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机驾驶员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情,这会儿有意降低了飞行高度。从空中看下去,几万名出川将士着装和装备的简陋,现在是一点都看不到了,看到的是一派威风,是雄伟的进军。在相对绿色的原野底色上,排成好几路纵队前进的部队,整体上看,就像黄河的排排涌浪,不可阻遏地奔向前方。而那些随风飘扬,猎猎招展的军旗,特别是几万名川军将士背在背上的大刀,刀把上飘扬的束束红缨,连结起来,在北地纯净而又明亮的太阳映照下,与军旗交相辉映,像是一簇簇燃烧的火焰,真是壮观极了。
“嗨,我们川军好威风啊!”邓锡侯的话中充满了骄傲和欣喜:“我看清楚了,不错,是我们的川军!”
他们俩人就这样站在舷窗前,兴奋地指点着出现在飞机下,行进在八百里渭河平原上的自己的部队,议论着,热血沸腾,先前的沮丧,忧虑,以及邓锡侯的矜持,这会儿都一扫而光了。可就在这时,随着一股汽流涌来,飞机忽然升高。汽流过去,再要看时,只见舷窗外蓝天高远,机翼下朵朵白云滚滚,像是一朵朵翻滚的银棉。飞机下的景物,再也看不到了。
当邓锡侯,孙震乘坐的专机,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飞行,降落在太原机场时,已是暮色苍茫了。
飞机刚刚停稳,精干瘦小的李少昆出现在两位司令的舱前。
“两位司令,请下飞机吧!阎长官派来的人,已经在下边等了。”李少昆说一口浓郁的川北话,说时,带一个弁兵进来,为邓、孙两人收捡起些茶杯等小零碎东西。李少昆是孙震的少校贴身副官。他虽是一个副官,但在整个川军中都很有名。他原是孙震手下主力师,122师师长长王铭章的副官。1932年,在成都发生的那场相当惨烈的省门之战中,当时,双方争夺的要点是皇城背后的煤山,那是成都的制高点。王铭章的122师是29军的主打部队。王铭章捷脚先登,派出一个营,先行将煤山占领。迟了一步的刘文辉急了,为鼓励部下去夺取煤山,不惜悬以重赏。24军独立旅旅长石少武是刘文辉的干儿子,巨匪出身,出名的花花公子,在成都专门奸人妻女,臭名远扬,人人欲食其肉,寝其皮;但家伙和他那帮土匪部队素称慓悍,敢战能战。重赏之下,石少武站了出来,领受了任务,去攻打煤山。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
大战前夕的那天下午,事必躬亲的王铭章上到煤山,检查该营一应部战斗准备。检查完后,他端起望远镜,向将煤山团团包围的石部及石少武设在羊市街一线的指挥所瞭望时,不意先被石少武发现。两者之间,空中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百米。站在一幢西式小洋楼平顶上的石少武,赶紧叫来一个神枪手,准备打王铭章的黑枪。就在那个神枪手不慌不忙举枪瞄准了王铭章,就要勾动板机之时,幸好被跟在王铭章身边的副官李少昆及时发现。李少昆机智过人,敏捷异常,身手过人,枪法好极。他抢前一步开枪,当场击毙了那个神枪手,如果不是石少武跑得快,也被李少昆当场打死了。战后,成都大报小报,将此作为花边新闻大登特登,一时,小小的少校副官李少昆一下成了名人。孙震发现了李少昆,看中了李少昆,好不容易把李少昆从王铭章手中要了过来,当了他的副官。
在孙震眼中,李少昆是一个一兵多用的典型,人又忠诚,能干,能做好多事。因此,这次,他就带了一个李少昆,邓锡侯也只带了一个秘书,一个弁兵。
李少昆和邓锡侯的秘书、弁兵一前一后护卫、簇拥着邓锡侯、孙震,出了专机,上了舷梯。
一轮血红的残阳,正落在地平线上,缓缓下沉。一阵凛洌的寒风扑面而来,很是强劲,风中夹着塞外的沙子,打在脸上手上生疼,寒意直透胸臆,连口腔中都充溢了土腥味。
“嗬!”邓锡侯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气,用手护住被寒风卷起的军呢大衣下摆,说:“才这个时候,山西就这样冷了?北方的风沙,真是劲仗哩!”
