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百万三峡移民”到底谁是第一个,我走了库区一路,发现很有意思的是有不少“版本”。作为一个伟大事件的起始,应该说具有一定的意义。因此,我一路追寻,一路思考……
在重庆市涪陵库区采访时,有人自豪地告诉我:百万三峡移民最早的应该是我们,“事实”非常清楚,因为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三峡工程建设上马的决议是1992年4月3日。而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前13天,我们涪陵区原属下的丰都县就开始在长江对岸动工建设新县城了。当建设5平方公里面积的新县城的第一声鞭炮响起时,第一户移民就产生了。再说你们外乡人可以来今日的涪陵看一看,那就啥子废话都甭说,就会明白这“百万三峡移民第一户”可不是吹出来的。
丰都是中国有名的“鬼城”,在此地各式各样的阴曹地府庙宇就有七十余所。传说长江沿岸的人死后,都要魂归丰都,其原因之一便是灵魂在转世时仍离不开水。聚灵集魂的小城人就是聪慧,别人尚未发觉风吹草动,他们已开始全面行动。
我知道在三峡工程上马之前,涪陵是库区最穷的地区之一。可现今的涪陵人确实很“牛”,在别人正被一波接一波的移民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时,他们却早已站在长江岸头笑逐颜开地年年迎接着收获的喜悦。单单那“十朵金花”在你面前一亮,就会叫人赞叹不已。当然还有本地特产——进入千家万户的“涪陵榨菜”。这么多“金花”靠什么响出名的?
当然是三峡移民工程嘛!涪陵人这样得意地告诉我。
他们有一大把实例证明自己是最早的移民,因为别人还在刚刚走出大山和峡江时,他们涪陵人已经在新家园上欣喜地饱尝着胜利的果实。但我知道涪陵人今天的笑,也是从昨天的伤痛中获得的。身为几百万人口的当家人王鸿举书记(现为重庆市委副书记、代市长)也许是伤痛最深的一个。王鸿举记得非常清楚,在他作为涪陵当家人时,别说沿江的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就是他这个书记的工资也常常得用香烟来折抵。说起当年的事,这位峡江汉子的眼眶就湿润起来。那时机关干部的工资没有来源,涪陵有个不小的烟厂,始建于1982年,因为本地产烟叶,所以烟厂的产烟数量不成问题,可因为无资金进行技术改造,烟卷质量上不去,只能卖给本地烟民。但本地烟民的工资都没地方拿,哪还有钱买烟抽?一方面烟厂不断产出烟卷来,另一方面涪陵人没钱买不起烟抽。烟厂越干越赔,到1991年已经亏至千万元以上。可成箱成箱的烟卷却还在仓库里往上堆。不太抽烟的王鸿举他们为了“救市”而动员部下一起抽“爱国烟”。一时间,机关干部不分男的女的,月底见不到工资下来,却拿回好几条“涪陵”香烟。
“这烟能填饱肚子吗?”掌勺的娘们急了。
会抽烟的爷们苦中作乐道:“吸一口这烟草味,总比看着工资单拿不到钱强些吧!”
“强!强!强你个龟儿子!你十天不吃一口米饭,光抽大烟看不死在长江里才怪呢!”
“那我有啥子法子?”爷们无奈了。
“没法子你就明儿把烟都给我还给他们市长书记!让他们抽,不抽死才怪!”
“辣妹子”本来就辣,第二天,王鸿举他们这些头头们上班一看:了得,办公大楼前全被一地的“涪陵”香烟堵得水泄不通!
这就是涪陵有名的“香烟闹市府”的历史性一幕。
在那些年月里,王鸿举他们有苦无处诉,有泪无处掉。就在这时候“三峡工程上马”的消息从北京传来。
“三峡移民工程是机遇,涪陵经济要借这机遇盘活死水。”王鸿举等决策者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烟!还是先从烟上做文章。”已经被烟熏得脸色蜡黄的王鸿举依然想到了涪陵香烟。
靠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出路,走出去,搞联合。
王鸿举首先想到了“烟王”——玉溪烟厂,并前往云南。
“你们?涪陵?那也叫烟?哈哈哈……”对方就差没笑掉大牙。堂堂一市书记(那时涪陵还称市),竟然只能在“烟都”见个科级干部。
第一次无功而返。王鸿举并不泄气,不多时再赴玉溪厂。随员愤愤不平道:要是玉溪烟厂的龟儿子领导这回再不出来,老子就让“玉溪”鸟烟永远进不了咱重庆的朝天门!
