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县张书记先发言。他没有直接回答总理的提问,而是说:“报告总理,我们认为长江水利委员会提出的解决开县移民问题只是一种方案而已,我们认为还有其他方案。”
李鹏转头朝邹家华副总理笑笑,又饶有兴致地问开县的同志:“你们快把其他方案说说。”
开县正、副县长赶紧将开县的地图铺开,然后在总理面前一番陈词: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大防护,固然有可取之处。但我们开县被淹的面积中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坝子,如果也能用筑坝的方法保护起来,对我们开县移民和未来建设将有极大好处。
听完介绍,李鹏总理频频点头,陷入了思考,“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总理站起身,分别与开县的几位领导握手,然后对邹家华副总理说:“他们的想法有道理,我看对开县的问题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才对啊!”
次年12月17日至21日,决定开县三峡移民问题和未来建设命运的会议再次召开。我国水利界泰斗、两院院士张光斗教授出席并任专家组顾问,专家组组长仍由潘家铮院士担任。28名国内外著名专家和71个相关单位的代表参加审议。争议仍在“大防护”与“小防护”之间展开。开县出席的是县长刘本荣,这位肩负140万人民重托的县长声情并茂,慷慨激昂,他的倾向性意见得到了专家们的首肯和赞同。最后专家组认定:从开县实际出发,从科学的和长远的角度考虑,“大防护”方案不宜采用,建议仍采用以移民为主的加之“小防护”并举的方案来处理开县的问题,以达到尽量保护好当地生态环境和减少耕地被淹之目的。
历时5年的“开县悬念”,就是这样最终解决的。那是一个符合科学和符合开县人民根本利益的方案。经过运用小防护的方案,开县最肥沃的17块坝子全部保了下来。县城和赵家、安镇、铺溪、厚坝4个移民集镇整体搬迁……
从1998年开始,开县投入了紧张的城镇搬迁和大规模的移民工作。他们并没有忘记党和国家给予他们的关怀,在依靠政策及合理科学地安排搬迁的同时,积极培育未来开县140多万人口生存与发展的新天地,先后组织了30余万非三峡移民的南下“务工大军”。今天我们来到三峡库区,看到开县移民新村移民新城里比别的地方楼房更多,道路更宽,生活更富裕,原来就是这支30余万人的“南下务工大军”每年挣回的几亿人民币在起作用……
开县人从来目光远大,高人一筹。在三峡移民的战役中,他们又一次显示了非凡魅力。
奉节是三峡库区又一个全淹县城。奉节的淹没,对我这样的文化人来说,是个极大的痛苦。
奉节县城,是产生和积蓄中国灿烂文化的一块宝地。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几乎每个中国人都会背诵李白的这一千古绝唱,“白帝城”就在奉节。奉节因此还有“诗城”之称,除李白之外,王维、杜甫、白居易、刘禹锡、陆游、苏东坡……都在此地留下佳句。
“刘备兵败托孤”、“诸葛八卦阵抵敌”,一个个历史典故与传说,无不向人昭示着奉节深厚博大的文化底蕴和沉甸甸的历史沧桑。瞿塘悬棺的神秘、锁江铁柱的风烟、举世无双的天坑地缝,还有泣鬼神的黄金洞、孟良梯……奉节的天造美景与奇观,留给中华民族的不仅仅是自然遗产,更多的是文学与文化方面的精神遗产。
正因为奉节文化底蕴的深厚,昭示百万三峡移民伟大工程的“三峡库区第一爆”选择在奉节县政府所在地永安镇。
“三峡库区第一爆”选择了4个标志性建筑:一是镇政府大楼。始建于1991年的六层钢筋水泥建筑,当初曾被一些媒体说成库区“著名的高级楼堂馆所”,它象征奉节的权力机构;二是县教委大楼。这座庄严大方的大楼,位于县城惟一的只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广场边,这座庄严大方的大楼,奉节人称之为“希望之楼”,还有城边的奉节火电厂和自来水厂这两个与当地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公益性建筑。
真是“别有用心”。
权力象征走了,孩子上学要先迁了,水和电没了,还想留在老城怎么个活法?搬吧,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爆破的那一天,奉节县城的百姓心情异常复杂。
爆破时间定在2002年1月20日下午1时40分。首先爆破的是那栋政府大楼。指挥者选择政府大楼为“第一爆”中的首爆,其用心显而易见。
上午10点,爆破点外方圆100米内的群众开始疏散。当地公安出动了三百多名干警,后来又临时增加了几十名保安人员。但即使这样,仍然有不少群众不愿离开。特别是那些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他们尽管已经在10天之前就接到通知搬家,可似乎谁也不愿接受这一事实。六层高楼,在三峡库区的十几个老县城中,那是绝对一流的楼房,奉节人曾为它自豪。当地第一次进城的百姓,总是要看一看这座政府大楼。能把孩子送到那大楼里工作,是许多奉节人的梦想。
