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娘子关,川军再露峥嵘 01(1 / 1)

川军出峡 田闻一 3244 字 1个月前

最先被塞进闷罐车,一路轰隆隆北上的727团的二千多将士,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这支部队,不仅是王铭章的122师,也是41军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也是行程最为坎坷酸辛,最先同日军遭遇的部队。

“轰隆!”一声,当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了人马的27节闷罐车,终于在潼关车站停了下来,两扇老虎嘴似的铁门向两边张开时,车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走路了。他们的脚早就站麻,站不稳了,车门开后,大都囫囵倒在地上,终于透出了一口气。夜漆黑,原野上的风刮来,很冷。

一路走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在潼关,他们这才终于坐在地上吃了一顿也算热和的饭菜,然后依序去潼关兵站草草地换装换武器。之所以说是草草,是因为事后,他们中好些人发现换发的军服、武器与原先的通知对不上号。好些军服稀脏,而步枪,好些是晋造,还有些枪枝是中央军淘汰下来的。而且,按规定,川军每个团要补充四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挺苏式重机枪,可是兵站来了个偷梁换栋,727团补充的是四挺质量不高的晋造轻机枪,而重机枪根本就连提都没有提。但是,匆促之间也没有办法了,部队就像被催命鬼赶着一样,727团被山西方面派来的人领着,连夜赶到凤陵渡过黄河。

这是晚上。因为船不够,缓急间调来了一些当地老乡支援的牛皮筏。团长张武有意坐牛皮筏体验这种过黄河的感觉。一只充了气的牛皮筏,鼓鼓囊囊,靠岸浮在水上,张团长带着他的弁兵在中间刚刚坐好,“老总,好了吗?”坐在后面划桨的老乡问。

“好了。”牛皮筏这就轻飘飘地离了岸,是两人个人划,一前一后。很快进入激流,虽不是汛期,还是感到惊险。暗夜中,看不清通天而来的黄河,耳边是咆哮的巨浪。小小的牛皮筏,一忽儿被巨浪冲起多高,一忽儿又坠入波谷,溅起深深的寒意。天幕上,闪着几颗寒星。张团长下意识地用手将坐下的皮筏抓紧,却因为皮筏溜滑,抓而不紧,心中有些发虚。面向着他坐着的弁兵,做出一副保护他的姿势。而皮筏上,齐心合力划桨的两个汉子,却显得相当镇静。在清冷的天光下隐约可见,他们头上包着白毛巾,肌肉发达的胸脯上,穿的是一件无袖开衫,外罩一领翻毛羊皮坎肩。

汉子的镇定让张团长也镇定下来。

“老乡!”张团长问:“你们划一趟,多少钱?”

“俺们不要钱,俺们是自愿带着牛皮筏来载你们过河的。”这样的回答让张团长感到意外,他又问:“你们知道我们是什么军队吗?”

“川军!”

“哎!你们知道!”张团长心中一热,又问:“你们是山西的,还是陕西的?”

“俺俩是山西的,还有好些是陕西的。”

“这样的夜晚,天气又这样冷,你们这样颇命划筏渡我们过黄河,不容易,钱,还是该给的。”张团长心中感到过不去。

“老总,你这样说话就见外了。你们川军这么远来帮我们打日本人,俺们不就是出点力吗,啥钱不钱的!”他们说话的当地口音很重。另一个说:“日本人打来,就啥都没有了,还说这些!”多么好的老百姓!张团长心中很感动,联想到进入陕西后,川军一路上受到的欢迎,以及在宝鸡西站受到的冷遇,到现在都不明不白的急行军。这样一比,上层下层,政府百姓,在对待川军的态度上,何其鲜明?前者让人感到温暖,后者让人感到沮丧、寒心。

