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午时分。落魄之至的刘文辉骑在一匹个子虽然矮小却能负重、善走山路的川马上,由他的亲信副官李金安在旁执马由蹬,在暗无天日的原始森林里穿行。这是一支仓促间由他极为亲信的几个刘氏子侄组成的卫队,约有一连上百号人,走在一条细若游丝,荆棘丛生,落叶满地的已然废弃不用的茶马古道上逶迤蛇行,寂然无声。
刘文辉这会儿大有劫后余生感。刚才,几乎在与金鸡头失守的同时,刘湘派出的另一个主力师师长张斯可,用大部队从正面对泥巴山实施佯攻,派出的一支精干的小分队,竟侧后绕过了刘元琮算得很精确的防卫,出现在了羌江对面的草坝,这就恰好与夺取了金鸡关,正以摧枯拉杇之势向雅安席卷而来的唐式遵部形成了前堵后截之势,像一把张大口的钳子,快速夹拢来。一时间,雅安城里到处枪声砰砰,兵慌马乱,人群涌动,兵找不着官,官找不着兵,狼烟四起,惨叫声声,犹如到了世界末日。若不是刘元和李金安动作快,一把将他掀到马上,带着仓促间组成的卫队簇拥着他逃进了森林,稍迟一会,他很可能就被唐式遵或张斯可抓了俘虏。
现在,他就只剩下了这百十来号人,连他最为倚重的刘元瑭、刘元琮也不见了。在刚才极度的混乱中,这两个他最可信任的子侄将领是死是活,还是投降?他一概不知。悲哀!这会儿,逃命要紧,缓急之间,他只得临时任命他的侄子,原先的联络副官刘元暂时担任这支卫队的队长,作先锋带人负责在前面开路。
作为川康边防军总指挥的他,对眼前这条已经废弃不用的茶马古道,对于脚下这片原始森林,原先是在地图上认识的,真正走进来还是第一次。这会儿,森林安睡着,悠久的年代和茁壮的力量互相结合,透出一派森严气象。这个时分,外面应该是阳光灿灿,丽日睛空,而在这大森林中,阳光根本就照射不进来。阴暗的密林中,眼前不时快速闪过一只狼、一只獐子、或是一只野兔。它们跑到远处,往往又停下来,躲在大树后或是勾心斗角得浓绿得化不开的荆棘丛中,耸着雷达式敏锐的耳朵,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它们似乎都感到惊异,哪里来的这么多兵?往日,这条废弃不用的茶马古道上少有人迹,最多偶尔出现一个或两个胆大的猎人。这一群人进到大森林里来干什么,要到哪里去?随着队伍走过的脚步,密林深处不时传来被打扰了的野鸡不耐烦的咕咕声和莫名大鸟吓人的枭叫。沿途不时出现一具具骸骨,有野羚羊的,还有人的,触目惊心。显然,人的骸骨是,有胆大的商人为图走近路,在林中遇到土匪被害了。
逃入暗无天日的大森林,走了一会,最初的惊悸过去了。骑在马上的刘文辉,眼前光线是如此阴深黯淡,随着摇蓝似的马背,他的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时空倒置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一场梦,可怕的噩梦!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就是在短短的几天前,他还是占有全省七十多县,三分之二膏腴之地,手上有120个团,脚一蹬,巴蜀大地都要抖动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川康边防军总指挥。而现在,他就什么都不是了,成了光杆司令,在森林中逃命?真是应了这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若梦。
然而,对于自己的惨败,他并不气馁。他有东山再起的决心和信心。出身于大邑县安仁镇一户普通农人家庭的他,有电一般的目光,钢一般的意志、智慧的大脑,非凡的手段和愈挫愈强的毅力。这是他的过人之处。他本身就是没有带任何本钱进入社会的。就像一个赌徒进赌场,输赢都很正常。现在输了,输光了,没有关系,从新来过就是。现在,骑在一摇一摆的川马上,他不仅在作着现实的考虑,而且还有深一层的战略性谋划。