现在要拆了,马上就要夷为平地。整个县城的百姓纷纷围聚过来,他们像送别自己的亲人一样,神情极其严肃地注视着那栋六层大楼……突然,前面的围观群众中出现一阵**,只见一个中年人不顾一切地跳过网栏,翻过已经被解放军战士打成千疮百孔的残壁,又飞步奔向四楼的一间屋子,蹲下身子呜呜地大哭起来。有人说那是一个管文件的档案室干部,他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离开过这栋大楼……最后是四名公安人员硬将其抬出大楼的。从办公楼到爆破隔离层之间的一百多米空道上,那中年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让现场成千上万的围观者潸然泪下。
另一个爆破点是广场教委大楼,那里聚集的人更多,他们中间多数是学生和家长,还有普通的市民。教委大楼和广场,是他们最熟悉和亲切的地方。不知是谁的主意,几十个平时每天傍晚在广场跳舞休闲的市民特意提来一台他们常用的扩音机,在爆破现场指挥者宣布引爆最后10分钟的“倒计时”时,他们按响了那台扩音机,于是凝固的广场上空传来了雄浑的贝多芬《 第九交响曲 》……
先是孩子们掩面哭泣,后是老人们的失声抽泣,再后来便是全体围观者跟着哽咽起来……那场面后来奉节县的陈县长向我描述时只用了一句话:“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悲壮!绝对的第一次。”
下午1点40分整。爆破指挥者按动了电钮,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六层大楼顷刻间被夷为平地,21米高的政府大楼仅在两三秒间就变成了一堆瓦砾……与此同时,广场边的教委大楼也消失在人们视野之中。
2点25分。火电厂和水厂同时引爆,同样“温柔”地倒下。
据说“三峡库区第一爆”仅用了168公斤炸药,曾经让奉节人引以自豪的四大建筑就这样在瞬间永久地消失在大江边上。这回留给奉节人的只有无限的追思,没有半点诗意。但“第一爆”对三峡建设和移民工程的意义而言,比诗更浪漫、更动情。
“诗城”奉节真的要搬迁了!
当政府大楼、教委大楼和火电厂、水厂只能成为奉节人的记忆之物时,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当初寻找新县址的事来。
新县城建在哪儿?还在美丽的长江边上?千古不朽的“白帝城”怎么办?“诗城”就这样“蒸发”了?103万奉节人民期待着答案出现。
于是,新县城选址成为奉节拉开移民战役的首场决战,且关系到整个战役的成败和这座有2300多年历史名城的未来。
“诗城”是浪漫的,但建设一座什么样的新“诗城”则是实实在在的基础工程,浪漫在这中间退至后位。可没有浪漫的设想,显然首先就是一个失败。
奉节人为寻找一个理想的县城新址而苦苦奋斗了十余年。因为长江水利委员会的“绿皮书”告示:奉节在兴建三峡工程中,全县被未来上涨的库水淹没的有17个乡镇,97个村;县城属于全淹;与县城遥遥相望的白帝城将成为一座水中孤岛。
老城没了,新城该建何处?去过奉节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奉节老县城紧贴长江,两岸尽是高山峡谷,无论逆江而上,还是顺水行舟,见不着哪儿还有一块比现在的奉节县城更平坦的贴江之地!更何况,新县城必须建在未来水库175米水位线之上。
奉节县的领导们把未来新县城的选择权交给了全县103万人民。民意的结果是:新县城应该“不脱离长江,不脱离历史文化背景,不脱离白帝城风景区”。这“三不脱离”代表了奉节的全部历史和优势,人民的意愿一点也没有错。
但何处寻找这“三不脱离”呢?已经有几届县领导为此伤透了脑筋。
说起来最早的应该从1984年算起,在当时的四川省城乡建设环境保护厅牵头下,奉节县开始了第一轮的新县城选址。经过一番马拉松式的考察论证,最后提出了三个地址:一是老县城上游的安坪一带;二是老县城后面的莲花池,三是靠近白帝庙的宝塔坪。
“安坪离老城太远,那儿的话我们肯定不愿搬!”县领导坚决否决了第一方案。
“莲花池也不行,虽然那儿是属于老县城的就近后靠,可把县城建在离长江的海拔面太高,以后我们吃水难,出门的路也难走。莲花池不合适,我们不去!”第二个方案老百姓不干。
“宝塔坪看起来是好,可那儿地形陡峭,地质结构复杂,滑坡多,不利于在这样的地方建城市。这个方案我们不同意。再说白帝庙都要给库水围了,你们新县城再选那儿没有什么理由。”第三个方案被负责整个库区城市建设规划的权威部门长江水利委员会否定了。
“这么说咱奉节新县城要建天上啦?”有人开玩笑说。
建在天上是不可能的,但奉节新县城到底建在哪儿更合适真是成了比上天还要难的事。“长江委”后来又提出在一个叫“朱衣”的地方,可立即被奉节人否定了,原因还是“离老县城”太远,离白帝庙太远,离长江太远。就为这新县城选址的事儿,双方不同的意见折腾了六七年。最后,奉节人和有决定权的“长江委”总算有了一个双方妥协的方案——新城建在宝塔坪一带。这个方案的决定与全国人大将要通过的《 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 》有关,否则,有人估计还要“拉锯”十年八年。
1993年12月8日,奉节人在得到省建委的批文之后,立即投入了新城的正式开工。奉节人急啊,如不把新县城建好,一旦长江蓄水,整个老县城将淹在水中,那时几十万人上哪儿去?上山?山上咋个吃咋个睡?还是背井离乡搬到别人的地盘?那奉节还有没有了?即使后人答应,祖宗答应吗?
