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1 / 1)

国家日记 何建明 4400 字 1个月前

小葱头回头一看是武警王班长,正端着冲锋枪朝他走来,吓得话都连不在一块:报告政……政府,我,我没干什么!

快跟上!

是!

淘金场离监狱大约二里多路。它的面目,与犯人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髙大的厂房,更没有一座机器,仅是个乱石沙滩。在一条窄长的峡谷中间,有一涓潺潺流动的清水。峡谷两边是高高的沙丘,这在戈壁大漠深处,算得上是一处难得的佳景了!可是犯人们的兴趣似乎并不在这里,他们的头脑里都在想着两个字:黄金!是的,当他们第一次听说这儿是个淘金基地,并且由他们自己去抢金娃娃时,激动了好一阵!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就是为了钱字而带上镣铐的。他们即使来到了沙漠,被判处无期徒刑或者是死缓,可始终并没有抛弃过对钱财的眷恋。如今,没想到在这死亡之海的孤旅中,竟然还有黄金的出现!这中间,尽管有好些人是因钱财而被判处重刑或死刑的,但真正见过金子的人,还真没几个!

金子,具有巨大的**力、吸引力!有了它,失去的一切将会重新复回;有了它,就可以把刑期间吃尽的辛苦换回成倍成倍原有的食欲、物欲、性欲;即便是判了无期徒刑和死缓,只要瞅准机会逃出去,有了黄金什么都不愁!中国呆不下去,就用黄金想法买通海关人员,然后跑到外国,再用黄金去享受尽人间的极乐!黄金啊黄金。

可惜,对淘金活儿他们全是白痴。

站着干吗?喚,你们还都没见过啥子叫淘金吧?工地上一位上年纪的男人拎着一只簸箕走到犯人中间,他就是这个劳改农场的最高司令长官一武警中队长,并且兼任了这个农场的场长职务。他叫周星。他是今早刚从旗里支队部开会赶回来的,所以犯人们谁也不认识他。瞅他黑色的皮肤,光禿禿的犯人头,犯人们都把他当成了老号老劳改犯!

周队长拍了拍身边的小葱头,说:拿着这把铲,帮我做个搭手。说着,他把上身的背心一脱,又将长裤扒了下来。

噗通一下眺进水中。只见他熟练地架起一个木溜子,又用一根塑料管接上水源,然后将泥沙倒人溜子,用大水猛冲几下,剩下约有三分之一的泥沙时,又换上魅箕。他闪了腰,双手端着盛满沙的簸箕,开始在水里来回地摇晃,最后,簸箕中只剩下拳头那么大的沙金。这时,他从水里走上岸,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装有水银的小瓶,朝簸箕的沙里渗了儿滴,又用手反复搓了几下,猛地张开手掌:看,这是什么!

啊,金子!金子!只见一颗黄豆般的东西在他手心里闪闪发光。犯人们一下围聚过来,争先恐后地抢着看。

原来这就是金子!那一张张贪婪的脸上露出了光彩!

小葱头最激动,他是眼巴巴地看周队长三下两下地把那黄沙变成金子的呀!嗬,老头儿,有两下子!怎么样,教教咱哥们吧!他嬉皮笑脸地拍拍周队长的肩膀。

句话!队长朝犯人们挥挥手:伙计们,都抄起家伙,两人一对,学着我的样子千哪!

由于黄金的**和好奇之心,犯人们竟争相拿起簸箕和木溜子,兴致勃勃地干了起来。

注意一冲水不能过猛,摇簸箕要均衡有节奏!工地上,不时传来周队长的声音。

这是一个难得的场面。犯人们几乎全都汗流浃背。可惜,他们大多累了半天连金子的影儿都没见到,而那几个见了金的则高兴得欣喜若狂。

休息的铃声响了。小葱头挨在周队长的身边,讨好地凑过来说:你真不简单,一簸总能见上几粒金星子。快讲讲,啥门道,咱好学着抱它个金娃娃,然后再……他刚辑说溜字,脑袋一转吞了进去。

