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半夜来的电话。
妻子已有微词了。自从接受了调查,这个小小的居室就不得安宁了,连半夜也少不了电话。
——别接了,当你不在。
——万一有急事呢?
——那就等它响第二次。
果真,电话第二次响了。
——我是南石西的。记得我么,搞户籍的。我已经找到了公园里的老头,不过……
——不过怎么了?
秦江心中一缩。
——医生说他没多少时间了,很可能现在是回光返照,显得特别清醒。我提起这事,他就说一定要见你……总算找到你了,刚才你还没回家吧?快来,行么?
——我马上就来,告诉他。
妻子默默无言地给他披上了衬衣,送他到门口,又随手给了他100元。
——干什么?用不着。
——这么晚了,你还骑车么?一个小时也骑不到的。打的吧。
——可调研经费并没拿到。
——还管那么多干吗。
秦江心头一热,接过那已攥热了的100元,说了句:
——打的,快。谢谢。
——老夫老妻了,说这个干吗?快去吧。
半个小时之后,秦江抵达了南石西的区医院。
那女户籍警正等着。
时间已是第二天的两点钟了。
她一见秦江,便往里走,秦江赶紧跟上。一直上了四楼,进了病房,却又穿过病房,到了病房外的阳台上。
阳台上特设了一张病床。
不用问,这是专门为这古怪老头设的。
老人一见秦江,虽没动,眼里却闪出光来,嘴巴慑动着。
——总算,总算有人找来了。我等了几十年、等了几十年……
秦江一阵心痛——是呀,这几十年,中国在做什么,为什么没人叩问一下这件事呢?这么大的一件事,就淡淡地过去了?过去了50年!老人临终这一责问,间的是谁?!
——你说吧,我记下。
秦江只能这么说。
——听说你已经找到旧炮台了,那就是后来由惩教场改造的广州难民收容所。我是南石头村的人,也给收进去过。后来,乱了,我才出来,是日本人走后,还没投降时……在这之前,名义上叫难民所,可比牢房还不如。日军将难民一车一车,一船一船往里送,好像里面是无底洞一样。老村民都叫它“收命所”,每天都死很多人,有6个抬尸人,不歇气也抬不完。所里有两个很大的化骨池,把难民扔进去,化了,又往上扔,臭气几里路外都闻得到,村民不敢作声,可心里恨极了。那时这里很偏僻,很荒凉,他们就选中了这个地方。难民船,有人叫它大眼鸡船,总是一批接一批来,只有进没有出。难民所的粥很难吃,不吃又不行,吃了会生病,不知日本人搞的什么鬼……我是去得晚的,日本人已走了,所以才没死,可都听说了……我亲眼看见抬尸人用帆布床每次抬两到三个死人,有的人嘴巴还会动,没真正死。有的眼睛、鼻子、耳朵、手指没了,该是老鼠咬掉了……化骨池盛不下,就抬到附近的邓岗斜……
女户籍警在一旁说明道:
——如今,是南箕路南石西派出所以南和以西的地方。
——对就在那里埋了。埋到后来,没法取土,又用车装,就不知运到哪了。
秦江赶紧问。
——那些抬尸人呢?
——干这种营生,能活多久?他们也是被逼着干的,能不沽晦气么,所以都活不长久,最后一个,前些年也死了。
——知道这些事的人,还有多少?
——不会太多了,没这么长的命,我算是长命的了……
忽地,阳台旁一个窗口上探出个人来,说:
——我妈也是拉进了难民所,后来我们去要人,哪还有人,死了,进去就活不了。
这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
秦江忙问:
——你能写个材料么?写详细一些。
——看吧,有心思就写。
头又缩回去了。
医生对秦江说:
——这个病人很快就出院了……我们有他的地址。
秦江仍问阳台病**的老人:
——在你之前,还有从难民所出来的人么?
——有的,不多,出过事,冲出去过人。只是不好找。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难哪!
老人两眼又闭上了。
医生忙说:
——他太兴奋了,得休息一下……看来,他还能握上一阵子。似乎有一种新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你等一等。
秦江当然不敢离开。
老人是一副凄苦不堪的面容,斜拉的苦眉,黑白相间。脸如松木皮似的密密麻麻满是皱纹,还有不少老人斑。头发稀稀落落没有几根。他该有古稀之年了,50年来只敢露宿野外的生活,他是怎么过来的?也许历史要专门留下他来作证。
秦江无法深人他的内心世界。
直到天亮,老人还没醒过来。
但脉膊还在。很弱,很弱。
老人姓杨,名聋,但他并未真聋。他是南石头村人,世份代代生活在这里。到他这一代没有子嗣。其他亲戚,如兄弟姊妹及表侄之类,似乎都没有。他是一个孤寡老人。他不要子嗣或者所谓的“夫妻”,实际是他认为自己身子在沦陷年间人了难民所而带上了病毒,所以不想殆患下去……
终于,他又一次醒了过来,眼神十分亢奋,继续说:
——死了那么多人,成千上万,成千上万,连我们村的人都吓得逃走了个七八成。说是瘟疫,可我至今不信,为什么一下子病发得那么快,而不是慢慢来的……香港难民在离开香港时,都检查过的……
——没一个难民逃出来么?