四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已经停在舷梯下,虚位以待。当邓锡侯、孙震下来时,一位个子瘦长,身着中式黑缎棉袍,戴副老式铜边眼镜,颔下护一绺山羊胡,年约五十,师爷状的男人,从轿车内下来,快步迎上。
“欢迎,欢迎!欢迎邓长官,欢迎孙长官!”师爷状的男人抱拳作揖,态度不冷不热,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西五台山话,不用说,他是阎锡山的老乡。师爷状的男人说话时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锥子似的目光,透过镜片,打量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邓、孙两位也同时对他抱拳作揖,算是有礼。
师爷状的男人慢声细语自我介绍,说他姓段,名德宽,阎长官的师爷。果然不差,是师爷。可不要小看这些说不清官品的师爷,他们大都是当权长官身边的要人,红人。段师爷解释了阎长官不能亲自到机场迎候二位将军的原因,然后,手一比:“请两位司令上车。”
这就有位年轻的晋军军官闪身而出,胸脯一挺,啪地一声,两脚一并,给邓、孙敬了个军礼,同时,替他们拉开了中间一辆轿车的门。
为了便于谈话,邓锡侯、孙震同坐一辆车,段师爷陪坐在侧。
一行人相继上车后,四辆轿车首尾衔接,披着最初的夜幕,向太原市风驰电掣而去。
孙震用手轻轻撩开雪白的浅网窗帘,透过车窗望出去,好奇地打量着这薄暮初上时的窗外景致。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太原,轿车正从太原机场绕过,机场很大,显得空旷而孤寂。战时的太原机场是军民两用。然而这个时候,却是无声无息,已经完全没有了起落的飞机,只有几架双翅膀的,黄色的德国容克老式飞机可怜巴巴地停在停机坪上,恍然一看,像是几只缩头缩脑,耷拉着翅膀的黄色瘟鸡。机场明显的外松内紧。机场四周牵着铁丝网,之间,等距离地分布着一个个蘑菇状的岗亭。岗内有站岗的兵,除此而外,机场四周还有不时巡逻的兵。看来外边天气很冷,这些巡逻的晋军都戴上了厚厚的棉军帽,穿上了厚厚的军大衣,手中端着上了刺刀的晋造步枪,往来蹀躞。一轮虽然通红却毫无热力的残阳,正在快速西沉,将大平原映照得好像正在浴血。就像是谁不经意将一大包胎血打破了,洒得天红地红的。
轿车顺着公路一拐,公路两边的旷野上出现了寥落的村庄。这样的景致,与成都近郊的乡村是完全不同的。
“两位司令是第一次来太原吧?”陪坐在侧的段师爷不知是怕冷落了客人,还是为了显示口才,这就适时打开了话匣子。不等客人回答,段师爷顺着他的话溜溜说下去:“你们四川是天府之国,灵山秀水,好地方呀,真是好地方。那年我也这是这个时节,随一个汽车队去过四川,我坐在一辆大货车的驾驶室内,视线好极了。可路太难走,我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提心吊胆地翻过了秦岭。哎呀,那次让我领教了你们四川为什么叫天府之国,也领教了蜀道之难!”
段师爷最后这句话,正好触动了孙震的心病。
“是吗?”他浑身一震,调头对段师爷说:“请你详细给我们讲讲这个时节翻越秦岭的情景,很险很艰难吧?”
“那是。不过,我们是坐汽车过去的,走的是盘山公路,比走金牛道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段师爷口才不错,说着详细描绘开来。
“哎呀呀,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首先是山上那份冷!险就不多说了。”段师爷似乎沉浸在那段可怕的记忆中,两手握起,用嘴吹了吹,好像是在呼热气。“山路险峻,路边都是万垮悬崖。落进悬崖,拌得稀烂的汽车,随处可见。不要说开车,我就是坐在车上都不敢朝外面看,一看脑袋就发晕。特别是晚上在山上宿营,之遭罪!”