现在,最为现实,最为紧迫是逃命保命。只有保到命,才能有一切,也才谈得上一切。吃饭的家伙不是韭菜,韭菜割了一茬,另一茬还可以长起来,脑袋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现在,他现实的考虑是,如何穿越这片原始森林,再翻越泥巴山,到泥巴山下的荥经县去。在不明究里的人看来,他此举无异于是自投罗网,幼稚得令人难以置信。因为,荥经离雅安可说近在咫尺。他已经逃离。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属于边地的范畴,却又要弯一个大圈,自找苦吃,穿密林,翻泥巴山,到刘湘唐,张二师占领、控制的内地去。
而在他看来,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不是有“灯下黑”一说吗?这其中蕴藏着相当的哲理。况且,那里的大袍哥“鹞翻天”查月天是他信得过的。他曾经有恩于鹞翻天,送钱送枪给他,多方扶持。袍哥多重义气,鹞翻天就多次对他拍过胸脯:“刘主席,你什么时候用得上我,只管开口,我鹞翻天决不会拉稀摆带!”况且,除此,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这一带原始森林,是内地与边地,四川与康藏的衔接区。钻出密林,就是横空出世的泥巴山。泥巴山,是民间用语,文人的笔下叫大相岭,相传为当年诸葛武侯率军南征时过此而得名。泥巴山这边是阳山,终年阳光朗照,属于亚热带气候。如果不过泥巴山,沿着一路水声如雷的大渡河畔西走,就走到了大小凉山,再走,过了金沙江,就到了云南,就是《三国演义》上所说的“南诏”之地了。阳山脚下就是汉源,汉源花椒极有名。花开季节,汉源一带,家家农家小院的黄泥巴围墙里探出的花椒树上,结满了一簇簇一蓬蓬小红宝石般的花椒,连结起来,把天都映红了。
泥巴山高峻极天,白云缭绕于山脚。沿途陡壁悬崖,危坡一线。俯视河水如带,清碧异常,波涛汹涌,奔若惊雷,令人骇目惊心。山上有一赭色摩崖题碑傲立,是阳山与阴山的分线桩。赭色摩崖题碑上有清朝果亲王题诗:“奉旨抚西戎,冬登丞相岭。古人名不朽,千载如此永。”字迹清晰可见。靠荥经一边,称为阴山,常年云遮雾障,荥经砂锅很为有名。
现在,刘文辉是要率领他这支小分队翻起泥巴山,到阴山脚下的荥经暂时到“鹞翻天”处栖身。而他的战略思维却是这整个一片。过了泥巴山,从大小凉山到雅安以西俗称康地,四川与西藏接壤的这片地域辽阔广袤,民族众多,清朝时期专设建昌道管辖。骑在川马上一摇一摇的刘文辉现在所作的远景规划就是,如何在建昌道的基础上建西康省。
十万大小凉山是我国彝族主要聚居地,那里还居住着僳傈、藏、蒙、回等少数民族。当然,也有汉族。在大小凉山的谷地里,有许多出产丰饶的坝子,比如越西、西昌、会理等等。它们像一个个翡翠,镶嵌在那片神奇广袤的红土地上。那些地方特别适宜种植罂粟,那些地方的土司,就是靠驱使农奴们种植罂粟发了大财的。历史上,那些地之所以方战乱频乃,关键就是因为争夺鸦片。那些地方,罂粟花开时节,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如烟似霞,非常漂亮。四川全省一年可产鸦片六七万吨,而凉山就占了一多半。著名学者黄炎培当年去了那里游览后,印象深刻,写下了一首有关鸦片的诗,很为有名:
“我行郊甸,我过村店,车有载,载鸦片,仓有储,储鸦片……红红白白四望平,万花捧出越西城;此花何名不忍名,我家既倾国亦倾。”
而在雅安这一边习惯意义上的康区,盛产沙金,境内有数不清道不尽的多种矿藏、木料,水利资源非常丰富。从战略高度看,这一带接云南,与四川西藏接壤,历史上就是内地与边地的屏障,战略地位无可替代。
一片原始森林走完了,另一片原始森林开始,之间的衔接是一片开阔地。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由山上流下来,向着远方急急忙忙流去。地上铺着茵茵的绿草,开着许多叫不名的野花,恍如人间仙境。善于鼓动军心,调节部队情绪的“多宝道人”刘文辉传令部队休息。就是在这里,他来了一段可圈可点,表明他人生态度的讲演。部队中除了担任警戒的哨兵,都集中在绿绒似的草地上休息,喝水,吃干粮。
刘文辉振作精神,坐在一个浅坡上,向大家信誓旦旦保证,说是过了泥巴山,到了荥经就好了,到了荥经究竟如何好,他没有细说。在这里,他只是强调,胜败乃兵家常事。国难显忠臣,家难显孝子,以后你们都是有功之臣,我会重奖你们。想来大家都看过一出川戏《霸王别姬》吧?凡是四川人,没有不看川戏的。
拄着枪坐在地上的兵们都说看过,他们想不到军长为何在这里提到这出戏!
