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事一桩,川军援晋反倒去求阎锡山 01(1 / 1)

川军出峡 田闻一 5217 字 1个月前

飞机正在飞越秦岭。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仲秋时节。这天天气很好。笼罩在巍巍秦岭上空的巨大苍穹,浩瀚深邃,一碧万顷,像块硕大的水洗过的蓝玻璃。在远远的天边,贴有几缕透明得薄羽似的白云,恍然一看,动也不动,细看,却是云舒云卷。横亘在川陕边界上的秦岭,在纯净得近乎透明的金阳朗照下,色彩不断地变幻、跳跃。由四川境内的一派油绿翠葱,向陕西方面逐渐演变:先浅黄、后深黄、橘红……最后一个跳跃,变成了一派如火如荼的红,漫山遍野的红,好看极了。

如此斑斓的色彩,如此优美的画面,完全掩盖了秦岭的险峻和连结川陕之间的蜀道的万般艰难。唐代大诗人、诗仙李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

这时,如果坐在飞机上出川,往下俯览的是一位采风的画家,看到的必然是一幅很美的连轴大画,灵动、潇洒而大气。这样的大画,只有那位在蜀中沱江边甜城内江出生,并吮吸着巴蜀大地上丰沛厚重的历史文化学养长成、成才并走向全国,走向了世界的超一流大画家,美髯公张大千才能画得出来的。如果是诗人,那他一定会触景生情,或许还会想起,同样是从蜀中走出去的,以诗书画三绝闻名于世的苏轼,耳畔响起苏轼“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何处寄书得”类佳词妙句。

然而,这个时候,坐在这架专机上出川公干的俩个人,既不是画家,也不是诗人,他们是首批率军出川抗日的国民政府第二十二集团军正副司令兼45、41军军长的邓锡侯和孙震。他们的心情,与这样美好的景色恰好相反。他们忧思重重,心都要操碎了。他们,是这天午后从成都凤凰山机场起飞的,他们要飞去太原,急着去找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交涉、夯实一件要事。

邓、孙二人,在蜀中可谓如雷灌耳。时年48岁的邓锡侯,字晋康,1924年曾一度任四川省省长。在川内历次的政治、军事斗争中,都是一把好手,游刃有余,他有个绰号叫“水晶猴”,由此可以看出他处事之圆滑。孙震,字德操,成都人,时年44岁,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在辛亥革命、讨袁护国以及四川多年的军阀混战中,也是际会风云的人物。他们都是国民政府的陆军上将。

他们性格迥异。孙震始终坐姿如松,保持着一个固有的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姿态。他高高的个子,隆准剑眉亮目,姿颀长笔挺,四肢匀称,身着黄呢将军服,领章上佩金光闪闪的将星,显得很威风很有精神,显得比实际年龄轻。他将大盖帽揭来放在茶几上,却一直调过头去,双手伏在舷窗上,注视着从舷窗下急速闪过的景致。有棱有角的长条脸上,剑眉紧锁。剑眉下,一双黑亮的富有穿透力的眼睛,似乎想穿云破雾,看清下面的什么,满脸的焦急、忧虑。坐在他对面的邓锡侯,中等个,宽面大耳,大刀眉,双目有神,身材横厚。上飞机后,他一直在假寐。身着黄呢将军服的他,似乎置身于如此温暖的机舱中还嫌冷,将披在身上军呢大衣抄在手上,好像是想把自己包裹起来似的。这会儿,他虽然闭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假寐,但一张圆盘大脸上一副稍微下垮的大刀眉,却在不时抖动,这就暴露出了他内心其实也是波澜起伏,心情同孙震是一样的。

水晶猴之所以保持这个姿势,除了表示镇静之外,还想将其内心的不安、焦急,甚至痛苦得到一些压抑,减缓。诸葛亮有句名言:“宁静以致远。”他希望越是在个时候,内心宁静一些,对即将到来的软性斗争,思考得更为周详一些。