周队长瞅瞅身边的这个聪明伶俐的年轻犯人,心想,假若那些老盗们不是在他失去双亲时将他引人歧途,或许这个小葱头能进科大少年班!唉,有多少个美好的青春梦,被罪恶的**葬送了一生!周队长想起自己当时也在这个年龄进了新疆,可那是戴着建设兵团的大红花来的。如今,小葱头他们是作为……想到这些,作为农场的负责人,他的心是沉重的。可是,周星是个性格豪爽的人,几十年的漠风,使一位弱不禁风的初中生锻炼成铁骨铮铮的公安战士。作为一名公民,他憎恨这些杀人犯、强奸犯、大流氓、大窃贼,而作为管教干部,他疼爱这些远离故乡、失去亲人、陷人绝望的年轻人。他是淘金工,深懂沙里淘金的内涵。眼前的这些囚犯,在内地,人们唾弃他们,诅咒他们,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肉,埋人深深的泥中切受害者都有这种权利!可是,在周星的眼里,他们是自己的徒弟,很可能是出色的徒弟,问题是如何带他们。他性格粗犷,却是心细如丝。而他管教劳改犯的方法,则达到了艺术的境地,让我们静静欣赏他征服犯人的艺术吧。

他见小葱头问话,笑笑。两块石头在他手中一击,嚓地腾出一束哧哧燃起的火苗。他得意洋洋地点上一支烟,吐了几个烟圈,说:不瞒你说,淘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这儿干了几十个年头了!

小葱头眼睛睁得老大:怎么,你是无期徒刑?

周队长一听,捧腹大笑:哈哈……说得对,说得对,无期徒刑!你们还有个刑满释放,我可不同,没有上头的命令,就永远走不了!绝对真实的大实话。在这里,即使是那些判为无期徒刑的犯人,他们也有立功减刑提前释放离开沙漠的可能。可那些头戴国徽,身穿警服的人,却不能!只要人类还没有消灭犯罪,法庭还没有改成舞厅,神圣的法律还保持着它的尊严,他们就必须留在这广袤无根的大漠中,陪伴着寂寞和黄沙,直到生命的结束。周星的话是辛酸的,但他是共产党员,公安人员,因而他和他的成千上万的同事、战友的心是坦然的,他们并不因自己是无期徒刑而忧伤,相反,他们为自己能从死亡的深渊救起—批批生灵,能从荒芜的沙土里淘出金子而感到光荣,自豪!他的笑充满了魅力。

你干吗不逃跑?聪颖而带有三分天真的小犯人见这个老号挺有意思,便神秘地凑到周队长的耳边说:我说老头儿,你看这儿周围根本没有铁丝网拦着,那看守的武警也才三四个人。要是咱们一起逃,准行!怎么样,逃吧!趁几个当兵的在吃土豆。

周星一听,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小葱头,突然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哎,王班长过来一下,快,快些!

手握钢枪的王班长跑步而来。中队长,有什么事?

中队长?小葱头和犯人们一下闷了。

这位伙计想逃跑,你把岗哨撤了,让他们各奔前程,能走得出这塔里木的,我一个不拦!周星说完,仰地一躺,跷着二郎腿独自哼起了小曲。那样子还真像撒手不管了。

瞧着这模样,犯人们面面相覷,他们还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劳教干部。那个小葱头更像半路遇虎,吓得一个骨碌从周星身边滚到王班长跟前:我说班长,这老头真是农场的头儿?

什么老头儿,人家才四十岁!王班长非常生气。

可是,犯人们瞅来瞅去都认为周星队长有五十多,外加他那因淘金生涯留下的驼背和那顆刮得铁青的光瓢,要不是王班长的介绍,谁都不会把他与农场的最髙司令长官头衔联在一起。事实恰是这样。这老头儿身材虽矮小,却结实得像颗左轮子弹,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道浓眉与胡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就连刚才开怀大笑时,也不失其坦**的自信与控制力。犯人们最害怕的就是这号管教干部。

哈哈……我量你们没这能耐!

犯人们望着四周一座座金字塔般的沙丘和漫无边际的戈壁,只好低头承受最高司令长官的嘲笑。就是连昔日威霖天府之国的海灯法师的高徒李向华如今他是判了重刑的犯人!也不得不自认无能。但是,谁都没有注意,人群中有人闪着一双狡诈的眼睛,蔑视地瞥厂一眼周星队长,牙齿缝里蹦出一句谁也听不见的话:等着瞧吧!就在这天深夜,周星刚刚脱衣入睡,忽听房门咚咚作响:报告队长,东北虎越狱了!

