争执过的那人……

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姓吴的。

司马辽守喜说不清是解脱了,还是虚脱了,反正,一阵轻松又一阵难受,像是得了疟疾一样,忽冷又忽热。

偏偏,走出大门时。那位难民发现了他,竞狠狠地盯住他好一阵。

他无法回避这种仇恨的日光。

他已遇到过太多、太多了。

显然,是总部为排除障碍而采取了紧急措施。

不用通知下属。

司马辽守喜已别无选择。

当铁门“晓当”一下子打开时,吴亦源便心中一沉,他觉得要出事了,而且,会在自已身上。

果不其然,一位大步走进来的日本兵用整脚的汉语叫起了他的名字:

——吴亦源,站起来。

他只得站了起来。

——出来!

这一刹那,他看到了冯祺那惊愕的目光。他忙俯下头,小声说:

——我不在时,叫大家小心点,千万别喝生水、吃生食……他们肯定是为这个找我的麻烦,千万当心。

又是一声喝斥:

——还不出来?!

吴亦源直起了腰,仍大声嘱咐:

——记住我的话!

这时,冯祺感觉到一种剑心的痛苦,他似乎觉得要永远见不到吴亦源了,竞大放悲声:

一一爸爸,你要回来!

吴亦源苦笑了一下,安慰道:

——我会回来的。

冯祺死死地拖住了他的腿。

日本兵走了过来,猛力一推,将冯祺甩在了一边。吴亦源被押了出去。

难民屋的门“呼”的关上了。

日本兵一共押走了7个人。

这7个人,看上去都有几分文气。一个人的气质是无法掩饰得了的。这7个人一同被押出去时,心里都同时明白了什么——日本鬼子害怕难民中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怕他们识破什么。

当然,这7个人不是同一批进来的。

吴亦源被押出大门时,无意中遇到当日劝难民喝井水的那家伙,不知为何,那家伙似乎想避开他的目光。这让吴亦源心中更明白了,于是,不由得用仇恨的目光盯住了他。

也好,要报复,就在这里吧!

可那家伙竞让他走过去了。

显然,更恶毒的报复还在后头。

7个人一直被押到了检疫所内。

——知道为什么把你们挑出来么?

一位穿白大褂的军医这么问道。

没有人回答。

——知道么?!

那人凶了起来。

吴亦源竟脱口而出:

——知道!

——知道什么?

——你们要干的坏事,还以为别人不知道?!难道纸还包得住火?

昊亦源声调也提高了。

轮到这军医眼发直了。

——好,你知道,你留下,反正你已经知道了。

其余6人被押走了。

昊亦源一个人留在了这个地方,并没有人来审问他什么。

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听得到滔滔的珠江水。

听得到呼呼的江风。

几个小时后,一阵吉普车声由远而近。

门打开了。

刚才恶狠狠的家伙,此时却一脸堆笑:

——算你有种,佩服,非等闲之辈。我们部队长有请。

——部队长?

——大佐,是我们最高军衔的军医,很快要升少将了。

——是将军有请么?

——就看你受不受抬举了。

吉普车很快上了路,七弯八拐,便过了河南,过了珠江。

昊亦源很熟悉广州的地面。他出生在这个地方,从小就在这里念书。毕业后,当过店员、推销员、书记员、文案,一直到广州沦陷才到了香港……所以,现在车驶过了什么路,他都很清楚。

没有蒙上他的眼睛。

大概已经不需要了——人家早给他勾了簿,犯不着怕他知道得太多。

车沿着惠爱路,开到了百子路,一直开进了中山大学医学院。其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学院里林木森森,竹影绰绰……过了铁丝网,又过了铁栅栏、终于到了一个阴湿的去处。有一股寒气逼人而来。

日本纬度相当于中国的中部与北部,他们自然不习惯南中国的气候,所以,把这么一块地方,营造得阴冷一点、灰黯一点,也并不怎么出奇。只是铁丝网加上一些“严禁入内”、“格杀勿论”的标记,增加了几分恐怖。

昊亦源也打了个冷战。

吴亦源没料到,那位佐藤大佐,并非凶神恶煞,还有几分儒士风度。接待他时,竞是一身和服,显得十分随意与亲近,脸上显露着并非做作出来的微笑。他眼晴不大,眨动得比较频繁,看得出是个颇有心计的人。

——稀客,稀客。

——错了,我不是客,并不是请来的。

吴亦源淡淡地说。

——应该是客。你住的地方是难民所。难民嘛。都是老百姓,没什么不同的……

——你是说,我们不是囚徒?可是,我倒想问一句,我们现在的处境,又与囚徒何异?

——吴先生误会了,你们要回广州,人之常情。鸟思林,人思乡。可是,正是为了你们要见的亲人的平安起见,我们才需要进行检疫。隔离一段时间,证明没问题,当然会让你们与亲人团聚嘛……先不谈这个,我这里略备小饮,请昊先生赏光。

这时,吴亦源才发现,厅中已摆起一小桌,桌上是热气腾腾的好几道菜。一阵久违了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他不由得一怔。

佐藤走过来,拢住他的肩膀,亲热地把他带到桌前:

——你应当知道,战争时期,粮草第一要紧。能匀出部分口粮到难民所,在我们已经下了很大力气。在目前还不可能让大家都吃饱,又不能马上让你们离开,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情……今天请你来,自然不可薄待,干万别推辞才是。

吴亦源笑了一笑:

——就为我一个人设置么?