机舱内很静。前面隐隐传来飞机沉稳的马达声,他们带来的几个人都坐在后舱,有事可按铃。一缕明亮而纯净的金阳,透过小小的椭圆形的舷窗洒进来,跌成无数金色的碎斑,在舷窗内,在两个将军的身上跳**、闪烁,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他们的思维,也像这些跳**的金斑,忽前忽后地跳跃起来。

算起来,这时,他们的部队:二十二集团军先行出川的41、45不足两个军,计四万余名身着单衣短裤,身背斗笠和大刀,打绑腿,穿草鞋,持劣质步枪的兵,历时半月,靠脚步一步步地丈量,已经走过了成都平原,艰难无比地跋涉过了气候恶劣、道路险峻的巍巍秦岭金牛道……应该是出川了。

一切,都来得太陡!

“七七”芦沟桥事变之后,早在六年前“九一八”事变后侵占了我国东北三省的日本,一不做,二不休,悍然对我国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想一口吞掉中国。这就一下子把长期坚持“攘外必先安内”,执中华民国最高权柄的蒋介石逼到了历史死角,要他迅速作出抉择:是坚持内战还是抗日?在全国各党各派和全国人民救亡图存,坚决抗日的怒涛冲击下,蒋介石不得不于月前在南京召开最高国是会议,决定国策。会上,抱病出席会议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时年47岁的陆军上将刘湘,成了众望所归的主战派代表人物。他在会上慷慨陈词,提出必须抗日!而战端一开,四川可以立即出兵30万,提供壮丁500万,提供粮食千万石……数字惊人!总之,他表示,竭天府之国源源不绝的人力物力支持抗战;并在战时,将四川打造成一座坚强的抗战堡垒,全国可靠的大后方。他甚而说,当今谁不抗日,谁就是亡党亡国的民族罪人,当全国共诛之,全党共讨之!他的发言,埋所当然地受到与会绝大多数主战派的热烈欢迎,一时掌声如雷。让主张曲线救国,亲日派首脑汪精卫的主要政治发言人,历史上曾经当过中共一大代表,后来退出共产党加入国民党,时任国民党中常委,中央宣传部部长,要时跳出来大放厥词的周佛海也不敢站出来发表意见了,在一边闭声闭气。会议呈现出一边倒。历史上,天府之国四川,在中国的地位向来举足轻重,“四川王”刘湘此举,毫无疑问,给尚在犹豫的蒋介石背上猛推一掌,蒋介石抗战的态态一下变得坚决起来。他随后发表了抗日宣言,谓:抗战开始!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人人皆有抗战守土之责任……就此,中华民族与日本决一死战的既轰轰烈烈,又悲壮惨烈的全民抗战开始了。

在不明究里的人眼中,刘湘何以前后判若两人?众所周知,“四川王”刘湘,长期以来将天府之国四川看成是他的一统天下。为此,他与一心插手四川的蒋委员长蒋介石进行了长期的,明里暗里的,有时甚至是尖锐的,动刀动枪的斗争。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刘湘是个强烈的地方主义者、更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当外敌入侵,国家民族命运系于一发之际时,他这样舍小我而就大我,是必然的,非常符合他的人生逻辑。

但是,刘湘此举在川内遇到的阻力是相当大的。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他回到成都后的一件事。回到成都当天,他立刻召开了一个会,与会的尽是川中要人。会上,甫帅向大家通报了南京最高国是会议上的种种,他的坚决抗日态度,准备采取的举措;以及会后,与会的中共要人,同为川人、被广泛称为总司令的朱德,还有董必武;桂系首脑人物李宗仁、白崇禧;“云南王”龙云等,都相继到他下榻的金陵大饭店看望他,对他在会上的发言,对他抗日的坚决态度表示肯定、赞赏,并希望在以后的抗战中与四川携手,共赴国难等等。然后,刘湘像征性地征求大家意见。