王鸿举则不以为然:“你以为你是谁?人家不进朝天门,就更多地进天安门!怕你那么几个亿的区区小账?哼!放明白点:该当孙子的时候就别充爷!”
就这么着,一群堂堂七尺峡江汉子,为了几百万人的饭碗和三峡移民们能搬得出山弯弯,在人家门口整整等候了三日四宿。
“玉溪”老板终于出来了,问:“你们是……”
“我们是三峡移民……”王鸿举毕恭毕敬地想作一番陈述,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没想到对方已经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抱住。
“哈哈,你们是移民哪!是三峡移民,我们一定全力支援你们!说,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往大里想,往大里说!”“玉溪”老板不愧有“烟王”之气概,令峡江汉子们一下泪湿衣襟。
合作就这么着开始了。大批的先进设备,一流的进口流水线,涪陵老烟厂竟然生产出了正牌的“玉溪”,并且是中国烟王的“当家品牌”儿!
酷!那才叫酷!昔日人见人头疼的“涪陵”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全国抢手的精装、简装、极品的大“玉溪”。抢啊!烟商们疯了似的前来订货。仅合作的1993年第一个年头,涪陵烟厂就甩掉了亏损帽,当年实现利税1.36亿元。之后又每年以亿元以上的速度递增利税,正可谓一烟带活全涪陵,三峡移民奔小康。
1994年10月12日,那一天,秋高气爽,大江两岸青山如黛,枫叶似火。江泽民总书记乘车沿江而行,看到崭新的美丽江城一片欣欣向荣景象,不由得大为惊叹:涪陵市这么繁荣,比想像的好得多,好得多。大有希望啊!
这时,一旁陪同的王鸿举在汇报完后忙请总书记指示。
没有了,没有了。孔夫子有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们已经搞得相当好了,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啊!总书记又一次将深情的目光投向耸立在大江边的涪陵新城,并频频点头。
这时,人们发现王鸿举这位汉子的脸颊上情不自禁地淌下了两行热泪……
顺大江之水而下至湖北境内的三峡库区,当地人一听有人问“百万三峡移民第一户”是谁,身为三峡库区第一县的秭归人可以直着脖子冲人说:“这还用争吗?除咱秭归还有谁?”
秭归人没有说错,在600多公里长的三峡库区中,秭归是离大坝最近的一个县,也是大坝开始蓄水后的首淹之县,有11个乡镇、154个村、530个组(生产队)将被淹,其中包括有千年历史的县城所在地归州也将全部被淹,其一个县的财产损失综合指标占整个三峡库区21个县市的10%,也就是说,当三峡大坝一旦蓄水上来,秭归一县则要承担全库区十分之一的巨大损失!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巨大损失?当然有看得见的财物、村镇、农舍甚至整个城市的消失,更有大片大片肥沃的田园和土地、渔港和码头的消失。但这仅仅是有形的东西,秭归人真正心疼的何止是这些?他们真正心疼的是那份对故土的割不断的感情!
“秭归胜迹溯源长,峡到西陵气混茫”(郭沫若)。秭归人的这份割不断的故土之情可以追溯到他们对7000多年前的祖先的怀念。1958年至1985年间,我国的考古工作者一直在秭归县境内的朝天嘴遗址进行大规模的发掘与鉴定,确认在7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这里便有了秭归人的祖先。而秭归作为一座名城已有3200多年历史。《 汉书·地理志 》载:“秭归,归乡,故归国。”特别令秭归人骄傲的是,在公元前339年的战国时代,我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先生便是诞生于此地的。“文章均得江山助”,屈原身为秭归骄子,得益于长江西陵峡之山水灵气,写出了千古不朽之作《 离骚 》,使秭归人扬眉吐气了几千年。
泱泱中华大国,我们确实要感谢秭归这块风水宝地养育了屈原这位文化巨匠。然而多数人还并不知道,秭归不仅养育了像屈原这样的千古风流人物,而且还是一块纳四海兄弟姐妹的老移民地。历史上每一次战争和自然灾难降临中华民族时,秭归总是以博大的胸怀接纳所有流离失所的人到此落脚安居。仅抗战时期宜昌沦陷的10天之中,逃至秭归境内的难民就达三四万人。现今秭归地盘上仍可找到如“宜昌墩”、“巴东寨”和“陕西营”等地名,那是沧桑的历史留下的一份对秭归人情谊的永恒纪念。由于秭归“上控巴蜀,下引荆襄,扼楚蜀之交带,当水陆之要冲”的独特地理位置,兵争权夺,又加之长江咆哮不断,仅县城归州就有过六次大搬迁。
第七次搬迁是三峡工程所致。秭归人因此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三峡移民第一人”,这其中最“铁”的事实——他们是“库区第一县”,而县城归州古镇则是库区最先要淹没的城池。一县首府淹入水中,不等于几十万人成了无头之众吗?更何况,在古城淹没的后面,还有全县整十万人的移民呢!又一个“百万三峡移民”中的十分之一!
