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余秋里部长挑明了把“赶超功勋队,勇夺世界冠军”的任务交给了1202队。你别看他辞旧迎新的新年座谈会上笑呵呵的又是亲自写对联、又是请吃饭,别说1202队的第三任新队头压力大,就连会战指挥部的张文彬和宋振明都感到压力重重。余秋里的脾气他们是早领教过了,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他要把任务交给了谁,谁就得保证完成,如果完不成那你就永远歇菜吧!更何况,他现在抬出的目标是苏联的“功勋钻井队”。当时中国跟苏联是什么情况?斗!斗得白热化!斗得咬牙切齿!当时中国人包括毛泽东在内,有什么事只要能压住或者胜了“老苏”,那是天大的喜事儿!这不,余秋里这回咬住了苏联的“格林尼亚钻井队”。
1202队既光荣又压力重如泰山。余秋里没有把对联送给铁人王进喜原来所在的1205队,则交给了1202队,不知他是不是这样考虑:一是王进喜已升任钻井大队领导,他本人又身负工伤;二是在会战前线大家都知道一个事实:论整体队伍素质,1202队无人可比。有人对我这样说:1205队是王进喜带出的一支勇猛的钢铁队伍,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攻得上去。而1202队同样是支冲锋陷阵、攻无不克的钢铁队伍,他们在勇猛之中比1205队多了一个“智”字。智勇双全,使1202队成为当之无愧的“永不卷刃的钢刀”。但据参加此次新年座谈会的当事人介绍,当时余秋里在把对联送给1202队时,曾意味深长地瞧了瞧一起在座的1205队等其他几个英雄钻井队,也说了这样的话:“为了粉碎当前的国际压力,为了甩掉我国石油落后帽子,石油部、会战指挥部希望你们各个钻井队在新的一年里,继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学习‘两论’,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争取超过苏联的那个所谓‘功勋钻井队’,为国争光!”这话的意思看出,他余秋里把超苏联“功勋队”是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要求的,因而他既有对1202队的期待,更希望会战队伍都能共同来实现这个目标。
这是余秋里的战略思考和战术艺术的特点。
话说1202队在接受“超功勋”、争夺世界冠军的任务后,老队长张云清、马德仁当夜就来到1202队,与新队长及全体职工共商大事。还是解放军的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作风。老队长张云清把话说得非常白:“不外乎就是让你们多受点累,少睡几宿觉,多流点汗,掉几斤肉!有人担心我们今天是饿着肚子打会战,困难很多。可你们想想,当年我们人民解放军靠小米加步枪,打败了800万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反动军队。比起这,现在条件总要好多了吧!前面没有枪林弹雨,不就是肚子饿一点、住得差一点、天气坏一点、蚊蝇虫子多一点嘛!大家拿出劲头来,把苏联的那个什么功勋队远远地甩在后面!”
马德仁说得更简单,他指指自己的脑壳:“敢打敢冲,还得动点脑筋!”
1961年3月8日,1202队的“超功勋”战斗拉开序幕。钻台现场特意开了个小型誓师会,场面虽然不大,却既严肃又隆重,热烈而火暴。严寒凛冽之中,钻塔顶端的红旗在风中“哗啦啦”地作响,仿佛是在替1202队的50多名勇士向世人展示他们争夺世界冠军的豪迈情怀。
挑战是从自己内部开始的。四个编制作业班一面比着劲,同时又从配合协作,步调一致促进整体进度加速。过去一口井打完,井队需要做好完井、固井和测井工序,有时还要进行试井作业。为了缩短这些工序之间的间隔,他们采取了在完钻后立即组织两个班快速下套完井。完井后又立即投入三个班的兵力进行固井小会战——大会战中套小会战,这是余秋里、康世恩在大庆会战中始终运用的一大指挥艺术,各基层施工单位灵活运用、巧作安排显现不俗成效。在固井结束后,又组织一个班加快卸钻杆做好搬迁准备,同时让一个班充分休息准备新井开钻。这时另两个班到新井位做好开钻前的准备工作,待井架一就位立即转动机器开钻……如此这般,速度立即攀升,从月开两井完成两井到开三井完三井,到后来的月“五开五完”,一直到最后的“六开五完”,即开钻六井、完井五口的高速度。
这是什么速度?这是中国石油人创造的神奇速度!