周星一听是他的部下在叫嚷,噌地从**跃起,穿起警服,提着手枪就往外跑:查过脚印了?

査了,往北走的!

那边是人称鄂尔多斯的魔鬼城,有危险!周星感到问题严重,即刻命令道:通知一班长,带上两名战士,跟我马上出发!

是!

沉睡的沙漠,被急促的步伐惊醒了!周星他们在沙漠里整整追踪了一夜,毫无踪影。第二天,荒原上刮起一场特大风暴,霎时,整个沙漠上腾起一片浑浑浊浊的黄尘,狂风挟着流沙飞石,像抽鞭似的呼啸者。周星和战士们赶快紧紧抱成一团,顺着风势,忽儿飞跑,忽儿像球似的在沙地上翻滚着,一切视觉和听觉,在此刻全已丧失,惟有理性的力童支撑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三人才淸醒过来。他们钻出沙尘,揉揉眼睛,浑身感到酥筋脱骨似的,嗓子犹如火烧火燎。追捕犯人,时间紧迫,不容停顿。三人继续艰辛地在沙土中跋涉。

看,前面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座城市!一位战士突然兴奋地叫喊起来。

周星和王班长举目远眺,果然发现在茫茫起伏的大漠架上,屹立着一座城堡。那城堡远远望去,巍峨壮观,漫无头尾,犹如漠国长城。

走,说不定东北虎往那里逃了!周星抖了抖身上的尘沙,带领王班长他们朝城郭走去。

俗话说:大漠一眼,够跑一天。太阳下沉时,他们才到了城边。

怪事,这城墙怎么都是土,而根本找不到一块砖!王班长爬在一跺残断的亭阁墙上,惊诧道。

我们可真到了魔鬼城!这时,周星也抓起一块城墙土,脸色倏然严竣。

魔鬼城!多么可怕的名字!当地的牧民们把它叫做鄂尔多斯,其实是沙漠中的一大奇景。由于千百年的风沙作用,沙漠深处有不少地方留下一座座小至百米,大至百里的土城堡。由于土城堡处在大膜腹地,又有猛兽犲狼,故此人们称其为魔鬼城。关于魔鬼城的传说无一不是骇人听闻的。据说来到这儿的人,从来有来无回。

周星他们算是碰上了!

这可怎么办?王班长和另一名战士焦急地问。

根据我的判断,东北虎很可能就在这座城郭里,要不然别无去处。我们抓紧分头找,然后再撤!周星拔出手枪:王班长,你和小张从东边包抄,我去西边。明天早晨在这里会合,注意安全!

是!

惨淡的月光下,周星扶在一垛残墙边\正想消一消二十多个小时长途跋涉的疲劳与饥渴。当他绕过一座蘑菇形的土坛时,鼻子忽然闻到一阵腥味,血腥的气味!他顿时警惕起来,四周搜寻,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狭长的开阔地上,猛然发现许许多多狼的足迹。再走近一看,天!三只犬一般大的狼崽子倒在血泊之中,旁边有一双人的鞋子和好几缕衣服碎片。此地发生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厮拼!周星拾起鞋子,一眼认出是囚鞋。东北虎的!啊,这小子遇上了狼群。现在在哪?周星的心一下提到嗓门。他朝四周环视,但见月光下的土城堡如同一座乌蒙蒙、阴森森的魔窟鬼巢,叫人不寒而栗。他想喊,嗓子却像塞着棉絮。只有目光是自如的。他四处寻找,只见一条深阔的通道中央躺着一条黑影,那黑影正在痛苦地呻吟着。周星上前一看,原来真是东北虎!可惜,这时的虎,倒像猫嘴里败下阵来的一只受伤的老鼠。那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样子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谁?东北虎一听有动静,神经质地从沙地里站起来,一看是周星,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立刻露出凶光:你来干什么?难道那天说的话不算数?

周星嘿嘿一笑。你有本事逃出沙漠,我就有胆量替你承担责任!可惜你跑断双腿,或许还没有走完塔里木的一角角!

东北虎气得鼻翼直扇:哼,你有种等着!他刚站起来,突然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快拿枪!