佐藤似乎听到别的什么意思:

——也是表示一点歉意吧……已怠慢吴先生好些日子了。

昊亦源坐下了,并不举筷。

菜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虾与海鲜。烹调得也很地道,色香味俱全。这样的饭莱已经多年没见过了——他一直在流亡中!

——怎么不举筷?你不来,我可先尝了。你放心,我动过筷子的你跟着动便是了……

佐藤大模大样起来。

吴亦源一笑:

——你以为我怕你菜中下了病菌么?我想你还不至于这么小儿科吧……

——错了,错了,医学中的小儿科,可是最高级、最精细、最尖端的,动辄便累及生命……

不知怎的,佐膝竟让吴亦源一句话说得发休了。分明吴亦源已洞察他的心机。

吴亦源大大方方地坐下,拿起酒杯便一口喝干:

——难得有酒,难得有心。

佐藤连连点头称是,也擎起酒杯,用汉语款款道来:

——你可知道日本的徘句?

——略知一二。

——我就背上一首:

茫茫人世雨不停,

更念旅宿寂窦情。

吴亦源不失机锋道:

——我知道,你们的诗人芭蕉倒是说过一句话,古人也有许多死于旅途上的,大佐是否是这个意思?

——正是,正是,我是为你的处境有感而发,你作为难民,从香港来到广州……

昊亦源笑了:

——大佐错了,港穗一箭之地称不上旅途。从东京到广州,才真正是旅途,莫测之旅途呢。你该是对此产生感慨吧。

佐藤又一愣,抿了一口酒,劝菜:

——先吃菜,先吃菜。

吴亦源也不客气,边吃边说:

——其实,中国古代关于旅途的诗,比你们要高妙得多、悠远得多。

佐藤又点头:

——愿洗耳恭听。

——这是大诗人李白一句不很有名的:

郎今欲渡缘何事?

如此风波不可行。

——这个?这个……

——还想听么?还有:

一年将尽夜,

万里未归人。

夜尽年亦尽,万里人不归,你当有何感慨呢?当然这还不够,且听:

开风吹秋木,

行子心肠断。

再有:

五更千里梦,

残月一城鸡。

几句古诗下来,说得佐藤脸色发青,连连摆手:

——我们不谈这些伤感的东西,百无一用是书生。先吃,吃。

他竟给吴亦源挟起菜来。

末了,他搁下杯盘,独自一人走到台案前,饱蘸墨汁,画几笔停一下,良久,才叫:

——吴先生,请来指教指教。

他画的是满纸烟云,松枝蚝出。

——怎么样,这是一休禅师所云:

若问心灵为何物,

恰如妾画松涛声。

吴亦源竞摇了摇头:

——如果这真是你心声,则可叹矣。

——为何?

——烟云乱,松针亦乱,笔法更乱,说明你此际心乱如麻。

说得佐藤好不尴尬。他把画一揉,扔到了一角——他本想试一下,这位中国人明知自己的困境,可否有那么一点机心,以讨巧求生。这一来,非但试不出来,自己反而给惹得处处都讨个没趣。

他只得直来直去了。

——吴先生,我们请你来,你可明白。

——明白。

——明白什么?

——无非是先礼后兵。

吴亦源说得没半点犹豫。

——那么,怎么个兵法?

——这个,当然是你们的事了。

——这么说,你已有思想准备了。

——随遇而安。

——假如我偏不“兵”呢?

——那好,现在就让我出去……

吴亦源就往外走。

——吴先生也未免太性急了点。

佐藤一声令下:

——来人,把吴先生安排个好的住所,有什么好吃的,尽最满足。让他恢复身体。

又对吴亦源说:

——很是抱歉,我们只能做到“尽量满足”。因为是战时,物资供应不会那么如意的。我们的会谈就此结束,鄙人深受教益,感激不尽,但愿还有第二次。

来人把吴亦源带走了。

真不知道这文质彬彬的佐藤搞的什么名堂!

吴亦源果然给带到一个类似小旅馆的地方,环境不错,颇有几分安静,窗外还有树木及鸟雀。如果不是床铺与被褥上均印有日军的标记“华南防疫给水部队”等字样,以及周田有日军巡逻的话,真可当作疗养地了。

门自然是不会开的。而且关得很严。外边还有层层防守。

佐藤果不食言。

除香喷喷的大米饭外,不时还有点小荤,几片肉,一条小鱼什么的。看来,是有营养学专家专门作了搭配的。花样变化不多,但很有讲究。

一个星期下来,吴亦源脸上有了血色。

显然,这所房子里面并不止关着他一个人。他有心地在两面墙上都敲了敲,很快便有了回音。他使用难民所中的暗号,对方竟很快就明白了。

这里面一共铭个人。

已经提走过32个人了。

笃、笃、笃……

提走的人,命运却不可知。

佐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仅仅是一种软化的手段么?想让这些人日后为他们卖命?

哼,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人心么?

恐怕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