我们有这样好的人民,不怕打不败日本!为这样的人民,我们就是牺牲了也值得。这样想时,原先堵在张团长心中的窝囊气也就化而为无了。

牛皮筏轻轻一碰,靠岸了。张团长同弁兵先后跳下牛皮筏,站在黄河岸边,张团长向两位老乡致谢。

“不用谢,长官,你们走好!”两个老乡说时,桨一点,牛皮筏倒了个个,又划向对面接兵去了。

过河就是山西境内的赵庄镇。同样有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派来的人等在那里,黄绍竑命令727团立刻上火车,到程家陇站下车,然后听从孙连仲指挥。张团长执行命令,带队上车。山西境内的铁路是窄轨,开的是小火车,车厢更多,一个团的人马分得更细。在铁轮撞击钢轨的铿锵铿锵声中,部队继续夜行。张团长这时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旅长王志远已经得到师长王铭章的紧急命令,正急如星火地在后面追赶他们,而王铭章又在后面追赶他的两个旅,即,364、366旅;这时,他们的副军长董长安又在后面追他的他的三个师,即122、123、124师;孙震已从成都赶来,正在追他的这个41军和整个集团军。邓锡侯也是这样。这就一级追一级,一层赶一层。而这时,整个集团军已经被黄绍竑划成了若干个小块,分散成团甚至营,正在被往前赶。这样,两边好像在展开一场接力赛跑似的。22集团军最先出川的这两个军完全乱套了。被分割开来的各部,因为相互间没有通讯手段可以联系,在后面追赶的王铭章等虽然心急如焚,可一时哪里能追得上,只能任由各部为战,各自为战了。

被封在闷罐车里的张团长这时哪里知道,他们正在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知是平庸,还是居心不良的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盲人骑瞎马似地赶往前线迎敌。而黄绍竑下达的命令,又是蒋委员长的命令,即:二十二集团军正副司令未到,就直接指挥军长,军长未到,直接指挥师长……以此类推,直至每个营的营长。

车到程家陇,黄绍竑派的人又已经等在那里,命令不停车,原车人马开去移粮站,到了移粮站后,又让改在岩会车站下车……命令一改再改,火车走走停停。天亮以前,火车终于停了。火车到此为止,前面的路已经不通了。人困马乏的727团刚刚下车,等在车站的人,马上给张团长送来了黄绍竑的作战命令:“即刻出发抗击西进之敌!”

这道命令,让富有作战经验的团长张武感到莫名其妙的,不知如何才好。他感到茫然,西进之敌从何而来,是日军还是伪军?敌人现在哪里,是何番号,兵力多少?我727团周围有无友邻部队配合,我是否还归孙连仲指挥,而孙现在又在哪里?甚至连727团所处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这仗怎么打?想问传达黄长官命令的人,可是,送命令的人,已上火车原路返回了。他们被抛弃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了。

借着最初一线微朦的晨光看去。北地辽阔,只见车站周围有几间破破烂烂的小泥屋,瑟缩在已有寒意的夜里,四周一片阗寂,隐约可见一些田原里,庄稼草草收割后的痕迹。前方,丘陵起伏,而身后,在平原的远方,则是重峦叠嶂,那鱼脊似隆起的山峦,好像是在大海中游动的一群巨鲸。这时,最初的一抹胭脂色的曙光从黑绒似的缝隙中透出,端端照在主峰上,给人一种兀立苍穹的感觉。张团长注视着这片山峦,思索着,这是在哪里?手中连地图都没有一张,真是要命!忽然间,有隐隐的炮声从左边方向传来。张团长恍然大悟,看来,后面就是从晋北天险忻口,一直拉到晋东要隘娘子关的一线山脉了。传来炮声的地方,肯定是忻口。那么,自己这会儿应该在娘子关之前。肯定的!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两根隐约可见的钢轨在夜幕中闪现。娘子关是石家庄到太原的正太线的必经地,虽然火车早就不通了,但从方位上看,这个判断是不会错的。那我们怎么会被他们送到娘子关之前来了呢?要去也得去娘子关呀,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张团长正想派人去找几个当地的老乡来问询时,已经有当地老乡主动找上门提供情况来了。张团长这才知道,他的判断不错。老乡告诉张团长,日前,前面已经发现有日军游骑,当地老乡有河北口音。张团长谢过了老乡,将部队编成作战队形,派出尖刀队,向前面搜索前进,他要探探前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直到这时,他仍然相信,既然堂堂的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给他下达了“西进迎敌”的命令,总有他的道理,他不能当逃兵。

部队出发。天亮了,部队到达了一个叫东亭村的小山村,正要埋锅做饭,前面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前面派人飞奔来报,说是尖兵同日军部队派出的尖兵相遇,打在了一起。这小村前面约二里许,有并峙的二山:东山和西山,山不太高,却像两面屏障,护卫着这个小小的山村。张团长当机立断,命令一营占领村头东山,二营占领西山,他将团部和警卫连,居中放在稍后的村子里,相机策应,部队呈依角之势迎敌。