——刚才,我想起了,20年前我遇到过一个。当时在难民所里他还是个小孩,才十二三岁。他逃了三次,都抓了回来。但最后一次,还是逃掉了,似乎有人帮他。
-20年前见过?
秦江有些失望。
——是的,在佛山,不,南海。是一家国营机械厂,说是造……冲床的,对。
——他的名字?
——叫冯棋,二马冯,示旁的棋,吉祥的意思吧。这孩子命大。
在国营企业工作的人,这些年流动性不大,也许有希望找到。秦江这么想。
忽然,老人的表情僵住了,医生忙给老人加大输氧量。老人的脸色发青、发白……
床边上老人的一只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旁边的心电图机上的曲线,已化作一条直线。
医生轻声说:
——他走了。
老人已安祥地闭上了眼睛。也许,他认为自己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使命完结了。
他留下一个“冯棋”的名字。也就给了秦江一个方向,让他不辍地追寻这一未了之谜。不,是未了之案,历史之大案。逝去者留下的期望,对后人来说便是神圣的,不可裹读的责任。
——说是瘟疫,可我至今不信……
老人最后这句话,始终在秦江耳边回响。是的,已经查证出,死了很多人,几千、上万,甚至更多。但死因是什么,不能只靠推理,说下了细菌。因为,难民集中的地方,每每会发生瘟疫。如今,卢旺达等地的难民营,不也是如此?所以,现在还无法确定粤港难民的死因。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那么,这个冯棋,有可能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人物么?
去找!
秦江在杨聋的遗体前默哀了一阵,同户籍警一道离开了房间。两人默默无言地下了楼,一直走到医院外,秦江才伸出了手:
——谢谢你为我提供了这一宝贵的线索。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回到家,稍事休息,秦江便出发,到佛山市的工业局,查询有关机械厂的讯息。
很快便有了回音,对方开了30多个大大小小的机械厂名单。
秦江一一去函。
与此同时,他又一次到医院,去查找当日插嘴的那位病友。
那人已经出院。
按照医院开出的地址,倒是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位花甲老人。
老人很快认出了他。
——那天,是你在医院作调查?
——是的,不知你的材料写好了没有。
——坐,坐。
老人很客气。
秦江想,一开口就要材料,也太冒失了,便坐了下来。
老人端来了两盘水果,一盘是香蕉,一盘苹果,香蕉和苹果个很大,不是街头巷尾买的那种便宜货。可见老人的晚年生活十分优裕与平静。
——儿女孝敬的,尝尝。
秦江册开了一只香蕉。
——说起来,我妈也真是无辜。据说,日本人当时说是抓广州街头的乞丐。我妈那打扮也不像乞丐。她买菜上街,提了个菜篮子,也不知怎么把她也当乞丐抓去了。等我们知道消息去找,才知道被关进了难民所。难民所不让外边的人进去,尤其是香港刚刚沦陷,大批难民运到那里,香港来的难民更是被关得死死的。后来,有个苦工告诉我们,说我妈死了,让我们到一个荒岭上去找。我们到那里一看,有一排大坑,看得出是新土,才把人埋下不久。我们拨开半尺厚的土,就是层层叠叠的死尸。找到第6个坑,便见到了我妈。我妈平日身体挺硬朗的,唉……
——你们把她找回去了?
——没有,我们刚见到我妈,刚好又有死尸运来。我们吓得躲了起来。等他们走后,我们也没敢再翻找了,因为听说难民所里闹瘟疫……只好委屈我妈了。是我们不孝呀。
秦江说:
——请你把你知道的这些写下来,好么?
——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了。等孩子回来,我说,让他们写好了。
秦江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老人的住处,离中山医学院不远。秦江骑车经过中山医学院时,不由得心中一动,折了进去,他又来到了老干部办事处。
——想还要找什么人么?