刘文辉笑道:“可能有人或许会觉得,我刘自乾到了这步,简直就是戏中打了败仗,流落乌江的楚霸王?不错,我就是楚霸王,我承认。不过,我决不会像楚霸王一样,丢下大家来个乌江自刎。当年的楚霸王实在太笨。打了败仗就拨剑自刎,说说,无脸去见江东父老。
“反观刘邦,就比楚霸王聪明万分。当初刘邦九战九败,根本不是楚霸王对手,可刘邦从来没有想到过失败,更没有想到过死。甚而有一次,刘邦去沛县老家将妻儿老小接出来时,被楚霸王项羽追杀。刘邦为了自己逃命,竟将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推下车去。楚霸王项羽后来将刘父抓获作为人质,在阵前以将刘父煮食要挟刘邦。刘邦却毫无所动,他对项羽说,你要烹杀我的父亲就烹吧,希能分我一杯羹,让楚霸王无计可施,陡唤奈何。
“刘邦九战九败而不言败,而楚霸王只败了一次就乌江自刎,显得很壮烈。但楚霸王的壮烈有什么用?后来有许多文人给楚霸王唱赞歌,其中以李清照为最,说什么‘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其实,项羽算什么英雄?那叫目光短浅,如他的头号谋士‘亚父’在失望之余说的那样,‘竖子不足与谋’!
“我刘自乾打明叫响地说,我就是要学刘邦,虽经百难而九死不悔!或许有人要说,你刘自乾在这里提虚劲,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不是提虚劲,我既然敢带着大家翻过泥巴山到荥经,自有我的道理。反正,一句话,到了荥经,我负责对得起在座的弟兄们!”在坐的兵们,大都是他的亲兵,感情不同,再听他这一说,眼睛都亮了,他这就一迭连声发问:“怎么样,大家跟着我有没有信心?”
“有!”经刘文辉真真假假这一番鼓劲,官兵们的情绪明显高涨,刘元、李金安带领大家呼口号:
“愿受军长驱驰,万死不辞!”
“军长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我们生是军长的人,死是军长的鬼!”
“好好好!”刘文辉私心窃喜,让休息了的部队起来继续前进。
刘文辉带着他这支精干的小分队是天快近黑时,翻越了泥巴山,到达阴山脚下荥经一侧的。
按照原先的约定,荥经县袍哥龙头老大“鹞翻天”查月天带兄弟伙们在山下黑石沟迎接,“鹞翻天”显得相当热情。堂堂的荥经县龙头老大“鹞翻天”不显山不露水,在穿着长相上同当地一个家境稍好的普通山民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外形真像他的绰号,矮个子,长得很篤实,头上包一张用一丈有余裹起来的白帕子,垒得小山似的,身着一身粗蓝布长衫,脚蹬一双抱鸡婆爬山布鞋。惟一不同的是,他比较干净,黝黑的一张宽盘大脸上,山谷一样窝进去的一双眼睛亮得射人。他背着一只当地叫手提机关枪的德造二十响驳壳枪,这支枪还是刘文辉亲手送他的。
“鹞翻天”拙于言辞。他说了几句不知是临时在哪里批发来的几句文词,什么:“刘主席驾到,不胜荣幸,蓬荜增辉!”云云。说时,手一比,腰一弯,“刘主席,请!”