与川军突然遭遇的是日军精锐部队板垣师团的一个联队。板垣师团自月前突破晋北险隘茹越口,进入山西后,虽然九月初在平型关遭遇了八路军115师伏击,被痛打一顿,折损一千多人,辎重无数,但他们并没有吸取教训,认为那是“八路军狡猾狡猾的”不按规矩出牌所致。自此以后,板垣师团越发骄横,恼羞成怒,一路烧杀**抢掠,比以往更甚。而且一路之上,再无敌手。走在最前面的这支板垣师团的联队,编制相当于中国军队的一个团,相当精锐,官兵几乎全是由日本伊豆地区的产业工人组成,火力强大得令人生畏。联队长是个大佐,名叫龙本太郎。他这是孤军深入,他也并没有敢想率部一下深入到娘子关后去,不过是耀武扬威,带有侦探的性质。突然遇到这支好像是从地下钻出的中国军队,龙本太郎也大吃一惊。目前,在晋东,据他所知,所有的中国正规军,都在娘子关之后,怎么突然遭遇了这支中国军队呢?是游击队吗,分明不像!那么,有哪支中国军队敢于离开背靠的娘子关,前来同皇军叫阵?

在北地清亮而带有深重寒意的晨光中,龙本太郎下达了准备给迎面拦截的这支中国军队以打击的命令,他骑在马上前观察敌军。这里,龙本太郎下达的命令是准备打击,而不是准备战斗。在他看来,在大日本皇军面前,中国军队只有挨打的份,说准备战斗,着实抬举了中国军队。

骑在一匹雪白如银,雄纠纠东洋大马上的龙本太郎,端起手中的望远镜看去,一看让他感到不解,感到无法理喻。这是支什么样的军队呀?服装不整,武器差极,在两座小山上,在中国军队仓促构筑的阵地上,完全看不到有重武器。伏在仓促挖成的战壕里的这些中国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背上背一顶竹编斗笠,一把大刀,身边放着几颗手榴弹,端在手中的步枪长长短短的,很不统一。更让他哑然失笑的是,这样冷的天气,这些中国军人好些脚上竟然穿的是草鞋,衣着也不规一。而反观自己的部队,官兵营养很好,结实得墩子似的,他们头戴钢盔,身穿粗黄呢军服,手持上了寒光闪闪刺刀的三八大盖枪。一排排山炮已经到位,准备开炮打击。龙本太郎唤来随军记者松本森木,将望远镜递到他手上,让他辩认一下,这是不是在淞沪战场上出现过的“草鞋兵”、川军?因为松本森木曾经在上海作过采访报道,见过草鞋兵。

随军记者松本森木看了,说:“就是。”他提请大佐慎战,与川军作战要高度重视。

“哟西,我今天就要专门打打这些草鞋兵!”不意大佐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草鞋兵之所以在上海打得好,是因为他们可以依托那些打得残垣破败的高楼大厦。而现在,四周一片空旷,可以最好地发挥火力,挡在前面的两座小山头,根本不值一提。

“哟西,你就好好记下我们是怎样打击这批草鞋兵的吧!”大佐在给军事记者说了这话后,随即下达了对草鞋兵实施打击的命令。

很快有36架日本飞机呼啸而至。因为川军完全没有对空武器,这些日本飞机飞得很低,简直是贴着山头狂轰滥炸。一批接一批的重磅炸弹,下雨似地落在川军的阵地上爆炸开来。一时间,山崩地裂,黑烟四起,被炸死的川军尸体和被弹片削掉了的川军官兵的残肢断臂,搅合着喷溅的血雨,随着硝烟泥土岩石,树枝一起升腾,飞上天去。

然后是猛烈的炮轰。守卫在两座山头上的两个营,一开始伤亡就都分别上百余人。之后,有片记刻的沉寂。大佐指点着被炸后一片狼籍,尸横片野的两座山头,得意地要随军记者好好看看,好好写一写。然后,大佐下达了步兵冲锋,用冷兵器解决掉这支川军的命令。

日本军人崇尚武士道精神,喜欢肉搏,喜欢用冷兵器,大佐以为这天正是自己的部队在这方面大显身手的时候。殊不知,大佐下达的这道命令正中火力不行,却极为擅长拼刺,近战肉搏的川军的下怀。日军端着上了雪亮刺刀的三八大盖枪,分成两队,像炸了营的黄蜂,嗡嗡地向东、西山头冲去。

这时,让大佐唯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占着两座山头的川军,并没有利用地形,给仰攻的日军以打击,反而像是在有意后退,给冲上来的日军让出占脚的余地。按照严格的陆军操典,日军与敌人拼剌刀时,决不开枪。因此,嗷嗷冲了上去的一队队日军,咔嚓、咔嚓地将枪里的子弹退出来,子弹洒得满地都是。让那些从硝烟泥土中挣出身来,准备迎战的草鞋兵,看着这洒了一地的黄澄澄的子弹,羡慕不己。

近战、肉搏战开始了。骑在东洋大马上的大佐端起望远镜看去,准备好好欣赏他的勇士们如何发扬武士道精神,将这些黄皮寡瘦的川军杀得个滚瓜切菜,屁滚尿流的。而让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这些草鞋兵并不挺起上了刺刀的步枪迎敌,而是个个嗖地一声,抽出背在他们背上的大刀上前迎战。这种打法他从未见过,真是奇怪极了!

