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匿名电话与越洋电话(1 / 1)

城市的喧嚣已渐渐远去。而桌面上的笔记本早已合上。喧嚣声似乎把思索也带远了……

本来,夜深人静,正是思想的空间无限舒展的最好时候。

然而,太静了,思维却又感到了阻滞,反而不似在喧嚣声中给带去得很远、很远——

也许,我是适应了一种逆向的思维。多少年来,培育了这种思维的习惯,好比当年在号子里一样,愈见鲜血、白花花露出的踩骨,愈在相互折磨与殴打的狂叫声中,思想反而如冰清玉洁地清晰。所以,才有后来几篇译成多种文字的小说及论文。那是关于人性、关于人类、关于人类史和文化人类学的不同形式的表述。因为每次写后都觉意犹未尽,于是,又有了随后的一篇,一发不可收。命中注定,思维的成果只能收获于动乱、钳制乃至杀戮等不幸之中,太甜腻、安逸的生活留给思想的只有茫然与苍白。所以,不要企盼什么幸运,你的不幸才是你的大幸……

秦江叹息了一声,看看墙上的钟,早已过了12点。已经进入第二天了,他却还没什么睡意。

不久前,他刚刚从欧美归来。

他是应激去作中国文化的讲演的。按西方讲学的规矩,前半部分由他自己介绍基本的学术观点,后半部分,则是由听众提问。听众均是大学的教授、研究生,也有看了海报而来的其他文化人,包括一些华裔作家。由于他在国内的身份是省政协委员,所以,讲坛竟被安排在了上议院一个十分肃穆、庄严的大厅里——谁说外国人不讲究这个呢?

老外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举起了手,话题总是非常尖刻:那么,你认为,“**”在一部中国文化史中,将具有怎样的一个地位?

看来,只能运用外交术语了:

——个特殊的地位。

——所谓特殊,是反乎常规的。可你又说,它也是历史文化的一个必然。

——正是寻找这异常中的必然,才能确定这段插曲在历史中的位置。

——你把造反运动,说成是墨家暴民政治的延续,那么,它与日本文化“下克上”的潮流或传统又有什么联系或区别?

秦江给问住了。不过,他知道,这种时候,需要的是坦率: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还没有研究。谢谢你提出了一个很独到的题目。

对方却没打住:

——长期以来,人们总是把日本文化当作中国文化的子文化,换过来,日本人也认为中国是自己的文化发祥地,是他们的希腊与罗马。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们对中国却施以了灭绝人寰的野蛮暴行,你对此又如何认识?

——你是说,这又是一次“下克上”?

秦江回答得颇为机智。

对方没再提出什么问题了。而其他人提问的关于中国文化的问题,在他并没什么为难的,可谓对答如流。

而后,是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他无负于这上议院大厅的分量,乃至辉煌。

也许,因为二战结束刚刚半个世纪,又重新激起了对那段人类血腥史的回忆与反思,所以,才有人把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重新提起,但仅仅如此么?

他似乎觉得这背后隐含着什么——虽没有敌意,但却是挑战。

半个世纪过去了,就像刚才那样的似乎简单的问题,有人去思考过么?尤其是中国人,作为被蹂踊、被残杀的对象,可曾认真去思考过?时间可曾把猩红化作可爱的排红?而累累白骨上是否已长满了花红柳绿?

——嘀铃铃,嘀铃铃……

老式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秦江的追思。

这么晚了,有谁会打电话来呢?几位无拘无束的老友?还是有什么急事?纵然是沉溺于夜生活享乐中的广州,也不至于无聊到半夜“无事忙”吧。

他赶紧抓过了电话。

——谁?

——你是秦江么?

似乎不怎么客气,直呼其名,但声音并不熟枪。

——我是,你是谁?

——听说,你在进行对二战时在广州的口本细菌部队的调查。

对方不予说明自己是什么人。

——有这么回事,刚刚着手。

——进行得怎样?

——比较艰难。线索不多,资金不多……你是要提供情况么?这么紧急?