“鹞翻天”将刘文辉一行安排在他建在半山腰上偌大的山寨里,这时,山村已被漆黑的夜幕笼罩了。“鹞翻天”的山寨大得惊人,简直就是一座城堡,安置下刘文辉带来的一百多人的小部队简直绰绰有余。当夜,“鹞翻天”摆下九斗碗盛情招待刘主席。刘文辉为预防不测,特意将忠实得比护家狗还强,长得像猴子似的副官李金安和长得又高又大,模样凶恶得藏獒似的刘元带在身边紧紧跟随,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李金安和刘元都是带了枪的,虽然这样显得不够礼貌,显得对人家“金刚钻”不放心,但是没有办法,为了安全,也只能如此了。
“鹞翻天”为了显示诚意,也为了让刘主席放心,特别规定,让前来出席宴会的三四十个兄弟都不准带武器,枪不带,刀也不带。在灯火辉煌,点上了棉杆和桐油灯的大客厅里,坐在首席首位的刘文辉,接受了“鹞翻天”和他的几个弟兄敬酒,酒过三巡,相安无事。刘文辉刚刚放下心来,拙于言辞的“鹞翻天”,用手中筷子拈起一块腌腊花面狸肉,放进刘文辉的盘子里,说是请刘主席尝尝新。因为两人间隔了点距离,“鹞翻天”说时起了身。就在刘文辉连说好香,这是什么仙品时,“鹞翻天”突然发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跳过去,贴到刘文辉身后,伸出铁臂似的左手,牢牢地箍住了刘文辉细瘦的颈子,退后几步,右手嗖地一声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对已经出枪,逼上来的李金安、刘元凶神恶煞地吼道:“你们敢动一动,只要敢动一动,老了立即要他的命,你两个虾子更是休想走出去!”
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袍哥身上所谓的义气,是靠不住的。由社会上的三教九流组成的袍哥,本质上是一条依附于权势的游蛇。
刘文辉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用说,他和他的这支小小的卫队都落入了“鹞翻天”的圈套,他刘自乾更是命在顷刻。他对执枪在手,站在前面,凶神恶煞的李金安、刘元两人架势摆手,严声喝道:“不可,不可,千万不要开枪!”然后吃力地调过头来,对翻脸不认人的“鹞翻天”笑笑:“自家兄弟,有话好说,好说。”他那笑,比哭还难看。
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刘文辉这支区区一百多号人的部队,将刘文辉送到一边“优待”之后,“鹞翻天”连夜骑了一个多小时的马,赶到雅安,向唐式遵作了报告。其时已是午夜。唐式遵刚刚接到甫帅下达的一道命令。为保证军令政令的统一,甫帅任命他为雅安地区的临时总司令,号令所有在雅部队听从他的节制。并且,甫帅另纸行文,听说刘文辉失踪,甫帅在另纸行文中专门嘱咐他,注意搜寻,注意保护刘文辉云云,显得非常关切。听说刘文辉自投罗网,唐式遵高兴,笑得一脸稀烂,学着当地人,拿了几句“言子”:
“真是久走夜路碰到鬼,刘自乾那么精灵个人,咋个自己钻到你‘鹞翻天’的笼笼里去了?”
“鹞翻天”马上回应:“俗话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牵,不要看刘自乾板眼长,他这个当幺爸的就是钻不过甫帅的袖头子!”
“哈哈,好好好!”喜不自禁的雅安地区临时总司令唐式遵说,“刘自乾找到就对了!”问了“鹞翻天”并没有亏待刘文辉,他才放了心,很幽默地说:“我马上派人同你去,接他老人家回来,人家毕竟是我们甫帅的幺爸,瘦死的骆驼比马重,可是一点也不能怠慢的。我立刻报告甫帅,‘鹞翻天’你立了大功,我给你请功!”