想一想:在有限的三十天时间内,要将几十吨的钻塔和几十吨的辅助设备进行六次异地搬迁!仅仅这样的搬迁,得花多少时间和劳动?
想一想:每一口井,都需入地千米之下。那钻井是与复杂的地下“敌人”较量,你不知道它会给你找些什么麻烦!而且每钻几米就得换一次钻杆,仅换钻杆的过程就够复杂繁琐的——提一次就得一节节地卸下,再放到一边。等接上新钻杆后,又得一节节地重新装上,再重新下井。还有固井和井下测试……如此几十项复杂多变的工艺,你一项也不能少,一项也不能马虎。你想马虎,你想偷懒,其结果只能让你更加复杂、更加繁琐、花更加费劲的力气……
我想强调一点的是:我们的石油战士要完成如此繁重艰巨的任务,是在饿着肚子、吃着野菜和玉米糊糊的那个最困难的岁月!想象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精神?
1202队不愧是“钢铁钻井队”!而整个石油会战中又何止这样一个队?
余秋里搞的“生产运动会”,要的是所有队伍都参加这样的战斗。
他把“超功勋”、争夺世界冠军的任务交给1202队,是为了在这样的“生产运动会”上有支走在最前列的标杆队伍,好让所有的队伍向他们学习,进行殊死的、拼命的、义无反顾的勇猛前进!
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战斗?似蛟龙出海,狂涛怒卷,浪冲天宇;如猛虎下山,呼啸野谷,震天动地!
大草原成了千军万马你追我赶、拼得难分难解的一片厮杀之地。这厮杀,既为祖国早日甩掉“贫油”帽子的誓言,也为在“老苏”面前争气,同样也有各个英雄队伍为自身的荣誉而战!
战吧!1202队自揭开“超功勋”、争夺世界冠军的战斗序幕后,他们一路战鼓轰鸣、杀声撼山。而因为他们的行动,也让那些不甘落后的其他英雄队伍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老子就熊?不!他1202队能干成的事,我们就不成?”半道上,又杀出一个1203队。也是新疆来的标杆队,也是“石油师”的钢铁军人队伍。你张云清、马德仁、王天琪干得成的事,我们同样能干得了!
这1203队像蝎子蜇人,死死盯住1202队,一步不放,一眼不眨地盯在后面,而且看准机会,一鼓作气,将一路高歌的1202队甩在了自己的后面。
“他娘的,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1203队怎么上来了?”1202队大惊。
惊有什么用?既是“运动会”,比赛就是规则,胜利者就是王牌军!1203队冲在了全战区的最前列,把1202队的气焰狠狠地“治”了!而且最让1202队不堪忍受的是他们居然把“挑战书”派人送到了1202队队长手上:我们要与你们一样争夺世界冠军!言外之意,这最后夺冠的不一定就是余部长给你们送对联的1202队!
这还了得?1202队的50多条汉子像被人当面撒了一把臭屁儿——太不是滋味了!
正是无巧不成书。7月初,钻井指挥部把萨尔图南部的一排七口井的任务下达到大队,大队又下达到了1202和1203两个队上,令他们从这七口井的两端往中间打。
这不明摆着让两头猛虎争雄吗?
1202队和1203队的双雄之争已不可避免!