秦江显然认为对方是知情人。这类电话已接过好几个了,他有点兴奋。

然而,对方却又问:

——你有亲戚是在份个时候出了事?或者有房子在那时被炸掉?或者……有别的什么损失?

秦江有点愕然了:

——作为广东人,尤其生活在广州,谁家没受害?我自家的损失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一回答,是中国人最惯常的思维模式,秦江也不会例外。可对方却不屑道:

——用不着遮遮掩掩,有损失就有损失,说起整个广东广州干什么?损失多少,你可以说个数……

秦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莫非是一个民间索赔团体的电话么?这些年来,广东改革开放走在了前头,加上历史的积淀,一种“计量”式的思维方法迅速占了主导。这就如美国人一样,动辄以量来计值。一个人出名。也就因为他挣得多,存折上是七八位数什么的。这已悖乎于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路——重义轻利了。以至于火车站前发生爆炸案,人们的议论便是,这安炸药的人,不知有谁给了他多少多少钱……秦江淡然一笑:

——我不是为这个……

对方竟说:

——你这是吊起来卖吧?

秦江这才隐隐觉得不对头了,莫非对方提供线索竟要索取报酬么?于是秦江便做起了思想工作,劝说道:

——如果你有什么线索提供,可以留下地址,我亲自登门拜访。至于我做这一调查,并没有得到什么经费,纯粹是基于一种历史的责任,一个民族的良知……

——少来这套。

对方竞粗暴地打断了秦江的话。令秦江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

对方沉默了一阵,用一种威慑性的、压低了的声音说:

——我是说,你务必立即停止这一调查。至于你个人,你家当年曾有多大损失,只要报个数,可以加倍偿还。但调查必须中止。

秦江几乎不相信自已的耳朵。

——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调查,要写这类文章?无非就为几个钱,再出出风头罢了。我给你钱不就行了,要多少,开个价!

秦江奇怪了。电话中,是非常地道的广东方言,任何外国人也学不到如此地道。秦江却还是问:

——你是什么人?日本人么?

——这个你别问了,开个价就行!

——人命有价么?

——如今飞机失事,不也有赔偿。

——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是一码事。可几万几十万,又怎么算?

——我只问你家。

——这么说,你是中国人。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有电话么?机号多少?叫什么名字?单位也行,到时我再复你电话。

秦江动了心计——太可怕了,中国人怎么会打这种电话?是当年的汉奸么?可听声音分明是个中青年人,抗战结束他还没出生。

对方又沉默了。半天,才说:

——这就不必了,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电话挂上了。

秦江怎么也无法理解刚才电话巾的对话。开口便是“开个价”,也太“计量化”了——这倒符合某些人的“新思维”。可这个“数”与“价”又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要求中止这一调查?全无道理可讲……

他收拾一下桌上的笔记与卡片,上洗手间去漱口。

没料,电话铃又响了。

怎么,今晚电话犯邪了?

来电话的,却是个女声,年纪还很轻。她用很不标准的中国话说自己正在大洋彼岸读博士——竟是个越洋电话!这也难怪,人家那边还是白天,一定是时差没有计算好。

大概是一位华裔的后代,秦江以为。

对方称,看到秦江在七八年前所写的一个短篇小说《楚河汉界》,说是导师拿给她作范文作研究的。这篇小说在好几所学校都列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范本之中。小说虽不长,但颇有意味,引起了不少学者的关注。

其实,那才七八千字,连秦江也忘了把发表了这篇小说的刊物放到了什么地方。小说写的是“文革”中一段平常而又并不平常的生活。

——很深刻,很有厚度,很有分量。从不同角度切入,都有发人深思的地方;艺术上极为精致,犹如一座迷宫,小,但又无穷……我一下子说不出我读完之后的那种独特的感受。总之,我马上就拿起了电话,觉得非要向你倾吐不可。

大洋那边的女博士竟如此冲动。

——谢谢。

——听说,你还是个学者,来过我们这里讲学,可惜我没赶上。当然,我也有偏见。我一直认为,在中国,一流作家,只是二流教授,更是三流学者。我没想到……

对方有着西方式的直率。

秦江笑了,说:

——大概我也差不多。不过我的职称倒是教授,不是什么作家,小说只是偶尔为之。

——学者的小说,自有不一般的地方。

——你过奖了。

——好了,我会写信详尽谈谈我对这篇小说的看法。当然,更想听到你自己的说法……有机会,我会飞过去的。

越洋电话费可价钱不菲。

放下电话,秦江竟有些茫然了。人家要来谈,可我这里,未必能把原文找出来。多少年了,只是一时冲动之作,虽说在刊物上发了个头条,可某选刊在通知选上后却又未能刊登出来。自然不是艺术上的问题。不过,对他来说也无所谓,该说的说了,这就足够了。

不管怎样,抽空把这篇文章找出来,以免人家来时,竟无话可说。

秦江又回到了洗手间。

毛巾刚刚打湿,还没拧,那边,电话铃又一次响了。

半夜了,都一点钟了,怎么还会有电话?看来今夜别想再睡了。

秦江拿起话筒,一听声音,他马上就失望且有些气愤了。

竟是前一个电话的继续。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没有?

这声音在万籁俱寂中,竞有几分休人,连话筒都“沙沙”作响。

——考虑什么?

——你不是刚才答应我,给我复电话么?所以,我先给你打电话了。

——我问你电话号码,并不等于要答复你什么。你理解错了。

秦江有点不客气了。

对方犹豫了一阵,才又说:

——原来是这样,你并不是为了索赔,只是想出出风头罢了。这年月,不要钱,只图出风头,你不觉得神经有毛病么?

秦江正色道: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是劝你不要调查了,查下去对你并没什么好处。没有好果子吃的。

对方仍是那种压低了的声调。

秦江却提高了声调:

——我是问你,你是不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

——你凭什么给我打这样的电话?是恐吓么?利诱?还是别的什么?

——是为你着想。现在日本人在全世界都很厉害,在中国也处处有他们的投资项目。他们的情报网无处不在,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呢?事情都过去半个世纪了,已经不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了,仇恨总不能一代一代没个完吧。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忘乎所以。

对方居然还讲出一番道理来。

秦江感叹不已,却反过来劝他:

——这么说,过了50年,你仍旧为当年的南京大屠杀、“731”部队等血腥暴行而心惊肉跳。日本军国主义的**威仍在你身上起作用。历史并没有过去,这反过来证明,我要进行的调查,迄今仍有不可低估的意义。战争在你我这一代人身上还没有结束……

对方一下子语塞了。

秦江话锋一转:

——别忘了,你是个中国人。我建议你问问你的父辈,很可能,你的亲人中、乡亲中,也有死于那场战争,或者遭到过劫难的人。几乎每个中国家庭都有着这一创痛……

那人只好破口大骂了:

——你小子要出风头,出好了,后果由你自负,不要装什么假圣人。

——我不是圣人,我是中国人。我只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的利益,也为了世界的和平,才来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行,防止新的战争。这不是出风头。如果调查有不当之处,你可以指出,文章写得不妥,也可以提意见。但有一条,别忘了你是中国人。

——八格牙鲁!

竟然传出了日本人骂人的话来:也听不清是那位讲本地话的人讲的,还是另外有人。话筒也随即挂上了。

——呸!

秦江阵了一口。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太不可思议了——是当年汉奸的后人?可能么?当过汉奸的,也未必敢让子女知道。中国人总是善于为白己辩护,自然不会让子女再充当自己的喇叭筒。当然,不排除仍有个别估恶不俊的人——当然,秦江不会料到,以后在调查中,居然还会遇到这一种人,只不过,又是另一副面孔了。

排除了这种可能,还有什么呢?

秦江躺到了**,辗转反侧,竟然无法入睡了。多少年来,他没有失眠过。因为再大的不测,也不如当年“文革”入狱,所以什么李也不可能使他难以入睡。

曾经沧海难为水——可今天又怎么啦?

