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实录
香港已经成了恐怖之城。
在经历了18天无效的抵杭,双方伤亡都在数千之后,日军飞机抛散了一份用中英文写的传单:
战争的结果早已预定,英军投降只是迟早问题。圣诞节就要到了,你们已精疲力竭,十多天没顿饱饭。假如你们醒悟,放下武器,接受和平,这样,圣诞节前,你们就可以吃一顿热气腾腾的丰盛晚餐。别的亦可从长计议。
维多利亚兵营以及海军船鸡,已是在一片火海之中。
英国守军早就明白,这是一次“无望之战”。连丘吉尔都认为,英国绝无机会坚守香港,沦陷只是意料中的事。
驻港中国军队的首领陈策将军,知道英军已不复抵抗。他借了两艘鱼雷快艇,冒险突围而去。一个小时后,港督杨慕琦爵士,渡海至九龙半岛酒店,向日首酒井中将称降。
他满以为,不抵抗将为平民争得和平、减少栖牲。
这是英国人的思维逻样。
虽然在这之前,已经有过南京屠城等一系列日军罪行的通报。
日军占领香港后,最高层竟下令:
——特别放假三天,奖赏攻港部队。
这“奖赏”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于是,大白天,占领军便满城乱窜、抢劫商店、**妇女、杀戮百姓……
连伤兵医院的女护士,也未能幸免。
到处是枪声、惨叫声……
动辄便被指认为“抗日分子”或者“捣乱分子”,就地处决。
街头横尸无数。
不止是占领军横行无忌,连那些自称为“胜利友”的汉奸,也在大肆抢掠与勒索。
香港成了个无法无天的人间地狱。
圣诞节,也成了黑色的、血腥的日子。
冯棋在日军人城之际,被吴亦源安排在栈房一个楼梯间里,一再叮嘱:
——千万别外出,我去把你姑姑找回来。
可小孩子哪坐得住。
听到外边有什么声响,他马上就爬到小小的窗口往下看。
所见到的,是到处乱躲的中国人。
兀地,他发现,人群中有个人的身影,就像是何之华老师,只是脸上看不清。于是,他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显然,老师是要上这里找他的。
大楼大门已紧闭了,何老师扑到大门上,却怎么也推不开。
后边已传来了枪声。
窗口中跳出了小冯棋。他叫了一声:
——何老师,这边来。
她这才转身,跟着冯棋,从地下室一个门洞跑了进去。
地下室门一关,后面传来了日本鬼子的叫声“花姑娘大大的有……”
冯棋也顾不得回头,拉住老师,七弯八拐,终于转到了吴亦源安排下的楼梯间——楼梯间的门很隐蔽,外边还故意堆上了不少什物,一下子看不出来。
两人就躲在里面。
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粒米未尝,谁也不敢外出一步。
外边的恐怖日复一日。
吴亦源也不见回来。
只有老鼠叩问过这个地方,见没什么可吃的,它们也走了。如果它们不走,说不定它们也会被当作了粮食——日军围困新加坡时,那里的老鼠也被吃光了。
昏暗中,冯棋只觉得何老师一下苍老了许多……
直到第三天,楼梯间才传来脚步声——何老师先紧张了一下,而后又欣喜地说:
——是你吴叔叔。
两人七手八脚撤去顶住门的桌子和木棍,打开了门。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可以放心。
门一开,就传来吴亦源的声音:
——我没找到你姑姑……
何老师已叫出声了:
——亦源,我在这里。
何老师和冯棋一道钻出门去。
何之华扑到吴亦源的怀中,痛哭失声。
冷不防听见冯棋在问:
——吴叔叔,你怎么一身是血?
何之华这才松开手。从昏暗中出来,眼睛好久才适应。她这才发现,吴亦源额头上,血水沾住了头发,都结成了痴。他身上的衣服也已扯破了好多道口子,里面的皮肤上也净是伤口……
——你怎么啦?
——没什么,留下条命,已值得庆贺了。能见到你,我当又活到了来世……好多人都没逃得出去,连陈友仁也没走得了,他让孙夫人登了机,自己留下了……我还以为你跟船走了,不是在组织文化人撤离么?没想到你还在,你不应该不走的……
——我放心不下。你没走,冯棋也没走……
——可我没暴露,冯棋还是个孩子……
吴亦源机警地往过道上看了看:
——这栋楼已一个人也没有了……先进楼梯间吧,我还带了点吃的……
他把何之华、冯祺推进了楼梯间,再又把门关上、顶好:
——鬼子三天放假还没过,今天是最后一天,得沉住气,握过去。
外面又传来了坦克的履带声,大地竟在颤抖。小小的港岛,承受得了战争如此的重压么?