这热闹劲儿!两个队、两座钻塔,排列在同一线上,那大草原一展平地,虽隔数千米,却如咫尺对阵,对手们真是到了相见分外眼红之势,就差各执兵器对搏了!只见比赛工地上人影与钻杆日夜交相辉映,分不清机声和人声,一句话:谁要在此时说闲话、挡他们一阵子活,他们就会把你从井台上扔下去。不是无情,而是他们现在的眼里只盯着中间的那口井。这不明摆着,二三得六,第七口井是两队的争夺焦点,谁先夺得,谁就是胜者。对军人出身的人而言,荣誉胜似生命。
短兵相接、白刃格斗就在两队几乎同时完成各自的第三口井的固井时。当时1202队正在卸钻杆,而1203队已卸完了两排(总计应为7排120根钻杆),这让1202队急坏了。红旗班班长、司钻张石琳一面派出“情报员”来回传递着1203队的进度,一面合理安排卸杆和在场地滚杆的人力,同时改进措施,不断加快卸杆的速度,由开始的半小时卸一根钻杆到最后只用六七分钟,十几个工人简直就是在拼命……晨曦初露时,1202队终于卸下最后一根钻杆。
他们胜利啦!提前把井位移到两队中间的那口第七号井……
此后不久,国家主席刘少奇视察大庆,听说1202队正在瞄准苏联功勋队的目标进军时,非常高兴地来到井台握着工人们的手说:“祝你们胜利,祝你们成功!”当听说不少工人是吃着野菜团子和玉米面糊、身患浮肿在坚持战斗时,国家主席沉默了许久说:我们现在都是在紧着裤腰带过日子,希望你们注意劳逸结合。
面对如此强度的工作,面对一个个脸色发青、皮肤浮肿的工人们,堂堂国家主席能送的仅仅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这就是那个极度困难的年代。但工人们依然壮志凌云,他们喊出了“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誓超功勋队,拼死硬到底”的豪迈誓言。
任务如此艰巨,战斗如此残酷,生活又那样困苦。有一天柴油机司机蒋世昌在擦洗小油缸时,因为饥饿无力,擦着擦着,就昏倒在地,后经队友们抢救方才清醒过来……在1202队夺冠之战最激烈时,会战副总指挥张文彬来到队上看着自己的队伍吃着酱油加开水的菜汤,干着常人几倍的工作量,忍不住泪流满面……
至当年11月,1202队打完最后一口井,以9个半月的时间,钻井31746米的成绩超过了苏联格列尼亚功勋队的纪录,一举夺得当时的快速打井世界冠军。
余秋里听到这消息后,欣喜地让会战指挥部给1202队送去两头大肥猪以示犒劳。
其实,在“生产运动会”上,瞄准世界冠军目标的不仅是1202队。王进喜的1205队从来就没有服气过1202队。当大伙儿听说余秋里部长把夺冠的对联送给了1202队时,他们也把迎新年的辞旧迎新之夜当作了誓师之夜。大伙儿个个摩拳擦掌地表示:咱是铁人标杆队,咱的红旗不能褪色。1202队能干到的事我们铁人钻井队绝不少一米!