“宿营?是搭帐蓬住吗?”孙震又问。
“不是!哪敢住帐蓬,那还不冻死人!我们晚上都躲在驾驶室里,蜷在沙发凳上将就一夜。因为晚上气温太低,汽车马达一夜都得发着火。如果不然,人受不了,第二天一早汽车的水箱也肯定结冰。再发动,就得用火烤。
“晚上还时有猛兽出没。我们去时带了多条皮毛多厚、经冻的撵山狗。息夜时,大家招呼一声,放狗了,只听车门砰砰响,大家赶紧关上车门。
“秦岭山巅上空气稀薄得很,这时节已经早下雪了。就那一趟,我们中就硬是有一个人没有过得去……”
“哎!你们坐汽车过秦岭都那么艰难,而且你们中还有一个人没有过得去。我们援晋的几万名官兵,这个时季还都还穿的是单衣短裤,还不知怎样受罪呢!”孙震说时,流露出明显的担忧,还有一丝气愤。
段师爷这才发现自己只图说得痛快,说漏了嘴,好在这时车已进入太原市区。段师爷为了转移孙震的情绪,腰一弓,手往外一指,说:“两位司令请看,这是我们的中央大街。”邓锡侯,孙震这就注意往外看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第一次来太原的他们,不禁在思想上将这时的太原与成都进行比较。这个时分的成都,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不冷不热,气候很爽。街上游人如织,满天闪闪的繁星,与街上摇曳的灯光相映相衬。而这时的太原,宽阔的街面上路灯稀疏,寒风嗖嗖刮过,卷起满街的落叶。寥寥的行人,大都身着棉袍,袖着双手,步履匆匆。经过一条十字街口时,只见两边的楼上,一边垂下一副大标语,红底白字,虽然路灯稀疏晕黄,仍然看得分明。一副是:“在阎长官领导下,誓死保卫山西!”另一副是:“在蒋委员长领导下,将抗战进行到底!”这就有些战时意味了。而与之不协调的是,沿街而去,一些有钱的大户人家正在趁夜搬家。大门前停着汽车,更多的是大车。有管家类的人站在车前指手划脚,指挥着搬运工将主人家中的金银细软等等值钱的东西,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车上搬,人来人往,忙碌得像一群工蜂似的。
街上不时出现抗日游行的队伍。队列前,大都由两个身穿短褂排扣的工人,一人手中举着一根杆子,杆子间牵起一副抗日大标语,身后长长的队列中,男女手中都摇着小旗。不时有人走出来,将小旗一举,带头高呼抗日口号,后面众人齐声响应。还有在夜间调动的军队……虽然目前在太原很安靜,但还是看出了大战逼近前的一些紧张气氛。
车出太原不久,眼前的景象陡地一变,俨然到了塞外江南。孙震,邓锡侯这才发现,原来这晚天上有月,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洒下来,如银如泻。远处山峦起伏,平坦宽阔的公路两边绿树成荫,良田沃野,流水潺潺,地势平坦,阡陌纵横,烟村人家稠密。
“这是晋祠吗?”邓锡侯调头问段师爷,他知道,晋祠是太原最好的地方,是有名的塞外江南。
“正是。”段师爷这就介绍开来:“这里,不仅是太原最富庶的地区,也是著名的风景区,文物古迹名胜很多。有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写过的白马寺。白马寺建于唐代,大悲殿内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造像最是精美,寺内藏有宋、元、明经书三万余册……再往前走,就是汾河了。在汾河出口处有龙山石窟和童子寺燃灯塔……两位将军到了太原,一定要去这些地方转转、看看……”
说时,轿车拐了一个弯,前面亮出一座由东向西的清秀雄峻山峦,如跪狮卧虎,有飞瀑白练悬空,鸣声如琴。
段师爷说,前面就是阎长官的公馆了。他们看去,果然气派非凡!山峦之下,阎长官的公馆平地矗立,占地广宏,四周高墙环绕,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有帝王气象。
山西晋商很出名,山西晋商的大院之多之大之阔气,也很出名。什么乔家大院,常家大院……然而,众多的大院,同阎长官的公馆一比,那就简直不算个啥了。
轿车甩开公路,驶向一条通往阎长官公馆的私家路,是柏油公路。公路两边,一株株合抱的虬枝盘杂的柏树、楠木有序排列,这些都是北方少见的珍贵树木,在月光下洒下一地如水的浓荫。首尾衔接的轿车队,徐徐驶到门前停下来。是公馆旁边的侧门。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是正门,平时是不开的,大门上嵌着镏金泡钉,吊着兽环。
侧门上吊着几盏大红宫灯,灯笼下边长长的金色穗子,在晚风中摇曳。
门前岗亭中站岗的士兵丝纹不动,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军官。他来在开路的第一辆轿车前,坐在第一辆车上带路的军官,摇起车窗,递去派司。军官接过派司,看了看,还了派司,手一比,示意放行。