秭归人能不急吗?在全国人大关于三峡工程上马的决议还未表决之前,他们就已经火烧眉毛了。
第一铲土动下,就会铲到第一个移民身上。
江三,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从不在别人地头动一把土的老实巴交的农民。然而现在不仅有人要动他的土,而且要连根拔掉他。江三的心开始流血了……
那些日子他天天呆在橘园不肯回家。
望着挂满枝头的橘树,江三长吁短叹:这可是10年的心血啊!也许三峡之外的人并不知道在峡江两岸有几千年的种橘历史,屈原的《 橘颂 》其实就是他对故乡所倾注的那份深情的咏物言志。橘树曾是古代楚国的社树,峡江之地本为古代楚国地盘,可见楚人与橘树的情缘自古便很深。当地的农民不止一个告诉我说,你们外乡人都说我们峡江两岸穷,那不假,但要是谁家有两三棵橘树,再穷也能养得活全家。
橘树是峡江人的摇钱树。江三对自家橘园的那份情,村里的干部不是不知道,但三峡大坝要建,“库区第一县”的人首当其冲得搬迁。家园拆了,户口迁了,剩下的橘园也得砍呀!
江三大喊一声:“啥都可以不要了,可橘园不能砍!”
干部们知道他说的不是理,可还是软了手。
等一天再说吧。
一天过去了,江三没有松口。
两天过去了,江三不仅没有松口,而且干脆卷起一床席子,提着一把斧子住进了橘园。
村上组成的伐林队伍,有几十人。那是一个特别行动战斗队:个个手持利斧钢锯,他们接受的任务是在规定的时间完成规定的伐树面积,凡属三峡一期水位之下的树木一棵不留,这是命令,也是界限。不这样干,三峡水库就不会有开工的第一铲土!
这就是库区人的牺牲。没有这牺牲就没有“库区人民”这个光荣称号了。没有这牺牲怎能拉开“百万三峡移民”悲壮的序幕?
伐林的队伍挥动着亮铮铮的斧子和钢锯,所到之处,在当地乡亲们看来是一片片“惨不忍睹”的景象,那“刷刷刷”的砍伐声如同剜在他们心头……
“走吧,你这头倔驴,我求求你了……”妻子带着孩子跪在橘园的地头一遍遍地乞求。
江三铁了心,视而不见。照样不分白天黑夜,拎着闪亮的斧子在橘园里来回巡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见谁就跟谁拼命的架势。
“他真的要吃人呀!”砍伐队的人被这位誓死保护橘园的汉子吓退了。
干部们无奈,向上级请示后动用了警察。全副武装的小伙子们在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向怒目而视的江三突然发起攻击,几个人一拥而上……
那一瞬惊心动魄:干部们,江三的妻子孩子们,还有村上的老伯老婶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但奇迹也在此时发生了:早已打算与橘树同归于尽的江三,却在警察发起攻击的那一瞬,愣在原地,连动都没动一下,只见警察将其拖出橘园……
天!警察们从江三手中夺下那把闪闪发亮的斧子时,每个人的后背是凉丝丝的。人家好端端的老百姓一个,你既不能像对暴徒那样干,又不能像对坏人那么狠,可他真要动手拼命又会怎样呢?警察也是人,警察中许多人的老爹老妈哥哥妹妹也是移民,也是橘农,他们同情江三,但又必须制服这位死也不肯搬出橘园的倔汉子。