1205队后来跟1202队较上了劲,第一次挑战是瞄着年创5万米的世界冠军目标。后来两个队双双实现。
第二次挑战是在1966年,这一年在中国历史上极不平凡,“文革”的风暴已乍起,造反派煽动的大串联搅得全国不安宁,大庆也不例外。但1205队和1202队的比赛没有停止。那年正好听说美国有个年创9万米的王牌钻井队,王进喜他们就在8、9月份继突破5万米任务后,一鼓作气,直逼10万米。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在这年5月初,周恩来总理最后一次来到大庆视察,听说1202队和王进喜的队决心在上半年打井5万米、再超苏联功勋队时,周恩来非常高兴,并拉着王进喜和1202队老队长张云清的手说:“打上5万米时一定告诉我,国务院要向你们祝贺!”9月,大庆工人报捷团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周恩来见到王进喜时,就伸出五指晃了晃。王进喜一见就明白,笑了:“总理,我们到8月18日,就打了5万米,现在两个队都准备向年钻进10万米的目标进军呢!”周恩来一听大喜,说:“好,我祝贺你们!”并再三托嘱:真到10万米时,一定告诉我,我请你们两个队的工人同志们进中南海。可是历史遗憾地失去了这一幕:当王进喜他们双双创造10万米纪录、向中南海汇报时,周总理已经身不由己地整天忙乎平息造反派的种种纠缠而无暇接待大庆的同志。
在大庆采访时,当我来到1202队这支英雄队伍的荣誉陈列室,看到这儿挂满了会战时期余秋里部长等领导颁发给他们的一面面带着油腥味的红旗时,敬佩之意油然升起。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支钢铁铸成的英雄队伍,他们在“文革”中也经受了不该有的耻辱。有个造反派队伍来到1202队让他们搞所谓的“停生产闹革命”。1202队的职工们不答应。造反派们就嘲笑1202队的人是“不知路线斗争只知道生产的瞎牛”。1202队的工人回答说:“谁说我们不知路线?从宿舍到食堂,再从食堂到钻台,这就是我们的路线。”造反派们一阵哄笑。钻工们则一阵大笑。
“造反派在‘文革’中要批斗余部长、康部长,硬让承认他们是我们的黑后台,并要烧掉当年我们用血和汗凝成的夺冠红旗。我们没有答应,并且机智地将这些红旗保存了下来。”一位1202队老钻工深情地告诉我,他就是“文革”中冒着生命保护了这些红旗的那个人。
我向这位老同志伸出了敬意之手。因为是他让历史得以完整地保留了,而且让我们后代得以从那一面面溅着斑斑油痕的红旗上一次次重新感受大庆红旗来之不易的历史与岁月。
余秋里善于用标杆队的形式来激励队伍向一个通常看起来不易达到的目标奋进,并实现之。对此,他本人有过一段话:“干工作就得这样,有些时候你看起来够不着的东西就得跳一跳。大庆会战困难得很嘞!我们又想搞出大名堂。不这样不行。抓几个标杆也不是什么新名堂。1941年最艰苦的时候,我们部队就有两三个代表连队。这两三个代表连的装备非同一般,全是缴获的日本鬼子的武器,抬着重机枪,扛着轻机枪,还有榴弹筒、六○炮,总之,小日本鬼子有的我们这几个连队也都有。连长指导员就是王八盒子,小手枪。每次开群众大会,代表连就绕场一周,让群众看。然后表演,刺杀、投弹,吼声比日本鬼子还大,我们的群众就有信心啦!”何谓将之道?这便是。
1202队的一位“老会战”曾经如此自豪地对我说:“余部长的用兵之道,就是善于抓典型来带动全体。可以说,大庆会战能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搞出大名堂,就是余秋里部长用了一个王进喜的典型和我们1202队与1205队两把尖刀。所以天大的困难,我们一上,其他队伍也就跟着上了,这样就不会不胜利的。”
是军事艺术?还是政工艺术?是物质力量?还是精神力量?皆有之吧!不,准确地说,这是余秋里的艺术。
但有人在执行“余秋里艺术”时也会走样的。
你不是说大干吗?不是要速度吗?邪的也出来了:横穿萨尔图有条铁道,油建大队的刘万宝等人扛着大口径的钢管走着走着觉得又累又慢,这刘万宝便把钢管往铁道双轨上一放,那钢管“当当啷啷”地滚出十几米。嘿,这可是又省劲又抢时间的好法子喔!来来,大家跟我学:把肩上的钢管放在铁轨上,轻点轻点啊,别破坏了国家的铁路啊!火车来了大伙就赶紧把钢管往一边甩啊,千万要注意火车的安全啊!瞧这刘万宝,还真有“安全”意识。
工人们把钢管往铁轨上一放,再用镐一撬,这几百斤的大钢管“哧溜哧溜”地往前就走……哈哈哈,省劲又快速!大伙儿乐得直击掌。
运钢管的速度直线上升。
可北京这边的情况却大不妙:
“喂,是石油部吗?给我接余部长办公室!”电话里,有人口气很大,声音也大。
石油部的接线员心想:你是什么人?敢这么要我们余部长的电话哩!