周星闻声闪电般地拔出手枪,回头一看,只见黑暗中无数团贼亮贼亮的绿光朝这边拥来。啊,狼群!他大惊失色。

这时,东北虎像垂死的黑熊,扑过来欲夺周星的枪。只见周星身子一闪,一个扫腿,就把东北虎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眺过去压在他的身上:你想找死?

东北虎仿佛一下想起昨晚那场可怕的厮拼,倏时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可是他怎么也翻不过身来。蠢货!俗话说,恶虎斗不过群狼。这么多狼崽子,别说你是东北虎,就是世界超级虎也是白送死!现在我要你不吭一声,装死,直到狼从你身上走开!周星不由分说地用手捂住东北虎的嘴巴,说着自己也闭上眼,死了过去……

大地凝固了!空气凝固了!惟有沙地上的无数狼足在呱哒、呱哒地响着。月光老人清楚地看见,那贼亮贼亮的绿光已经团团围住了两个死人。衣服被不停地掀起,腥烘烘的气团就冲在脸上,啊,大概接着就是那血红的长长的狼舌开始舔脖子了……砰!砰!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枪声。随之,周星的耳畔响起鼓点般的声音,然后渐渐远去,直到消失走了,狼走了!周星一下从东北虎身边站起来,胸脯像风箱似的大起大落着。大……大虎,起来,快,你怎么啦?

呜呜……躺着的东北虎突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周队长,我跟您回去,我认输,呜呜……

哈哈……周星畅怀大笑起来。我说谁也走不出沙漠,偏你不信。来……拉我的手,咱们回农场!

周星的这别具一格的战术,头炮就镇住了这帮桀骛不驯的野马。东北虎的失败,自然使其他犯人再不敢轻举妄动。啊,可憎的戈壁,丑陋的荒沙,瞧你这张又大又黄的破脸!犯人们几乎每天在心底诅咒着。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可又毫无办法,谁让自己身上不长翅膀!

寂寞、单调、空虚……这一切的一切,使这些往日里寻花问柳、挥霍无度,靠寄生和刺激生活惯了的犯人们,经受着越来越严重的考验,这是不可抗拒的意志和精神上的搏斗。这里,收不到电视,一年见不着两个月绿阴,一封家信也得走上个把月。什么色彩、节奏、女人……统统成了遥远的梦。淘金和挖渠的劳动需要体力,不少人为了逃脱干活,求得保释在外治疗,可以不惜制造痛苦,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他们的胃里,不仅能装食物,而且还能装铁丝、钉子、小勺、玻璃片。有一个家伙动过两次大手术,但医生什么也没发现。你道这家伙是怎样折腾别人和折磨自己的?他怕疼,不敢像那些英勇好汉吞剪刀、吃玻璃。他却能想出高招:一上工地,就抱着肚皮在沙窝里打滚,谁都会相信他肯定又吞了什么怪物进肚了。医生赶忙给他上麻药,动手术。刀去,就是半年休息。划得来!这家伙常摸着那条蚯蚓般的紫红色的刀疤,吹嘘着,就像刚刚贏了一笔生意!

劳动固然辛苦、厌烦,日久天长,犯人们觉得精神上的寂寞勾空虚,远比体力上的消耗摧残大十倍、百倍……

时间仅过几月,犯人中有不少得了寂寞症:有的整夜在囚室里放声傻笑,有的则成天装疯装蒜似的往墙上撞头,血糊满面,令人生怕。这时,有人乘机捣乱,其中活跃分子就是小葱头肖建新。一天,他不知怎么将一份《电影画报》带进了监室,他把所有的女人像全部剪了下来,偷偷分给同伙。一时间,狱房里到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女人像。不少犯人将女人像贴在床头,贴在被上,勾勾画画,还不时**着做着流氓的动作。就在这时,一位值班的武瞥战士发现后,上前稀里哗啦地撕下了几个监室内的女人像。

怎么啦,凭什么不让我们娱乐欣赏?

奶奶,哈密瓜吃不着,看看还不行吗?

看他还敢不敢撕!撕了就打死他!