阎公馆豪华气派,很有纵深。车进去又开了好一会。移步换景,车轮触地,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阎锡山住在公馆后院一个很中式很精巧,具有北地特色的四合小院里。当段师爷领着邓锡侯、孙震走进去时,阎锡山已走出屋来,等在阶下,显得很客气。时年54岁的阎锡山,中等个,身材茁壮,留寸头,宽面大耳,眼睛很鼓很亮,灯笼似的。他嘴上护绺仁丹胡,身着青缎长袍,外罩黑马褂,身姿很挺,很有精神,神态沉稳,很有派头。恍然一看,就像当年市面上普遍流通的,很值钱的银圆鹰洋上镌刻的袁世凯袁大头的样子。可不要小看了这位阎锡山,他可是民国以来,中国时局的弄潮儿人物。当年,蒋介石北伐,因实力不济,不得不联合“山西土皇帝”阎锡山,“西北王”冯玉祥和广西李宗仁、白崇禧。北伐之后,蒋介石为了达到他在中国实行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个领袖的目的而裁军,而首先就是裁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的部队。他们当然不干,这就同蒋介石立刻翻脸,刀兵相见,暴发了有名的1930年的中原大战。战争初期,双方半斤对八两,蒋介石还稍处下风。在郑州火车站,蒋介石在一辆废弃的火车皮上指挥部队时,差点被冯玉祥派出的郑大章的骑兵队抓了俘虏。这个时候,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以及在历史上就同蒋介石不和的国民党元老级重量人物汪精卫,在太原成立了另一个“国民党中央”,推定阎锡山为国民政府主席兼海陆空三军总司令。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张群受蒋介石派遣,去关外说服了少帅张学良,引张学良率军入关助蒋,战争的天平一下子倾斜,胜利倒向了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人反蒋失败,出国的出国,下野的下野。但有句话说得好,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以后,东转西转,阎锡山等人又同蒋介石转到了一起。
阎锡山这个为期很短的小朝廷,史称“九九短命小朝廷”,但不管怎样,阎锡山毕竟是做过“国家元首”的,可见其人的力量和能耐。
“晋康兄,德操兄,委屈你们了,快请进,请请!”阎锡山说时手一比:“因为有事,没有到机场迎接你们,还望恕罪。”邓锡侯,孙震也同阎锡山客气一番,先是抱拳作揖,然后握手,说些“阎长官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之类虚言,三人谦让着进了屋。
阎锡山的客厅相当阔大,有北地建筑特色,红色的窗棂,绿色的窗帘,门前挂着珠帘,地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品字形的沙发,靠窗有张大办公桌。在办公桌与接待客人的品字形沙发间,虚隔着一道博古架。古香古香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富含古韵的陶罐、青铜剑等珍奇。屋里的摆设简单实用,没有一样是多余的。舒适而宽敞。他们与阎锡山分宾主坐定后,自有丫环进来,送上香茶糕点。李少昆和邓锡侯带来的秘书、弁兵,自有段师爷在隔壁安排。
一见面,孙震就将尹昌衡写给阎锡山的信,拿出来,捧在手上,站起来,很庄重地交给阎锡山,特意申明:“这信,是我们来时,你的老同学、老朋友尹昌衡托我们代给你的,尹老并特意让我们代他向阎长官问好。”
阎锡山只是躬了一下身子,并不真站起,一只手接过信来,只是“哦!”地漫应一声,随手将信放在茶几上,也不拆开看。孙震心里不禁一惊一冷,心想,阎老西的如此表现,“水晶猴”还真是算到了。
“两位司令官来太原找我有事吗?”阎锡山明知故问。
“是。”邓锡侯接过话头,笑笑:“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啊,是吗?”阎锡山装出一些诧异:“有事,你们打个电话来不就得了,何劳你们俩位大司令大驾跑一趟塞外?听说,你们的第一批部队已经出来了?”他说时,好像对其中一切全然不知。
“我们在成都给阎长官打过多次电话,都是长官部的人接的。我们说要找阎长官,而他们却总是推三阻四!”孙震说时,显得有点气愤。
“是吗?”阎锡山将胖大的身子往前一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听清楚似的:“这太不像话了!我回头查查,看是谁干的,了得!如此军国大事竟然敷衍塞责,查出来,看我不处分他!”说时,用一双灯笼眼瞅了瞅邓、孙二位,观察他们对他这话的反应。
邓锡侯又是浅浅一笑。