就在“鹞翻天”在荥经做下惊天大事,羁押了刘文辉,迫不及待地骑了一个小时又三十分钟的马赶到雅安,向唐式遵邀功报喜时,在成都,大获全胜的联军统帅刘湘,这会儿对此事全然不知。这会儿,他身着便装,身姿笔挺地坐在他那辆崭新、漆黑锃亮的“福特”牌轿车上,带着同样身着便装的副官张波和一个弁兵,从位督院街的省府内徐徐驶出,上了大街,他要到成都最热闹的皇城一带去看看夜景,体察一下市井民情。
天刚擦黑,省府门外的电灯早早地亮了。这个时候的省府与往日的省府表面看来,没有任何区别。门前,两个蘑菇似的岗亭里,站着两个持枪哨兵,挂在门前的那个白底黑字的省府大牌子同以往也都是一模一样的。甫帅的座车一出来,两个站岗的卫兵赶紧将腰一挺,向甫帅行持枪礼。然而,这会儿,省府不变的仅仅是表象,其实,省府已经改换了主人。两个主人都姓刘,但此刘非彼刘。南京中央政府日前已经下达对刘湘的任命,刘湘不仅即日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而且还要身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四川剿匪司令部司令。这是四川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刘湘成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真正的四川王。不,不仅是四川王,他的权力旁及西南。
刘湘的座车正往少城方向而去,他准备去将军衙门。省府所在地不变,他准备将他的21军军部,川康绥靖公署,四川剿匪司令部的牌子都挂在将军衙门。作为一个职业军人,成都将军衙门,这个名字一听就会在心里唤起一种崇高自豪的感情。历史上,谁作了将军衙门的主人,就意味着谁作了成都的主人,四川的主人。
1911年民国肇始以来,四川经历了三百多场战争,哪个军人不想作这座将军衙门的主人呢?杨森是这样,幺爸刘文辉是这样,就是田颂尧、邓锡侯等又何尝不是这样?但最终,能在将军衙门坐稳的,非我刘甫澄莫属。想到这里,他有些得意,于是,展现在他眼中的成都夜景,也变得格外亮堂起来。
成都的夜市历史悠久,历来有名。早在唐代,成都就有“扬(州)一益(成都)二”之称,五代以后,成都更为游乐胜地,每晚夜市非常兴盛。《岁华纪丽谱》有载:“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备焉。”每当夜幕降临,随着各条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关门之时,而在屋檐下阶沿上,摊贩们却又遍设摊肆,点起马灯、油壶照明,游人往来如织。城守东大街至走马街多为小吃点,少城祠堂街多为书市……夜市各有侧重。
车到皇城坝,甫帅带着副官和一个弁兵下了车,他让司机直接将车开到将军衙门去。抬起头来,夜幕笼罩中的皇城,这会儿显得有些飘渺,像是神仙住的南天门似的。
成都皇城,其规模、气象都极似北京天安门,这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因特别宠爱他的十三子朱椿,因此,开国之初,朱元璋在将他的诸位王子封为各地的藩王时,封朱椿为蜀王,破例特别准许爱子朱椿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门皇宫式样建造蜀王宫。朱椿带郭太监到成都后大兴土木,费时经年,在消耗了惊人的钱财后,比照北京天安门修建成了皇城,又比照北京天安门广场,修建了皇城坝。一时,成了全国绝响。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张献忠由陕入蜀,攻下成都后建立大西国,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三年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一怒之下放火将这座不可多得的蜀王府,连同城中的四十万居民,还有唐代以来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有温柔富贵之乡称誉的成都化为灰烬。四川省会迁到阆中,成都成了一片废墟,成了虎狼出没地。康熙年间,多年的战乱甫定,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才又恢复了生机,省会由阆中迁回成都。历经磨难的皇城几经培修,重新崛起,成了这个样子。