——不,我想到你们的图书馆看看。这座图书馆是这里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旧楼,或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秦江只是凭一种直觉这么说。
老干部办事处的人也就陪他去了。
——正好,图书馆有不少返聘的老同志,可以问问情况。
图书馆内,采光虽经过一些改善,不知怎的,大概是心理作用吧,秦江总觉得有些昏暗。但里面的一切已经重新调整与粉刷过了,没留下什么旧的痕迹。
秦江有些失望,仍问:
——这里有没有一些过去留下的资料?
一位70岁左右的老馆员被叫来了,说:
——原来是有的,不久前刚刚被清理了,认为没用,让收购站开车运走了。
——是怎样的资料?
——主要是底层地库里堆积的旧的医学书刊,其中日文的占多数。
秦江心一紧,问:
——是什么类的?
——我懂点日文,翻了翻,其中,细菌类的书刊特别多,还有一些日文小说,出版年代都是昭和年间的。那些书刊都发霉了,馆里领导认为这些都过时了,又不完整,所以决定清理干净。反正,也不会有人看,没有保存的必要,全当废纸卖了……
秦江的脸色发青了:
——卖掉有多久?
——也就20来天吧。
秦江心头一阵酸痛,这期间,自己已经来过这所学校几次了,怎么这样不巧?他只好问:
——卖到哪个收购站了?
——就是东山的。
——地址呢?
老馆员愕然地看住了他。
——莫非你还想去追?
——我试试。
老馆员说了地址。
秦江找到收购站,收购站的同志却说,一般收来的废旧书刊,不出五天便运走了。
——运到哪?
——广州造纸厂。
天哪,这造纸厂也正在南石头——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待秦江追到造纸厂,方得知,由于纸张困难,回收的废旧报刊,不出一周便被化作了纸浆,不可能堆着不处理。
于是,消失在南石头的粤港难民的冤情,也就有可能随着这被清理出来的日军留下的罪证材料,也重新地、再一次消失在南石头化解的纸浆里。
怎么会这么不巧?
偏偏在要查找它们的时候,它们竟刚刚被销毁!
是一种蒙昧,一种莫可言状的人类的失聪——在这样一个高等学府中,对史料的认识竟如此肤浅,如此“实用主义”——功利到“没人看,没有保存的必要”便即时予以销毁!“文革”可是要历史的,查祖宗13代,为整一个人,不惜积蓄起一麻袋一麻袋甚至成吨成吨的材料。而今天,却又如此无视历史,视历史为累赘,如此迫不及待要去销毁它们。
冥冥之中,秦江只觉得这个阴森森的图书馆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历史墓穴,它掩埋了许多的秘密、罪行及其他。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所在。
南石头所发生的惨祸,都是从这里肇端的,也是在这里被湮没的。
佛山所有的机械厂人事部门,也都一一有了回音,没有查找到这么一个退休人员。
秦江索性自己跑到佛山——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佛山的老干部管理局。
也许,在那能找到这个名字。
但仍没找到。秦江一筹莫展。
回家后,他给那位花甲老人去了电话。
——对不起,孩子们不让我写。
——为什么?
——他们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一写,说不定还得登出去,一登出去,还会有人来找。这半截人土的人,图个安宁吧。还是不写的好。
——可是,这事关系重大……
——孩子们也说了,不过是索赔吧,日本人会赔么?别做梦了。不再打我们就算是好的,听说,政府也不主张索赔。我们老了,可不敢同政府离心离德,政府不提,我们提有什么用,提了,同政府唱反调,落个不忠,晚节不保,这名声也不好,如果将来再搞什么运动还要连累孩子……
——不是这么回事,民间与政府……唉,我们也不是为索赔……
秦江都不知怎么说好了。
——我们不缺几个钱,如今改革开放了,孩子们都能赚大钱,没有亏待我们老人,我们干吗要给他们添麻烦。对不起,我这份材料也就不写了。
——能让我同你的孩子谈谈么?
——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可不能把你带到他们那里,那他们会埋怨死我了。
——这样吧,我来给你写。写好后,念给你听……
——不了,不了。过两天,我们就要外出旅游,去香港、澳门,还有泰国,找不到我们的,你不必来了。
分明是要将秦江拒之门外。
——可是……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晓以民族大义么?他们会听吗?还用得着自己去说么——他们是过来人,是那场战争惨祸的直接受害者,能不比你秦江更有切肤之痛么?
秦江叹息着放下了话筒。
第二天,他还是去了一趟老人的家。老人只在门口的对讲器上讲了几句:
——我说了,你不必来的。
——你现在有时间么?
——对不起,我们正收拾行李,不能陪你,你回去吧。
门始终没开。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
不明白,可又很明白。是麻木,又不是麻木,是太安逸了,可又并不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