蓦地,电话铃又响了。

这次不用怀疑,只能是那家伙打来的。

秦江翻身起床,拿过了电话。

果然不出所料。

那声音变得恶狠狠的了:

——你坏了我一笔财路,我同你没完,小心报应……

秦江义正词严了:

——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如果你继续再来骚扰,我通过电信局,马上就可以查出你的电话号码。

——你查好了。

这家伙还嘴硬。

——我还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巾国人,还有没有一个中国人的良知?为什么揭露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行,会踩痛了你的尾巴?告诉你,正是你的电话,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一定把日寇细菌部队在南方的罪行,彻底追查清楚。无论有多大的困难与阻力。你等着好了,一旦材料公布出来,看你还有没有脸再自称是中国人!

很响的一声,秦江先把电话挂上了。

其实,没必要说让电信局查他的电话,这反而提醒了对方。真正查个清楚,说不定还是一条线索。自己还是太容易生气了,到头来,还是没有心机。也许,心里只是认为对方仅仅是一个枪手,为其感到可悲,所以才不打算穷追猛打。

电话不会再响了。

但失眠已成定局。

他倒期待电话再来。也许,心平气和谈一下,能听出对方的潜台词来。他很诧异,接受调查并没多少日子,而调查能否进行得下去还是个疑问,居然就有人知道了,狗急跳墙了,打上了匿名电话。这说明了什么?

害怕?

害怕揭露出更深、更黑、更骇人的内幕?!

50年了,半个世纪之后,还害怕这个,又说明了什么?

是的,当年在远东法庭上,一位曾经历任“731”部队、南京“荣字1644”部队头目的关键人物,对这两个部队所犯下的违反国际法、反人道的法西斯罪行,皆供认不讳。可对在这之前,他在华南一支防疫给水部队——实际上是细菌部队。因为所有细菌部队都打着公开的“防疫给水”旗号——所犯下的罪行,却矢口否认。

他为什么会否认?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的确不存在什么罪行。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罪行也就非同小可,足以教他上绞刑架了。他万万承认不得。

由于“731”的部队长石井四郎,都让美国庇护下来了,那么这位人物也就没有再被追究下去。

历史已盖上了重重的混凝土,要掀动它,谈何容易。

半个世纪就那么过去了。那些犯下战争罪行的人,大都安享天年而去了。秘密也就永远作为秘密带去了天国。

而今日广州正在大规模地重建,旧的建筑业已不多见了,昔日的荒郊野岭,今日已高楼林立……人民是要急急往前赶,无暇回顾过去。连当日试爆原子弹的荒岛,今日不早已芳草篓篓、晴川历历了么?大地似乎健忘,人类也就更健忘了。

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到二十年,便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而“二战”之后,各种各样的战争,又几时停息过呢?多次战争积累起来,死亡人数绝不少于两次世界大战的人数……莫非人类,是所有嗜血的动物中最残忍的一类,一旦残杀起来,死亡便以千万计?!历史学家不是想通过历史来叩问人类究竟是什么吗?

回答应当是有了。

悬在人类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可以把整个人类彻底毁灭!

那么,躲藏在这个匿名电话的后面,又是怎样一桩不可告人的可怕罪行?!

是这个电话提醒了秦江!

他习惯于在喧嚣中把握住自己的思路。当年写文章,可以在监狱中,可以在闹市里,可以在沸腾的工地上——太安静的书斋,反而为安逸所出卖,任何激愤之词也吐不出来了。今天,也正是这骚扰的电话,这卑劣的恐吓与露骨的贿赂,反而打开了他的思路,让他在历史和现实中间来回穿梭——他走进了历史深处,又从历史深处向现实的严峻处返来。历史充满了血腥,现实也就不会那么轻松。也许,这正是他这一代学者不可摆脱的宿命。这电话同样是一个宿命,预示了他非要在这半个世纪前的血与火的面前不可以裹足不前。

在这午夜,不,已临近拂晓之际,他隐隐听到海关遥远的钟声。

他该感激这个电话的砒砺。

那么,就进行下去吧,已有过的磨难也就微不足道了。

这是这个电话所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