皇城坝上少有的热闹。广场两边,鳞次栉比的回民面馆、红锅馆子;还有卖牛杂的小铺子,林林总总,全都亮起了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么师站在馆子外的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到处热气腾腾。皇城坝上更是百戏杂阵,无奇不有。说评书的,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西洋镜的,构成了一幅蜀中三十年代畸形而色采斑谰的夜景图。刘湘不禁心中感叹,战争的硝烟尚在这座城市上空飘**,成都的夜市就如此繁荣,成都人会享受会生活,真是天下第一。
刘湘发现有个地方人最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就好奇地挤上去看。他人高,看得分明。人群中间有个卖打药的壮汉,他脱了上衣,露着赤膊,下身穿一条粉红色彩裤;走到圈中,闪闪腿,试试拳脚,兜个圈子,扯圆场子,双手作拱道:“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贵处大码头。来得慌,去得忙,未带单张草字,草字单张,一一问候仁义几堂。左中几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须念兄弟多在山岗,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哪里言语不周,脚步不到,就拿不得过,拈不得错,篾丝儿做灯笼――(圆)原(亮)谅、(圆)原(亮)谅……”
卖打药的壮汉这一席川味浓郁的行话,把人们吸引住了。卖打药的耍了几趟拳脚后,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卖这个膏药,好不好呢?好!跌打损伤,一贴就灵。要不要钱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钱,兄弟决不要钱!”说时,脚在地上一顿:“只是饭馆的老板要钱。栈房的么师要钱。穿衣吃饭要钱。盘家养口要钱。出门――盘缠钱。走路――草鞋钱。过河――渡船钱。口渴――凉水钱。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前给茶钱,后给酒钱;前前后后哪一样不要钱?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钱能使鬼推磨。莫得钱,亲亲热热的两口子都不亲。”他把这一席深受大家欢迎的话说完,一套拳也打完了。然后,他托起一个装满膏药的铜盘走上前来:“各位父老兄弟,帮帮忙!”他绕场子过来卖膏药。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他转了一圈,只卖脱了两张。正沮丧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黑胖子带两个保镖样的壮汉拨开人群挤了过来,把腰一叉,用手指着卖打药汉子的鼻子喝问:“虾子哪儿来的?这么不懂规矩?”只听旁边有人小声道:“罗大爷来收摊子钱了。”卖打药的忙赔着笑,从行头上取出一包“强盗”牌香烟,双手递过去,笑道:“罗大爷,请烟!我还未开张;等会儿再来孝敬你老人家。”
“你跟老子少在这麻达果子的!”叫罗大爷的歪人把手一摆,一双牛鼓眼瞪得溜圆:“在老子的地盘上不交钱就摆摊子?哼、没那么撇脱!拿一个大板(银圆)来!”
“嗨嗨、嗨嗨!”卖打药的汉子满脸陪笑。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哭:“等会儿嘛,等会儿嘛!”
“闲话少说!”叫罗大爷的黑胖子毫不通融;大手一挥,他手下的两个泼皮走上前去,将人家的行头甩了。刘湘看到这里,怒不可遏。这还得了,在我的地盘上竟有这样的恶人,就要往里冲,想去拿那家伙。副官张波一把拉着他,给他做眼色:意思是,局势刚刚恢复平静,扯谎坝的堂子野,良莠混杂,你甫帅答应过我们的,这次便服出行纯粹是作为考察民间实情,决不暴露身份的嘛!刘湘这才强压着怒火由张波和卫士“押”着离开了人头攒动的广场。刘湘不忘嘱咐张波,要他等一会务必带人来好好收拾这个作恶的罗胖子,见副官连连点头答应,他心中才好受了些。
沿途有好些乞丐,四川话叫讨口子。俗话说得好:金温江、银郫县,讨口子出在双流县,而这些地方都是成都坝子最好,最富庶的地方,但讨口子仍然多得起索索。他们白天躲起来,因为有专门的人撵他们,嫌他们出现有碍观瞻,但一到晚上,讨口子在街上成群结队。这些人白天栖息于破庙中或桥洞下或荒郊野地,昼伏夜出。刘湘想起一出川戏《归正数》就专门是说讨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词,正话反说,极尽川人的风趣幽默:“那高楼住它做啥?兀(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高头大马骑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