“阎长官知道,我们甫帅抗日心切,从南京开完最高国是会议回成都后,立即上书要求派兵出川抗日……”邓锡侯简略地回顾了一下事情由来,然后直奔主题:“阎长官是知道的,我们首批出川的二十二集团军两个军四万余名官兵,在这样的天气,还穿的是单衣短裤……”
阎锡山马上接口:“这确实是件大事!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塞外这样冷的天气了,你们出川的川军还身着单衣短裤,这哪能打仗,想想都冷,事情有些滑稽。你们甫帅,你们四川呀,这个哈哈!”阎锡山笑了起来,笑得有点讽刺,却比了一下大拇指,表示对川军援晋的赞赏。他的指拇很大,一根根香肠似的。
“不是早就同你们说好了吗?”阎锡山又装糊涂:“你们川军只要一到宝鸡,马上给换装换武器?东西是已经到了。”
“可问题并没有落实呀!”孙震说了其间有关方面的交涉情况。“因此!”说时指了指坐在一边的邓锡侯:“我们至今心中都是悬吊吊的,不得不特意赶来,请阎长官落实。”
邓锡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个,你们请放心。”阎锡山说时,将宽大的袖子抖抖,伸出一只手来,在头上扣扣:“你们二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一到山西,啊,不对。一出川,就是我们二战区的人了。我作为二战区司令长官,肯定关心你们川军,肯定将你们川军与我们山西的晋军,还有前来支援的中央军,一碗水端平。”
“那好!”邓锡侯深怕阎锡山这样说话弯弯绕,把话说远了,绕了开去,马上钉上一句,将上一军:“这就是说,阎长官保证,我们的部队只要一到指定位置宝鸡,马上就能换装换武器?!”
“是呀!”这一句把阎锡山逼来没法了,他的手在头上又扣了扣,用灯笼眼看着邓锡侯,好像显得有些诧异。
然后他当即表态:“你们川军穷,我们山西也穷。穷到一起去了。不过,你们是来增援我们山西的,是客人,作为主人,我无论如何要表示表示,尽地主之谊。你们川军到山西后,我还要以个人的名义送你们二十挺晋造机枪,两个军一家十挺,如何?”
“太感谢阎长官了!”邓锡侯、孙震马上如是表示。
“不过!二战区的事情要复杂些。”阎锡山却又这样说:“贵军到后,可能有好些时候,好些事情都要请你们包涵,因为副司令长官就有三位。”说时,又伸出手,将五根香肠粗的指拇一一伸开:“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利益。”说时诉起苦来,说是“副司令长官中有,正在晋北忻口一线组织会战的卫立煌,他代表中央军。有率军在晋东一线作战的二十八集团军司令朱德,他代表共产党方面。还有黄绍竑!”至于黄绍竑代表哪个方面,他没有说。不过,说到这里,阎锡山特别强调:“你们川军准备参加娘子关战役,由黄长官指挥调遣。”
他说,另外还有一个在西安坐镇的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虽说他的职务与二战区好像毫不相干,但他是委员长的亲信,是持尚方宝剑的人,四处插手,八方冒烟。你们川军是先到陕西,然后经陕西的潼关从凤陵渡过黄河到晋东。其间种种,我估计,蒋鼎文到时说不定也要插一杆子……”
阎锡山说这番话,在邓、孙二人听来,有推托的嫌疑,他是在预先给自己留有余地。但他们并没有把这番话很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像阎百川这样很滑头的人,把丑话说在前头,处处给自己留有余地,是必然的。他们在表示理解的同时,要求阎长官多多关照川军。
“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山西形势严峻,你们来得也正是时候!”阎锡山说时适时转移了话题,他将山西目前的状况给他们作了一个大体的交待。邓、孙二人很注意听。他们早就对山西的情况作过一些研究,因此,现在虽然面前没有挂作战地图,摆沙盘,但阎锡山介绍的情况,在他们脑海中完全是具像的,可触可感的。
“七七”事变后,阎锡山初期心怀侥幸,以为日军不会进攻山西,理由有二:一是山西地形特殊,地处黄土高原东部,太行、吕梁、恒山、中条四山周边耸峙,地势险要,从古至今易守难攻,号称“华北之锁匙”、“华北屋脊”。其时,蒋介石已经在上海一线开辟了战场,中日双方渐次增兵,打得盈天沸地。阎锡山推定,这时,日军不会劳师费力分兵进攻山西。二是,他有许多当年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日本同学,关系很不错的,战前随时双方都有音问,这些人中有些在日军华北司令部就任高职,想来会帮他。不意,日本人不管这些。华北方面,日军在拿下军事重镇张家口后,立即杀向山西,而且声势很大。日军集中了三个师团,七万余人,配350多门各类先进大炮,150多辆战车,300多架飞机,在寺内寿一大将指挥下,气势汹汹杀了进来。