感谢老天,最危险的事没有发生。警察们在夺下江三手中的斧子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谁也不曾想到这时的江三突然像头脱缰的野马,疯一般地冲出警察的包围圈,飞步直奔橘园……警察们下意识地紧追其后,但刚追几步的小伙子们一下止了步:原来江三出人意料地抱住一棵橘树,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伏在树上大哭起来。那痛哭声伴着峡江山风,回**在西陵峡两岸,与呼啸的大江急流汇在一起,骇人魂魄。在场的伐林者、村干部和警察,还有与江三同是移民的父老乡亲们无不跟着挥泪哭泣起来……
即便这样,当地干部告诉我,江三这位不舍橘园的峡江汉子仍然不是“百万三峡移民第一人”。与真正的“三峡移民第一人”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后来者。
谁为“三峡移民第一人”?难道真的有此人?“第一人”是肯定有的,但何以证明?秭归移民局办公室王海群主任是秀才出身,他给我提供的一个名字可供以后“三峡工程”史学家们考证。他叫韩永振。考证依据是,他的家里有块县政府颁发的“三峡坝区移民第一户”的牌匾。
县政府颁发的,还有假?而且据我所知,全三峡库区几千万人中,没有政府部门给哪一位移民和哪一个家庭发过类似的牌匾。韩永振老人的那块牌匾具有“移民第一户”的“专利”。
韩永振常自豪地告诉我们这些外地来采访的人,说他这块匾“来之不易”。那是10年前的1992年冬,三峡工程尚未正式拉开帷幕,秭归县领导指挥的几十辆推土机已经隆隆地开到了施工现场。
“乡亲们,我们要在这里建新县城!给你们六天时间挪窝,要不工地就不好开工,要真误了国家三峡工程建设这大事,我们三峡人的脸面往哪搁啊?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新县城建设前线指挥部的干部们站在几人高的推土机上扯着嗓门喊着。
可不,盼了几代人的三峡工程现在真的上马了,咱三峡人还有啥子说的?千年逢一回,迁吧!国家需要嘛!村上的乡亲们都觉得干部们讲的话一点没错。腾地建三峡大坝,盖新县城,那是没说的!全村人仅有两个退伍兵曾经出过峡江见过外面的世界,除此之外连村支书韩永振本人都上没到过重庆,下没出过宜昌。干部们这么看得起咱,把国家三峡大工程的头一份“贡献”搁到咱村上,这可是天大的光荣嘛!龟儿子,三峡工程还真让人露脸啊!
嘿嘿,那是的哟,要不啥叫“三峡人”嘛!
乡亲们你看我我看你地乐呵着。
迁!明儿个就迁!老子盼了多少年三峡工程,这回总算在咱的家门口干起来了!迁!
男人们乐,女人们跟着乐,娃儿们更乐。迁,我们一起迁!
可迁往哪儿呀?对呀,搬迁搬迁,总得有个好去处呀!
于是乡亲们回头找到动员他们拆迁的干部。干部们站在大推土机上一挥手:还用说,当然是迁到该去的地方,比如说离这儿三五里的那些不被将来大坝水淹的山坳坳上呗!
啥?弄了半天建设三峡,原来是叫我们让出好地上那些荒秃秃的山丘呀?呸,这是谁的主意?老子找他论理去!
可不,好不容易盼来了三峡工程的正式上马,盼来了新县城搬到咱家门口了,怎么着要搬也要让我们搬到将来离三峡大坝最近的地方,要迁还不趁好机会把我们的农村户口迁到城里去啊!