只见在一个牛肉馆前,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年乞丐手中端着一个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个进馆子的人伸着碗,哀求道:“善人大爷,你行行好,给点锅巴剩饭!”还有些乞丐追着人要钱,他们往往追在阔人后面不断哀求:“大爷,可怜可怜,给点钱。”
还有艺讨的。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齿伶俐的,手里拿一副金钱板,见着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有韵唱词。一个年轻乞丐走到一个锅魁摊前,手中的金钱板呱哒呱哒一阵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觉来到锅魁铺。掌柜的锅魁大又圆,吃上一个管一年……”掌柜知道,遇上这样的乞丐,不给他会死缠,赶紧给了一个锅魁打发了事。
他们三人溜溜达达进了少城,进了少城,景象又是一变。街道宽阔整齐,长街两边幅射而去的一条条幽静的小巷里,幢幢青砖黑瓦的公馆排列有序,这些公馆无不高墙深院,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显得极清幽极富贵。少城里原先住的都是满人,他们一出生,清廷就给他们一份终身享用的奉禄,一生受用不尽。这样的城市,在清朝,全国尚有北京、广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荆州、伊犁等九个城市。辛亥革命后,清廷被推翻,成都的城中城也被撤除。现在的少城,居住的不仅是满人,更多的是汉人,而且大都是有钱有势者。
西御街口,夜幕中远远的楼檐下悬一块蓝底金字大匾。匾上“既丽且崇”四个大字,映着城内那条幽静的喇嘛胡同里闪出的光,有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气息。
但是,即便是在少城,也还是有不少穷人。在一些阴暗角落里有卖儿卖女的。他们在自己的小儿女的发髻上插一个草圈。还有一些跛脚少手的,跪在阶沿边上,摊起手向过往的人讨钱,还有卖唱的,那胡琴声满含悲音。与此对照的是,《万春园》戏院里正在上演川中名人赵熙改编过后的《情探》:“悲哀,绿窗灯火照楼台。望穿秋水,不见信来!”伴随着铿锵的锣鼓声,高亢而婉转的帮腔声,在这静静的夜里走得映山映水的。
刘湘来到将军衙门,进到早给他准备好了的办公室,那是最后面一个精巧的独院,这里原先是刘文辉的办公室兼休息地。
小院里瓜棚满架,在带着露水的花草丛中,有两只蝈蝈叫得很热闹,一只叫得急促,带着钢声,一只叫得缓慢,优扬婉转,让他觉得成都与重庆确实是不同的。两地虽然直线相隔不过千里,但风物迥然有异。来在这座清幽的小院,他有一种回到了大邑安仁乡下老家的感觉,感到特别的熨贴和踏实。
来到办公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啪地一下拧亮了台灯。摆在他桌上的是一封来信,一看就是老家大爸刘升廷来的。他拿起信,先没有折,细细看了看。
成都 督院街四川省政府
刘主席
甫澄 先生 收
大邑安仁 刘升廷 缄
信封很是讲究,是专门在成都诗婢家定做的。大爸是幺爸的大哥,小时对他有恩。他最初吃粮投军时,大爸送过他二十块大洋。大爸写得一手好字,是清末年间的秀才。折开信一看,一点不错,大爸替刘文辉求情,信中有几句极富亲情的话打动了他的心:“自乾再不对,终是你幺爸。斗米尺布,煮豆燃萁,古亦有之,不足怪也。惟以吾族淳淳之家风,如此行事,地下先灵,其痛感于何如耶!”刘湘读着大爸来信,许多往事涌现眼前。这时,他对被他撵到雅安山里的幺爸不仅大动恻隐之心,而且是牵肠挂肚的。
就在这时,副官张波给他送来了雅安唐式遵急电。一看,一颗提起的心,咚地一声落进胸腔里,略作思索,立即提笔给唐式遵回了一封急电,指示:“立即将刘自乾将军接回雅安,以礼相待。你立即着手退军,所部悉数退出雅安,退过金鸡关,退过名山,以名山为界。刘湘 即日。”
显然,他有意给了幺爸东山再起的便利和回旋余地。写完后他看了看,想了想,在电文后面又特意加上一句“给‘鹞翻天’查月天以重奖。”然后交给张波,嘱即刻用加急电发去。
张波发了急电回来,喜孜孜报告甫帅,在邛崃五眠山一线为刘自乾断后,阻击我军的24军二号人物,被我俘获的冷寅东押到了。
刘湘一听很不高兴:“怎么能说押到了呢?应该说请,你快去请,请冷寅东先生进来!”