刘湘在四川有很高的威信。人们尊称他为甫帅、甫公。一般而言,甫帅、甫公不管在什么场合,总是言出令行,没有人敢吆言半句,说个不字。然而,这次不同了。甫帅话刚落音,就有一个人站起来表示公开反对。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刘甫帅向来最为信任、可谓是言听计从的张斯可。甫帅和张斯可长期以来,上下关系非常融洽、默契。在公开场合,张斯可只有给甫帅唱赞歌的,从来没有唱过反调。

这就不禁让大家一惊,也让甫帅明显一惊!甫帅当然知道,对他在最高国是会议上的发言、表态,在四川,在他的背后,反对意见不少。有的,还相当强烈。但让甫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斯可这回竟充当了反对者的代言人。

张斯可,字张再,四川资中县人,他是刘湘早年就读四川陆军学堂时的同班同学。当时,刘湘在班上年龄最小,而比他大许多的张斯可,慧眼识英才,认准刘湘是个可资造就的人才,因而,对刘湘的方方面面都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关心和辅导,像是他的大哥哥。他们那时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以后,张斯可一直追随刘湘,忠心耿耿,出谋划策,贡献颇多。况且,张斯可本身也是一个足智多谋,文韬武略,最有参谋资质的人。刘湘对他言听计从,依之甚重、甚深。早年,当刘湘当上四川省第二师师长时,偌大个四川就只有两个师。那时,刘湘率军驻防合川,张斯可看他少年得志,时时在刘湘耳边敲响警钟,告诫他千万不要自满自足,要树雄心,立壮志,并为他制定出了一个“统一中国,问鼎中原”的宏图远景。他要刘湘一方面广泛团结军校同学,着意培养亲信;一方面开办讲习所,训练基干……刘湘这样去做了,这就浇铸起了他以后事业赖以成功的两根基柱。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张斯可帮他一手策划、建立起来的武德学友会,简直就是为刘湘铸起了一个军魂,为刘湘日后事业的发展、巩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随后,张斯可又为刘湘延揽了王陵基、钟体乾、傅常、鲜英等大批人才。正因为如此,刘湘后来才得以统一四川,事业蒸蒸日上。

不仅如此,张斯可为了刘湘的宏图大业,多年来在省内外多方奔走,不辞辛劳,不遗余力。特别是,1932年,在甫帅的幺爸,时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刘文辉,与同居一城的29军军长田颂尧进行至关重要的成都巷战前夕,在背后支持田颂尧的甫帅,离开重庆经过成都,回老家大邑安仁镇祭祖探亲时,张斯可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次,甫帅轻车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模范师师长,大名鼎鼎,据说能呼风唤雨,能掐会算的刘从云“刘神仙”,一个就是张斯可。带“刘神仙”,不过是施的一个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给甫帅拿主意、出主意的是张斯可。那次的成都巷战,表面上是刘文辉胜了,其实,就是那次,也就把后来“二刘”决战中刘文辉必然失败的陷阱埋设好了。长期以来,张斯可都是幕后英雄,但刘湘集团中的人,都知道他居功至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始终布衣微行,不计名利,对刘湘维护始终,始终以甫帅的马首为瞻。因此,张再越发赢得甫帅信任、尊重;在刘湘集团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而在这次不同了!长衫一袭,面目清癯的张再站了起来,很不客气,火气很大,很直接地冲刘湘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话当然是对的。抗日也是对的。但是,抗日也得讲究一个主次!”这就是在明显批评甫帅了,他进而说:“看来,这次甫帅是要不管不顾地,不仅把四川整个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了!”张再话不多,意思全到了,张再说话就是这样一针见血,让甫帅有些坐不住了。这叫什么话?怎么说是“甫帅要把四川不管不顾地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张再就是这样敢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

张再不依不饶,又说:“甫帅此举,是何等的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感天动地!”这就有些讽刺意味了。刘湘虽然笑着,听他说下去,可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尴尬。