在他的望远镜中出现了这样一个镜头:一个川军下级军官,挺胸一站,被迎面日军嗨地一声,一刺刀捅去,被戳穿了手掌。而那川军下级军官动作敏捷惊人,一闪身,将挺枪猛刺而上的日军闪过时,顺手一抹,手中的大刀就将冲过去的日军的头抹飞了去。

而更让他不解的是,所有迎战的川军执刀在手,刀锋向着自己,而刀把向上。这是多么奇怪的刀法。就在一批批日军挺起刺刀,猛地向这些川军一冲一刺之时,草鞋兵们纷纷扬刀起势。在用刀背将日军刺上去的刺刀向上猛地一磕之时,身子一闪,闪到日军身后,挥刀猛劈。雪亮的大刀片挥动间,日军的头一个个被砍下来,滴溜溜滚到了一边。

更让大佐惊骇不己的是,一个川军连长勇猛无比,身手好生了得!他在一连杀了几个日军后,被四个愤怒至极的日军,团团包围。这个川军军官个子不高,只见他不惊不诧,扯起把势,目视对面一个日军,握刀在手,转着圈子。

对面的日军攻击了。那是一个黑塔似的日军,对准那个川军军官,挺起剌刀,嗨地一声,用尽平生力气猛刺过去。这时,难以想像的一幕发生了。那个川军军官就像在演杂技,原地起跳,跳起在空中,并在空中停留了足有几秒钟。这样,用足劲刺杀过去的黑塔,非但没有刺中川军,反而将对面的日军杀了个对穿胸。而这时,跳起在空中的川军军官,手中大刀两挥两劈。唰唰唰,三个搅在一起,仓促间不知所以的三个日军的头,已经被劈飞了出去。三个没有了头的日军的身子都还稳了好一下,才像三只沉重的麻袋,接二连三倒在地上,血,喷溅如雨。

这一来,让正与川军搅杀在一起的日军吓傻了,呆了。这一傻一呆,又被接战川军抓住了空子。这样,大批日军被手段了得的草鞋兵们纷纷砍翻在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幕,简直将大佐吓呆了。还是经那位被他叫上来,骑马跟在身边,端起望远镜观战的记者松本森木的提醒,大佐才清醒过来,赶快下令收兵。而这些输惨了的日军,有些在狼狈逃窜时,竟然还反过身去,向川军伸出大拇指比比,称赞草鞋兵杀伐手段高明、了得!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得,夜来了。日军最怕夜战,龙本太郎赶紧下令扎着场子。而川军727团当晚却在当地老百姓的带领下,兵分两路,绕了过去,从背后给日军来了个偷袭,让日军又吃了大亏。大佐输不起了,他竟然冒天之下大不韪,违反国际公约,下令对前来夜袭的川军大量施放火焰喷射器,进而施放毒瓦斯。让727团当晚大受损失,团长张武不得不率部趁夜撤离,向娘子关方向退去。天亮时检点部队,二千多人折损了一半,让张团长好不痛心。

川军其他各部损失更为惨重。王铭章的122师364旅的728团,被黄绍竑下令调到另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方,同样是仓促间与日军接战,伤亡一千多人,一个团基本上打光……更惨的是,川军官兵负伤后得不到救治。一仗下来,部队往后撤时,轻伤者摇摇摆摆随队撤退,落在后面的被日军抓住了也就抓住了,任其宰割。重伤的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无人过问。他们在临死前对着塞北清冷的天空,发出愤懑的呼喊:

“天呀,这是打的啥子国仗啊!”

“我们究竟是被日本人打败,还是被自己人打败的?我们究竟是被日本人杀了,还是被自己人杀了!”……

他们中,好些人为了不至于落入敌手,或是自杀,或是等日本鬼子上来时,拉响藏在身上的手榴弹,与鬼子同归于尽。

事后,那位随军记者松本森木,写了一篇战地通讯,发表在一篇日军内部通讯上。过后,川军41军在娘子关棋盘谷伏击战中,战士们从打死的一些日军军官身上发现了这篇通讯,交了上去。邓锡侯,孙震看后,觉得很有意义,让复印了若干份,广泛下发上送,让川军大长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