甫帅是个很重亲情的人,他这会儿复杂的感情,让纵然跟了他多年的贴身副官张波也不尽理解,看甫帅突然变脸,贴身逼官也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只能将胸脯一挺:“是。”他给甫帅敬了个礼,转身去了。
冷寅东带上来了。
“薰南兄请坐。”刘湘很客气。他在让冷寅东坐到沙发上时,自己也特别从办公桌后的皮转椅上站起来,再走上前去,与冷寅东隔几而坐,算是平起平坐。坐下时,又指了指茶几上泡好的茶,意思是茶早给你泡好了,显得又客气又亲热。
冷寅东却不领情,坐下来就质问刘湘:“你准备咋个处理你幺爸?”完全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刘湘显得很诚恳,他说:“我对幺爸绝无加害的意思。现在,我已得到唐式遵电报,幺爸找到了。你放心,我对幺爸,不仅不会加害,我还要对他多有借重。我己下令,让唐式遵退军,退到名山以西,将雅安那边让给幺爸经营。让幺爸以后在原宁属建昌道的基础上建西康省,将雅安作为西康省的省会,这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当真!?”冷寅东惊了,看着刘湘,似乎有些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当真。”刘湘很肯定地说:“你明天就可以在报端得到印证。就此,我要发表一个声明,白纸黑字,你总该相信。”
看冷寅东吁了口气,放了心。刘湘这就问冷寅东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已经累了。”冷寅东说:“我像田北诗一样,对刘自乾已经尽到了力。我要急流勇退,以后过平民的生活,优游泉石,在家读读书、养养花,了此一生。”
“啊,是吗?我原先是想请你出来帮忙的。”
“算了,算了。”
“那当然也就只好算了。”刘湘笑笑:“尊敬不如遵命,既然薰南兄有这个打算,我也就不好借重了。”
冷寅东当晚回到他在成都的家中,第二天在各报发表了《冷薰南解除军职并将所部交刘湘处理电》云:
“窃以天祸吾国,丧乱频仍,未复倭仇,又张赤焰,边塞之烽烟未息,萧墙之战衅又开。薰南分属军人,应尽捍卫之责,无如德薄能浅,位卑言轻,奔走呼号,迄无效果。今者统一已告成功,薰南所率各部,已交甫公督办处理,捍国卫乡之武器,幸未流落草泽以祸吾民,区区之心,亦已尽矣。薰南二十年戎马,饱历艰辛,今幸得卸仔肩,遂我初服。从此优游泉石,补读生平未竟之书,救国卫民,留待后来贤豪之士。邦人君子,幸共谅之。”同日,刘湘在全国各大报端发表通电:“川局已易危为安,自乾亦赞助统一与剿匪,并要求嗣后常驻雅安,努力康边国防。湘对此绝无成见,悉取联军同意,予以相当容纳,以俟中央解决。”并于同日在成都宣布,遵中国国民政府令,即日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四川剿匪司令部司令三职。
在刘湘就任三职之际,隔日,他在报端发表讨赤通电,电文谓:“赤匪犯川,时逾半载,每以内争未息,征讨久稽,致令凶焰重张,通、南再陷……月来芟夷内敌,实己竭尽心力。今幸内争敉平,各军咸归……谨拜新命,尅日前驱,誓扫赤氛,用奠邦国。”刘湘要以实际行动给蒋介石兑现了。就在刘湘发表了讨赤通电的第二天,他就开始调兵遣将,将川中各军编为六路,邓锡侯为四川剿匪军第一路总指挥;田颂尧为第二路总指挥;李家钰为第三路总指挥(罗泽洲为副);杨森为第四路总指挥;王陵基为第五路总指挥(范绍增为副);刘存厚为第六路总指挥。总计兵力一百一十多团,约二十万人,杀气腾腾,向川东北的通南巴红四方面军掩杀过去。刘湘亲率21军精锐唐式遵、张斯可两师,计二十四个团,从正面向万源方向主攻。他对外声称,要在三个月内全部肃清川北红四方面军,一举铲除通南巴红色根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