全村男女老少全都“炸”了起来。建新城的推土机方才还是昂着高傲的头在农民兄弟面前耀武扬威的,转眼间都成了这些泥腿子脚下的一堆废铜烂铁。
工地干部急电县领导求救。于是乡上的县上的头头脑脑们来找村支书韩永振。
“老韩哪,你是老党员,大道理甭多讲你也会明白的。建三峡工程是国家的大事情,建三峡我们秭归县城是全淹的地方。尽管现在上面对整个三峡移民还没啥个具体政策,但我们不能等啊,等一天那以后大水就是赶我们一天!所以我们县上要抢先开工建新县城。乡亲们的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但建新城、筑大坝是大局,我们都得识大局,老队长你说对不对?”韩永振当了几十年生产队队长,现在叫生产组小组长,可大伙儿还是习惯叫他队长,县里乡里的干部也是如此。
韩永振抽着旱烟,点点头,嘴里是啊是啊地应着。
“那老队长,你看是不是就请你动员大伙搬迁吧!”干部们心急如焚,建新县城的工程进度表是人大用决议的形式通过的,马虎不得。
“是啊是啊。”韩永振还是这句话。
“那给你们三天时间,要不施工的大队人马都来了,耽误一天就是几十万元的损失啊!老韩,你知道咱是个贫困县,几十万元可不是个小数呀!”县领导用手揪着自己的胸襟,像是要掏心窝窝。
“是啊是啊。”韩永振老队长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那我们可就全拜托你老了啊!”说完,领导们都走了。
村口只剩韩永振一个人愣在那儿,直到暮色降临,老队长这才低着个头往家回。
“爸,你说咱搬还是不搬?”儿子见他一个人闷在灶前半天不吭一声,便上来试探着问句话。
“是啊,是啊是啊。”韩永振依然喃喃地说着“是啊”两个字。
儿子有些急了,伸手摸摸老爹的额:“爸,你没事吧?”
“你说有什么事呀?”突然,韩永振立起身子,怒吼一声。再瞧他的样儿,像头断了腿的老狮子,可怜又可惧。
“哇——”那天未过门的儿媳妇正好也在,乡下的姑娘胆小,见老人吼得这么惊天动地,吓得哇哇直哭。
“你这个死老鬼,自己有闷气跳长江去!干啥子拿家里人出气?能耐啊!”老伴不干了,一顿奚落。
韩永振一甩手,回到里屋就往**一躺,一丝儿声音都不出。家人谁也不敢再出声。直到半夜,那屋里才发出“呜呜呜”的哭声——那是一个老男人的哭泣声。
“呜——呜,呜呜——”儿子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老伴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村里的人也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这样的哭声像是大山深处被猎人掏了心窝的老狼临死时的那种嘶嚎声,听了全身会发冷发颤。
第二天天亮,一家人谁都不敢提昨晚的事。可奇怪的是老头子在清晨起床后似乎格外精神,只见他先在新屋前后转了一圈——房子是前年盖的,基本上新砖新瓦、新窗新门。然后韩永振招呼儿子和老伴,还有没过门的儿媳妇:“你也算是咱韩家的人了,”老头子瓮声瓮气地说,“都听着,今天你们啥子事都别干了,儿子你腿快,去跟外村的亲戚好友招呼一声;老太婆你就把村上的人招呼一下,让他们明天都上我们家来……”
“干啥子都上咱家来?”儿子和老伴瞪着眼有些不明白。
“少啰嗦,让他们来就成。”韩永振显得异常武断和暴躁。
隔日,韩家的院内院外一片喜气洋洋办大事的光景。韩家的远近亲戚好友、村上的男男女女都来了。韩永振的脸上今天显得特别喜气,他笑嘻嘻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有人问他是不是给儿子提前办婚事?他只笑不说。
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这时只见韩永振站在院子中央,面对亲戚朋友和村上的父老乡亲,拉开嗓门高声道:“按咱三峡人的风俗,哪家结婚、生子、盖房、搬家,都得办酒请客。我呢,前年才盖了这四间新房子,照理今天是该给儿子结婚办喜事的。可不行啊,现在国家三峡工程要上马了,儿子的婚事得改动日期了,因为上面让先拆这房!所以……所以今天请大伙儿来帮我一起把这新房子给拆了……老韩我今天可能做得有点怠慢大伙,中午的这顿酒要等把房子拆了才能喝,啊哈,拆完了才能喝……动手吧!”
韩永振说完,登上木板凳,第一个冲上了房顶。
四间新房就这样稀里哗啦地在众人手下拆了个精光。
末后,韩永振摸了摸脏兮兮的脸,然后极其严肃地举起一碗酒,再次冲村上的乡亲们大声说道:“大伙听着,你们如果还认我这个老队长的话,明天开始,你们就像我这个样,把自个儿家的房都给扒了……这是国家的任务,我们得服从,可不能丢我们村的脸面!我在这儿敬大伙儿这碗酒了。”说完,韩永振一扬手,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