“我是铁道部长!你马上给我接通余部长的电话!马上!”
接线员不敢再问什么了。赶紧把插头插到余部长的专线电话线孔。
“什么?是我们的工人误了国际列车?乱弹琴!好好,我马上派人去处理!对不起啊,我余秋里先向你赔不是!”正在埋头处理公务的余秋里,突然被铁道部长的电话搅和了,气呼呼地走到孙敬文副部长办公室。
“老孙啊,看来你得亲自出马一趟了。”余秋里闷着头,有些怒,又有些喜似的说。
“上哪?”孙敬文感到突然。
“大庆。大庆去。跟铁道部的一名副部长一起去。”
“怎么,我们的人跟铁道部闹上劲了?”孙敬文问。
余秋里点点头,说:“偷懒嘞!运钢管占了人家的铁道,害得国际列车进站时为躲开钢管把信号灯都打了。”
孙敬文奉命匆匆赶到会战现场。见运钢管的队伍正热火朝天地在铁轨上运送着输油钢管,那又快又省劲的场面,着实让他暗暗乐了一把。但他不能笑,于是只好心笑肉不笑地板着脸问油建指挥部的人:“这个队伍是谁带的?为什么这么干?”
刘万宝一见是副部长来了,吓得连腰上扎着的那根麻绳都掉了链,赶紧双手按住裤子,回答道:“我,副大队长刘万宝。”
“刘万宝?保什么?你这么干能保什么?”孙敬文见这干活不要脸面的副大队长,又气又好笑,但仍然装着很严肃的样儿。
“保任务,保余部长说的高速度!”
“屁话!有你这么保高速度的吗?余部长是让你在铁轨上保高速度的吗?你今天给我说说清楚,啊?有这回事吗?”孙敬文这回真火了。
刘万宝紧张得站在那儿直哆嗦。“没、没有……我们以后不敢再这么干了。”
孙敬文想笑,又没笑出,于是口气缓和了许多,反问道:“我说不让干了吗?啊?我是让你们注意安全!别误了人家火车!”说完,副部长连个招呼都没打,便直奔当地的铁路党委办公室。
刘万宝弄不明白了,愣在那儿,一直等孙副部长的身影在他视线里消失了也还没弄明白。
“副大队长,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干吧!”工人们在一边重新扛起钢管往铁轨上放着,笑嘻嘻地冲副大队长说着。
“你们、你们怎么又要这么干了?”刘万宝吓坏了。
工人们乐得更带劲了:“你忘了孙副部长最后对你说的什么?”
“什么?”刘万宝还在发蒙。
“孙副部长的原话是:‘我说不让干了吗?’”
是啊,孙副部长是说的这话嘛!刘万宝猛然省悟地拍着脑袋,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副大队长,那到底还干不干了?”工人们狡黠地问。
“干啊!不干出得了余部长要的高速度吗?”刘万宝底气十足地吆喝道,完后又重重地补了一句:“谁要再误了来往的火车,老子真的不客气了!”
“放心吧,副大队长,误不了!”几十条汉子响亮地齐声回答。瞬间,一根根钢管又开始在铁轨上飞奔起来……
据说孙敬文回部里向余秋里将此事汇报后,余秋里抿了抿嘴,笑笑,再没说什么话。
别太来劲了!独臂部长办事可是有原则性的。这原则是:干什么事不能出格!更不能对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有损害,尤其是在石油开发建设问题上那种马马虎虎、不讲质量和安全的行为!
这回挨剋的可是一抹到底了!用四个字可以形容余秋里当时听说后的气愤之情:暴跳如雷!