犯人们聚众起哄。火性的战士哪吃这一套,于是双方全都红了眼。犯人把战士堵在了门口,珙士则拉开了枪机……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周星队长出现在犯人面前,他那浓黑的刀眉往上一竖:怎么,你们想反啦?这声音不大,却使犯人们觉得如雷贯耳,吓得不再吱声了。

女人像没收了,但犯人们的抵触情绪没有减,特别是近几天他们看到伙食比以前也差了些,更是牢骚满腹。几百号人串通一气,决定假若再不改善伙食,乘周队长外出之际,就集体罢工,口号是为女人而战!小葱头自任总指挥。

第三天一早,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铃响了,正准备罢工的犯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被集中到了一起。原来周星队长回来了。只见他双手叉腰,0光严竣,横扫了全场一眼,然后大声喊道:你们的罢工总指挥来了没有?出列!这一喊可不要紧,在场的几百名犯人知道他们的行动计划已暴露。按监狱规定,此举非重罚不可,轻则坐小号,重则加刑、处决均有可能。难怪当场有不少人吓得簌簌发抖。肖建新见周队长点自己的名,更是吓得瘫倒在地。他后悔自己不该胡言乱语。当他稀里糊涂被看押战士从队伍中架到周星面前时,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求饶:队长,我,我可不是什么总指挥,那是大伙瞎、瞎说的,我向政府坦白……

周星这时反倒平静温和地反问道:当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转头他又命令旁边的战士:把刚拉回来的东西搬上!犯人们提心吊胆,不知队长搞的什么戏法。一看,几名战士搬来的几箱嫩绿的花卉,有水仙、蒲公英、文竹……还有两箱是让流口水的蜜枣罐头和几捆各式各样的书籍。犯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听周星说道:关于你们闹罢工的事,因为是第一次,而且实施前就有人主动报告了我们,所以我宣布:这次行动所有人不予追究!

犯人们一听,哗一地全体鼓掌,有的激动得哭了起来。

闹事是狱规所不允许的,当然事出有因。咱这儿地处戈壁深处,天上不见飞鸟,地上飞沙走石,百里没有人烟。日子确实难熬,可我们不都是这样过着!怨谁?怨我?那我去怨谁?我们这些战士要不是为了看守和改造你们,干吗跑到这儿来呢?周星胸脯起伏,所以,该忍的还得忍!说到这儿,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听罐头和一枝开着的水仙花,发给了小葱头肖建新,又对其他犯人说:现在每人来领取一枝花和一听罐头。罐头吃完后,把花养进去,放在自己的床头。咱们这儿霜冻期长,美化环境0前也只能靠这个土办法。顺便提一下,因为买这些东西,前几天伙食差了些,请大家原谅,但我要严正声明的是,农场决不允许你们中间出现第二次什么罢工、闹女人像的事!那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也决不像这次一样宽容你们!咱买了这些书,有空你们按照自己的爱好好好学一学,我看你们也并不笨,干吗不趁这服刑的时间捞个文凭!等到你们刑期满后回到妻子、孩子和父母身边,不是有交代了吗?相信社会还会欢迎你们的。

大漠深处又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有人立即大声问:队长,能不能给我们建个篮球场?

为什么不可以!我这个老球迷一直找不到对手呢!

政府,给我们组织一次文艺晚会!

好主意,这个周末就举行!

队长——泪流满面的犯人肖建新,这时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扑倒在周星的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你惩罚我吧,我该死……

这是干什么呀?快上工去吧!看大伙都走了。

哦!

工地上,恢复了生机。犯人们个个赤着脚,光着膀子,手抄一排排斜放的木溜子,摇动着簸箕。汗珠在空中飞扬,浪里泛起朵朵金花时光在无声流逝,农场在天天变化。但是,这一天,周星刚刚完成一次工作规划的设计,正想上工地时,突然一名战士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了:不好了,队……队长,眼镜他在工地上要自杀,手里拿着铁锹站在沙丘上,谁也劝不住!你快去呀!

周星一想:是不是他接到了老婆的离婚书?

听同室的几个犯人说,可能就为这事!

周星浓眉一皱,抬头对战士说:你到厨房看看有没有老臼干,给我拿两瓶,快去!