阎锡山这才慌了,赶快向中央要求援军,同时积极组织忻口会战,并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全部家底,将他平时深藏不露的九个炮兵团,计约三百门大炮全部拉了出来,集中到了忻口一线。据说,蒋介石听后都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平时总是向中央哭穷的阎老西私下富裕如此。国民党中央军委准其所请,除了把属于杂牌军的首批出川的川军二十二集团军的两个军调去增援外,又向晋北、晋东的天险忻口,娘子关一线调去了大批中央军,总计有94个步兵师,8个步兵旅,4个骑兵师,80万人。这样,在山西,中国军队与日军的比例是七比一。在由朱德、彭德怀指挥的十八兵团中,除了有八路军的三个师,即115、120、129师外,还有属于中央军系列的73师,101师。
忻口会战目前尚未全面展开,但局部战争已经打响,一开始就异常惨烈。检点初期战斗的结果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八路军115师在平型关伏击了板垣师团一支主要由辎重部队组成的三千多人的部队,惨烈的战斗打了一天一夜。115师在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之后,取得了平型关大捷。此战,消灭日军一千多人,缴获辎重许多。这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取得的大胜,打破了日本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给全国军民极大的振奋。忧的是,在灵山一线,作为中央兵团总指挥的中央军第九军军长郝梦龄,在带领部队从三面围攻日军时,损失惨重,郝梦龄牺牲,同时牺牲的还有高级军官多名。郝梦龄是中将,他是山西开战以来,牺牲的级别最高的军官,年仅39岁。听到这些,邓、孙二人越渐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正想着重问问川军将要去参战的晋东险隘娘子关的情况时,一阵优美的,极富山西风味的民歌隐隐传来,伴着笛、箫和北地独有的胡笳,是北音婉转,好听的女声: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看杏花。
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
黄澄澄的谷穗,好像是狼尾巴……”
邓、孙二人细听却又没了。
这时,阎锡山的副官走了进来,趋步来在阎锡山身前,弯下腰去,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请吧!”阎锡山站了起来,手一比,做了个请的姿势。
主客来在隔壁一间极富山西特色的小巧的宴会厅坐定,主人吩咐上菜。一桌子的山西菜摆得琳琅满目,酒用的汾酒,很中和。推怀换盏间,阎锡山笑道:“总体上,我们山西同你们四川天府之国没法比,但我们山西也有几样好东西,这就是汾酒,老陈醋,还有我们的山西民歌。你们要不要听听我们的山西民歌以助兴?”
邓锡侯、孙震都说好。
这就唤几个歌手轮番上来演唱。红男绿女,都年轻。他们的歌声中,都有一种塞外的气息。细听,女的歌声袅袅,悠扬而宛转,传达出一种塞外的辽阔、悠扬和悠远;男的歌声高亢,有穿云裂帛之妙,让邓、孙似乎感受到了雄浑的黄河涛声。
宴会时间不长,也就一个多小时。
临睡前,孙震不放心,来在邓锡侯的卧室,提出他的担心,他说:“我总感到阎锡山这个人水很深,落不透。这阎老西该不会是嘴上说得蜜蜜甜,心中揣把锯锯镰吧?”
邓锡侯思索着点点头说:“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人家是滴水不漏,我们现在的命运是掌握在人家手中。我想,明天我们回到成都,除了把情况报告给甫帅外,当务之急是赶快把手上的事办完,到前线去掌握部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我两个的副军长马毓智和董长安,他们率领部队到宝鸡后,人家会不会理他们?勾子麻糖的事那样多。你刚才不是听阎锡山说,部队到了陕西后,搞不好,蒋鼎文还会来插一手。如果是那样,事情还不知有多糟糕,多复杂呢!”
孙震想了想说:“也是。”然后他们就去睡了。他们想到了很多困难,但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他们最担心的两个问题,待他们的部队千辛万苦到了宝鸡后,不仅根本没有得到解决,而且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更是糟糕,糟糕得让他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