能不暴跳如雷吗?会战紧要关头,居然有几个钻井队在施工过程中一声震天的“轰隆”巨响后,整个钻机和井台陷得无影无踪……钻机和井台到哪儿去了?昨天还巍峨耸立在大草原上的钻塔竟然瞬间消失得莫名其妙。
“你们、你们给我作出解释!知道我们国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知道我们石油部有多少台钻机吗?知道一台钻机多少钱吗?知道国家哪个地方弄来的钱给我们去打井找油吗?啊?知道吗?”余秋里在电话里一连说了无数个“知道吗”,就像突然间自己家的孩子丢了似的,心疼和焦虑之心昭然。这个电话他是打给正在前方的康世恩的。
“我知道……”那边,康世恩沉痛地回答。
“知道就给我找出原因!找出责任!”余秋里“啪”地按下电话,依然怒气冲冲地在办公室走动,空袖子“嗖嗖”生风,如暴风骤雨。
钻机没了。被无情的井喷吞没了……康世恩其实比余秋里还要心疼,他是专家,又是会战的总指挥。这么大的事他不能不向“一把手”汇报,与余秋里之间默契配合,正是他们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和相互支持与相互辉映的结果。现在,他更感到责任在自己身上,因为他是施工和技术生产的总负责,他知道任何关于石油的开发与生产方面的问题他都要负全责,这既是对党组也是对将军,更是对国家和人民的负责。
康世恩放下电话,扶了扶眼镜,对秘书一挥:“上事故现场去!”
事故现场惨不忍睹:昔日雄伟的钻塔早已不见踪影,连根塔骨的钢管都找不着。再看井位,到处一片狼藉,冒着热气的油乎乎的泥浆仍在四处蔓延,抢救井喷时扔下的工具和衣服烂衫随处可见,几十个疲劳过度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边哭丧着脸,仿佛世界到了末日……
“说说当时的情况吧。”康世恩叫过战区指挥李敬,问。
摇摇晃晃的李敬,本来是位文质彬彬的“石油师”党委秘书、石油战线的年轻才子,可此刻却如一个小老头似的穿着一身又脏又皱巴的施工服,几度想张嘴却就是发不出声。
“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康世恩怒吼了。
“我……”李敬嘶哑地发了一声仍然说不了话。只见他两眼泪水盈盈……此刻,他只能用心向总指挥汇报——
当时、当时是什么情况?李敬的眼睛一下模糊了:他是前天傍晚在前线时突然接到杏24井发生井喷消息的。凭着军人的敏感,他知道自己必须冲到事故现场去。那是个雨夜,暴雨大得根本不能行车,抢救的车子都陷在泥地里,能前进的只有人的两条腿,而雨夜的原野上又一片漆黑。无奈,李敬只得凭着自己的意识迈开双腿,在雨中摸黑前进。偏偏,他迷路了……当他重新辨别方位,再行至井喷现场时,已是下半夜。
井喷的现场十分可怕,呼啸的井喷挟着半斤重的石块到处乱溅,加上浓烈刺鼻的天然气味,谁想靠近都不太可能。再看从井口喷出的水柱,夹着原油、混浊的泥浆和石块,犹如一条饥饿的黑蟒,直冲天际。巨大的气流挟着石块和泥浆打在钻塔的铁架上,丁当乱响……李敬和井队的干部和工人们只能在相当距离之外用手比划着说话。闻讯赶来的机关干部和附近井队的职工们一批批拥来,但谁也无法制止这发疯的黑蟒作恶。不多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井架底座开始下陷,然后是钻塔出现倾斜……
怎么办?用拖拉机把设备拖出来?哪儿来拖拉机呀?没有。泥泞的原野被暴雨浇得寸步难行。即使有一百部拖拉机和吊斗车也是枉然。
李敬和在场的干部职工们心如刀割,又无可奈何。
“不行!不能这样白白看着钻机和塔架沉下去!能抢多少回来就抢多少回来!”李敬向井场副指挥杜志福做着手势,便不顾一切地带头第一个奋不顾身跳上钻台……
杜志福跟着跳了上去。
工人和机关干部们也跟着跳了上去……
巨蟒的呼啸声、人群的叫喊声,夹着雨水的击打声,将整个井场搅得昏天黑地。这是一场真正的肉体与钢铁机器间的大混战。这是一次真正的灵魂与油龙间的生死搏斗。