那战士弄不明白周队长这节骨眼上怎么想起要酒来了。迫于命令,他只得朝厨房走去。

周星刚想动身,忽然眼睛碰见了放在床铺底下那只在瓶盖上贴有骷髅的瓶子,眼睛亮了一下,顺手将瓶子往衣袋里一装,便出了办公室。

工地上不见一个人影,木溜子和簸箕扔了一地。原来,犯人们都跑到不远处那座沙丘边。这儿好不紧张!疯子般的眼镜站在沙丘顶巅处,双手挥着铁锹,又哭又闹想自杀。看守战士和几个犯人正上前夺他的铁锹,可是都被他的话吼住了,谁再上来,我就脑浆开花见你!

用枪打掉他的铁锹?一名战士扯扯周队长的衣袖,出谋道。

不行!那样会伤人的。周星伸手从那战士手中要过两瓶老白干,又从自己兜里拿出那个骷髅瓶,扒开人群,走到眼镜面前,大声说道:我说:眼镜,你是不是想死?哈哈,我才不阻拦呢!中国有的是人,死个把犯人算啥,也省了国家一份开支。不过,我瞅你喝了十几年墨水,也算个男子汉,既然想死,就要死得像个男子汉。我带了两瓶酒,陪我一醉方休,完后,你再把这瓶毒药一起喝了,何必动刀动锹伤了皮肉筋骨,死了也给阎王瞧不起!

眼镜一听这话,仿佛倍加悲哀,忍不住扶锹低泣起来。就在这瞬间,周星噌地上去一脚将眼镜寻死的铁锹踢广老远,然后回头朝其他犯人和看守战士们说:你们都回工地,统统走开,我要陪眼镜干几杯。啊,快走!

沙丘上只剩下眼镜和周队长。

来,喝!周星把酒瓶往沙地上路:,然后抓起其中一瓶说。

眼镜怒气冲冲:我从不沾酒!

所以临死时更不能亏嘴。痛快些,好汉不拒外人酒!要不软蛋—个!

眼镜顿时两眼直瞪周星,顺手抓过一瓶,咕嘟咕嘟地就往肚里倒……老子不……不是软蛋。那酒起作用了……

够意思,来,把这瓶再喝了!周星以欣赏的口气,又把那个骷髅瓶塞了过去。

毒,毒药!眼镜吓得连退几步:我,我……我不能喝……

啊!

咋,不想死啦?周星显得非常遗憾:原来你是吓唬人谁说的?眼镜又不服地吼道。

那行。拿去!周星干脆把骷髅瓶塞到眼镜的怀里。我这……这……眼睛双手发抖,脸部的肌肉也跟着突突起跳,那副克琅架镜子也从鼻梁上掉了下来。他再瞥一眼那个骷髅瓶,骷髅瓶一下变成了一个面目浄狞的阴府鬼差,龇着大牙在得意洋洋地说:眼镜先生,快到我这儿来吧!是啊,我眼镜这一辈子真是倒霉透了,活着反正是多余的,喝!妈的,眼镜仿佛来了勇气,拔开瓶盖,搁到嘴边,可是半天没动一动。他呆呆地坐在沙地里,两眼发直,血丝充满了整个眼球。他开始后悔起自己干吗吵吵嚷嚷地要自杀,更恼火为什么这时也没一人来劝劝,要是现在有人劝,我眼镜也好顺水推舟下台阶。他望望苍天,苍天默默无言;他瞅瞅沙漠,沙漠茫茫无垠。眼下只有周队长在自己的身边,可这家伙只肯自己抽烟,好像存心要看我怎么去到阴间,眼镜不由悲从心来,顿时泪如雨下。他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苍天哪,你这么大,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呀!呜呜……可恶的刁娘们,你在北京逍遥自在,而我落得如此下场!他抓起一把沙,往空中一扬,见你鬼去,荒芜、寂寞、单调、烦恼……我要统统离开你们!

眼镜猛地将瓶口对准嘴巴,闭上眼睛,又往后一仰头,骷髅瓶里的浓液,一下全灌人了他的肚里。他像死猪似的横倒在沙丘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死了的眼镜忽然扭动了下费躯,慢慢地那双水泡般的眼睛也张开了。怪,怎么我没有死?他噌地从地上立起,又揉揉眼皮,确实,天还是那样蓝,沙还是无边的沙。他转身见到一个熟悉的秃脑袋,不由大声惊呼起来:你是周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