三个人又屏住了呼吸。
吴亦源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了几块饭团及几块咸菜。
然而,饿坏了的何之华,只咬了几口咸菜。就吞不下了:
——没水,怎么吃?
她已口干得嘴角都起了泡。
冯棋吞下了一个饭团,又咬了几口咸菜。他到底当过乞丐,比何老师更能适应。
吴亦源叹了一口气:
——香港没沦陷,水道就被日本人切断了。现在,他们也没法恢复供水。过不了多久,渴死、饿死的人就不知会有多少。只怕不会比打死的少。
外面还有不时响起的枪声。
何之华闭上眼睛,又咬上一口咸菜——虽说这愈吃愈口干,可不能不吃。
吴亦源没有多讲外面的惨状,他怕何之华及孩子会吓得受不了。别说年轻姑娘,连老太婆也有被凌辱的。就算这三天浩劫过去,鬼子的兽性也不会有所收敛。所以,这第三天过去,并不等于就安全了。
可他还是得安慰何之华:
——过了今天,日本鬼子不放假,回军队了,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当然,我得先出去试探一下……广州沦陷时,我也在城里,过了几天,相对平静些,就会有人外出了。无论如何得顶住这一天……
——会顶住的,可以后呢?
何之华昏昏沉沉地说。
——当然得想办法,我会同组织联系上的,过了这几天,组织活动就会恢复的……我们已约好的,你放心。当然,你不能留在香港,设法回内地去。敌人只是占了几个城市,其他地方还是我们的。我一定设法把你弄出去,会有地下通道的。
在恐怖的坦克声、枪声与惨叫声中,他们在楼梯间里度过了第三夜。
半夜,有密集的脚步声在大楼一侧响起过。也许是鬼子集合归队了。
没有人会到这座空楼里来。
第四天清早,吴亦源叮嘱冯棋:
——你看住何老师,别让她出去。她渴得难受,我得去弄一点水……今日香港,已是滴水寸金了。总归会有办法的……你也千万别出去,等我回来。
冯棋点了点头。
吴亦源这一出去,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回来。不过,楼外似乎已开始有人走动了,当然是胆大的。冯棋透过窗缝能见到一些人影。只是,鬼子的巡逻队,也出现在附近的街道上了。
仍旧有枪声。
窗缝里还能见到日本鬼子军装的黄色,这黄色一出现,其他人就都不见了。
天色黑了下来。
最后的饭团也咽下去了。
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是吴亦源回来了。
香港发生了无数起屠杀事件,三天后,一样没有生命保障。他也是左冲右突,设法避开嗜杀成性的侵略军,好不容易才回来的。他手上有一个玻璃瓶子,装着非常珍贵的饮用水。为这点水,他几乎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他没说这些,只说:
——已经有不少市民从防空洞里走出来了。出来后一看,外面已是另一个世界。还有人被抓、被杀,鬼子看了不顺眼就眼发红……我们还是不要急着出去,再看一两天……这是水,缓着喝,留着一两天用。这里又闷又热,换个地方好了,这样就不会太渴了。我已看好了地方。等夜深了,再走。
何之华用舌头舔舔水瓶口,便放下了。
冯棋也只喝了一小口。
吴亦源苦笑道:
——不,认认真真喝上一点。这么舔一下,会刺激得你更渴的。
天全黑下来了。
吴亦源领着何老师、冯祺两人,走出了低矮、闷热的楼梯间。他们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走。
一上楼梯,便有一股清凉的风扑来。何老师、冯棋两人像洗了个凉水澡一样——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冲凉”,身上都发臭了。
三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吸进了一股尸臭的气味,差点又呕了出来。
原来,楼道口上,有一具尸体正在腐烂。南方天热,12月底有时也超过摄氏25度。这尸体已有好几天了。在月光下惨兮兮的。
——快走,别往那边看。
三人转移到了大楼另一端顶层的一个亭子间里,那里通风要好多了。
——这里绝非久留之地。过些日子,我们一定要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吴亦源似乎在发誓,对着满脸涂满了灰尘与黑炭的何之华。
他这时才看清楚何之华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