但,“敌”我力量对比太悬殊。当杜志福想打开低压阀门时,一股高压气流将其冲出数米,重重地摔倒在地……“老杜!老杜——!”李敬抱着昏死过去的战友,拼命地喊着。可他的声音被巨大的井场呼啸所吞没。
倾斜的井架突然发出一声“咔嚓”巨响。
“撤!全体撤离!”万分危急时刻,李敬不得不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命令。当工人和机关干部们撤出井台的那一刻,整个井台随即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于地平线之下——像一个久经沙场又失去战斗力的猛士哀号一声后倒下了……
井队的工人哭了。
机关的干部哭了。
李敬也哭了。
那天晚上,井队的职工一夜未睡。李敬跟着一夜未睡。他是钻探指挥部的领导,他要在队伍最困难的时候跟大家在一起。看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工人们,他想安慰大家几句,可他就是讲不出话,嗓子里冒的全是火。
“李指挥,你别说了……”
“李指挥,我们……”
工人们还在流泪,一边却在劝说他们的指挥。
“可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想说话。”李敬,这位“石油老战士”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即使当了副部长后仍没有丢掉这个传统。他在那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晚上又召集会议,我破涕为笑,强打精神,向同志们讲了事故的经过。我说:‘杏24井损失严重,教训深刻,是件痛心的事情。但这口井也证明了油田顶部位移(油田面积比预料的要大得多),也表明油田压力比我们预计的要高得多。自古兵家一胜一败古之常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在受到挫折的时候,要表现得更加坚强、更有志气……’我的任务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鼓足群众更大的干劲,做好工作,来弥补这次巨大损失。我清楚我自己心中的怨痛,同志们心中也同样怨痛。我越无心说话,却越想多说话,在情绪不正常的时候就越需要理智:我宁可在帐篷里流泪,也绝不能在群众面前默默不语。怨痛只能给工作造成更大的损失。”
井喷,是钻探中有时不可避免的事故。但井喷有不同的结果,尽管它缺少特别的规律。然而余秋里和康世恩始终不允许在任何事故中出现人为的因素而给国家财产带来损失。
在“杏24号井”发生井喷事故的差不多时间里,王进喜的井队也曾发生过突发井喷,然而由于王进喜组织及时,他们的钻塔机台设备保住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的干部有头脑!有预见!有出现事故后的得当措施!可是你——李敬!你的头脑长在哪儿?”在干部大会上,康世恩不依不饶地让李敬站在前台,指名道姓地批评他。
“那个时间风气真好!余部长和康部长他们就这么批评干部,可谁也不记恨他们,而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问题找出来,并且认真改掉。”当年《战报》记者、大庆历史的见证人李国昌先生感慨说。
与许多“老会战”们交谈过程中我有种强烈的感受:余秋里和康世恩是一对珠联璧合得那么完美的“石油搭档”。余对康在业务上的信任和支持使康最终实现了他在石油事业上的光辉一生,而康从余身上得到的大将作风和气质培养又使康变成了同样能力挽狂澜的儒将。余和康相互影响着,甚至连骂人艺术都十分的相近——别看康世恩戴着眼镜,文绉绉的样子,发起火来虽不如余秋里那种雷霆万钧之势,但也足够让人心惊胆战的。许多人说,这是康从余身上学来的艺术。
什么艺术?
骂人艺术。
骂人干什么?
骂人是为了让你记住教训。骂人其实是一种特别的爱——俗语不是说打是亲骂是爱吗?