干哪!大干快上,早日建设起新城,奉节才会在整个三峡移民建设中不落伍!
然而奉节人万万没有想到,正当他们热火朝天地在宝塔坪建设之时,“长江委”的总地质师崔政权率领一批工程技术人员又一次来到奉节。他们在宝塔坪一带转悠了十余天,直转得奉节人心里发毛。最后果真麻烦又来了——
“我们现在正式告诉你们:把新县城建在宝塔坪是绝对的错误,至少新县城的中心不能是宝塔坪!原因只有一个:这里的地质条件地形条件都不具备。这是不可改变的铁的事实。”
“这……你们早些为什么不说呀?”奉节人一听就愣了,本来就穷得靠勒紧裤腰带开工建设新县城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白白扔进长江的几千万元建设费的现实……
“早——我们早在几年前就提醒过你们的。”“长江委”的人也有一肚子的气。
此时已是1995年初秋,三峡工程正式开工已经有一年多了,全库区恐怕惟有奉节人还在犹豫新县城的选址,能不急吗?
事情闹到了省里和中央。
国家有关部门领导亲自坐镇奉节,以便了却这件火烧眉毛的要事。
“朱衣方案”还是比较合适。“长江委”再次推出几年前他们的意见。
“奉节的同志,你们的意见呢?”领导问。
“朱衣还是远了……”奉节人始终不松口,但态度远比以前软了许多。
“走,我们还是到现场看一看,然后再听听百姓们是怎么个意见。三峡建设是个百年大计的事,县城建在哪儿,怎么个建法,既要注意科学,又要考虑百姓的利益,所以更要从实际出发,从长远出发。”领导提议道。
又是一次从头到尾的认真考察调查,反复论证。最后,大家一起坐下来议定。“既然奉节的情况特殊,那么我们也不能死抱着陈旧的思维方式。城市建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三峡库区的城市建设又是为了什么?因此,建议大家要从这些着眼点来思考问题……”领导不愧高瞻远瞩,指点迷津。
在新的思路下,大家很快有了新的统一的认识:既然奉节地理特殊、情况特殊,那么新城的建设不一定非要找块找不到的集中地,那就根据可能,将奉节新县城建在既满足奉节人所希望的“三不脱离”范围,又不影响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符合科学和长远发展的地质条件好的地段。于是,地质条件好的朱衣——离老县城最近的莲花池——已经建设一定规模的宝塔坪的“三点一线”的新奉节城思路,便这样被确定下来。啊,这是一个“长江委”、奉节人都能接受的方案。
“谢谢领导的英明决策!”喜从悲来的奉节人紧握北京来的领导之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悬在奉节人心头十余年的新城建设方案终于可以使他们放开手脚大干了。1997年3月1日,作为奉节主城区的三马山小区正式动工兴建。此时距三峡工程大江截流仅有8个月,奉节人自知比库区兄弟县晚了3年,但他们没有因此气馁,而是急起直追。2002年夏,当我来到奉节时,已经看到那犹如散落在长江边的珠子般的新城,绵延15公里,气势磅礴、独有一景,不由惊叹这奉节不愧是诗的故乡。那新城的独特韵味,首先是它的别具一格,其次仍是它的与众不同,那伴江延伸的城郭,与伴山嵌建的楼群和穿梭环绕在楼宇城郭间的条条崭新的马路,如此和谐地组合在滔滔长江边,这不正是未来三峡的魅力所在吗?今日之奉节新城,不正像李白手中的那把弹奏千古绝唱的琵琶吗?
是的,“诗城”奉节依旧无与伦比。
在我离开奉节的那一天,从老城区倾城而出的浩浩****移民大军,正欢天喜地地登上汽车,朝新城迁移。坐落在瞿塘峡之旁的白帝庙保护工程也正式启动,这里将是风景更迷人和更超然的“泽国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