余秋里的骂是一种大爱。
也是他余秋里特有的一种工作艺术——独臂将军从战争中形成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有艺术。
钻井出现斜孔。严重的斜孔。
余秋里又是大发雷霆。这回王进喜要倒霉,因为他打的井也斜了。
这事发生在1961年4月。又一个新年的会战打响,南线战区的几十台钻机像甩开铁蹄奔腾的烈马一般,争先恐后地追赶着施工速度。正当这边的会战搞得热火朝天之时,问题却也接二连三地传到了余秋里耳边:开工不到半个月,南线作战所打的32口井中,有4口井误射孔,5口固井不合格,4口井底冲洗不干净,5口油层浸泡时间过长……
“质量问题是关系到会战成败的关键。再不狠狠抓一抓质量问题,会战工委提出的高标准、严要求就会落空!到那时,还有什么速度?还怎么向国家和人民交代?”余秋里的话通过北京—萨尔图专线响彻前线的各个干部耳边。
“王进喜的1205队也有口井打斜了3度半。3度半不算什么吧?”有人嘀咕道。
“不行!”余秋里吼道,“克拉玛依和玉门就是吃了这个亏。王进喜?王进喜打的井斜了,更得填!王进喜,你听着,你得给我把井填起来!”
“王进喜填井!”这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遍了会战全线。
英雄的1205队五十多名钢铁汉子哭了,他们不忍心自己用血和汗打成的井再由自己的手一铲一铲地将它填起来……
“填!就得按照余部长的话——填!”井场上,王进喜用严峻的目光扫视着自己的队友,丝毫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地指挥着耻辱的填井一幕。“我知道填井在我们队的历史上还没有这一笔,但这回有了,目的是让大家要牢记住这个教训。咱队史上如果不写上这一页,那队史就是假的。”王进喜进而说。
井填了。钢铁钻井队的红旗仍然猎猎飘扬。经历这一幕的人都对“四·一九”那个日子永远地铭刻在心头——
4月19日,康世恩遵照余秋里意见,在前线“群英村”召开了一千多人参加的钻井质量大会。会议一开始,气氛就异常严肃紧张。康世恩的第一句话就够冲的:今天我想骂人!因为有些人做得太丢人了!
全场干部和技术人员及工人代表们个个如临大敌地忐忑不安地将目光聚焦在总指挥身上。
康世恩的眼镜片在闪闪发光,并且停在两个坐在前排的主要干部身上,他们分别是钻探指挥部的指挥李敬和书记李云。
“二李”又要倒霉了。代表们知道后面将要发生什么。
“我前两天就对你们说了,你们越怕丢人,我就越让你们上万人大会上检讨!驴粪蛋子外面光,贴金马桶里面脏。谁不讲质量,我就跟谁拼!”康世恩突然把手直通通地指向李敬和李云。
“二李”浑身打颤。
全场的人都在打颤——今儿个康副部长怎么啦?大家都在想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怎么啦?你说怎么啦?“李敬!李云!你们俩给我站到台上来!”康世恩突然大吼一声。
李敬和李云低着头,“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往台上走。
“不行!扛着被你们打坏的钻头和打斜的岩芯上来!”康世恩咆哮着。
李敬和李云又一声“是”后,回到原地扛着钻头和岩芯,吃力地走上台,然后面向大家,低头站着——像参加批判大会。其实就是批判大会。
“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知道。”
“知道为什么错吗?”
“知道。”
“知道还出现这个孔斜面、那个不合格?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
康世恩发颤的手指就差一公分戳到“二李”鼻子尖上。
“你们说呀?”康世恩的双脚直跺。
“二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额上直冒冷汗。
全场的一千多名代表屏住呼吸,后背跟着冒汗。
康世恩在“二李”面前来回走动。突然又收住双脚,完全换了一副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钻井战线是油田的生命线,工作质量的好坏,决定油田的命运。党把这个战线交给了你们俩人,这是组织的极大信任。我、我代表会战工委向你们鞠躬——”猛地,康世恩弯下身子,将头低到腰间。
“二李”吓得双腿直哆嗦,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后退——这回是一步。
会场前排的人不敢看了,纷纷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