张再又说:“可是,我们甫帅是君子,人家有的人却是小人……”这里,张再口中的“人家”、“小人”指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张再说着举了些过去“小人”如何不择手段想把四川拿过去的例子。进而忧心如焚地指出:“如果把四川腾空了,甫帅也出去了,岂不是给小人以可乘之机!况且,甫帅在病中,也不宜出外统军杀敌。总而言之,请甫帅三思而后行……”

会上,张再的发言,真可谓字字泪,声声血,情动于衷,很感人。毫无疑问,张再这番话,是真心为川、保主,而且,他的后面有一大批支持他的人。他的话极具代表性。况且,本身也不是没有道理。张再这番话说得与会的好些人频频点头。而且,张再那天的表现,有一种豁出去的味道,就像历史上每每到了关键时期,总有一些为了国家民族利益挺身而出,不惜杀身成仁,目光如锥,有真知灼见,为主献上诤言的谏臣、忠臣。张再这番诤言说完后,座无虚席的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唰地一下掉过去,注意看着坐在台上的甫帅,都以为甫帅很可能要雷霆震怒,给张再发作!因为甫帅脾气再好,但毕竟是军人,是“四川王”,你张再理再端,总是弄得甫帅下不来台。甫帅难得发脾气,但发起脾气相当吓人,好些人都担心起来。

刘湘倒不像历史上那些昏君,对像张再这样说话不好听的谏臣,动辄喝一声,拉出去斩了,也没有给张再发作。可是,向来对张再言听计从的甫帅这次也很固执,对张再的话,坚决不听,三言两语就给打了回去,而且说出的一番话,也是发自肺腑,着实动人。

他说:“张高参的这番话确实有道理。我也知道,张再的话是为我好,为四川好,他的话代表了好些人的心声。但是,大道理要管小道理。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说其他,就说我们自己,我们中好些人,尤其是我刘甫澄,在四川关起门来打了半辈子内战,现在想起来都报不出盘。如果这个时候了,我们还在这里患得患失,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甫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哪个还敢说啥子,哪个还能说啥子!事情就这样定了。

会后,甫帅雷厉风行,立刻将首批出川抗日的部队造册,上报中央军委:

拟立即组建第二路预备军总司令部,刘湘任总司令,邓锡侯任副总司令。下属两个两个纵队,计五个军,十一个师,约10万人。

一纵为三个军:41军、45军和47军。41和45军,就是原来田颂尧的29军和邓锡侯的28军。田颂尧下去后,副军长孙震接任了这个军的军长。自然,一纵这两个军的军长,分别是孙震和邓锡侯兼任。47军军长是四川原边防军司令李家钰。

二纵为两个军,这就是刘湘的基干部队21军和在21军基础上扩大的23军。原先刘湘最信任、最倚重的两个师长唐式遵,潘文华,分别任这两个军的军长。

很快接到国民党中央军委批复,这样快的办事效率,是过去国民党中央军委从来没有过的。上面准其所请,只是在命令中又作了些补充修改。全国划分为十个战区,中央任命刘湘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不日出川去南京组建战区司令部。命令中撤销了第二路预备军司令部这个名称。一纵改为二十二集团军,二纵改为二十三集团军。

上面重新任命如次:

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副总司令孙震,两人同时分别兼任45、41军军长。李家钰的47军稍后出川。命令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刘湘兼任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唐、潘二人为该集团军副总司令兼21、23军军长。

这道命令很给人刺激,特别是给刘湘的刺激处在于:二十二集团军的41、45军出川后,划归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指挥,参加山西战事。至于稍后出川的47军没有提。这样一来,甫帅就被一纸释兵权了。可是,向来视川军如自己**的甫帅、“四川王”刘湘,这回对这命令竟也认了,没有对中央军委的这一纸命令提出任何异议。

这道命令很细。对二十二集团军孙震的41军,何时从驻地德阳开拔起程,何时到成都汇同邓锡侯的45军,何时从东大路出川,过秦岭驰援山西,何时在何地集中等等,都有明确的时间规定。命令同时说,鉴于甫帅目前身体欠安,可先在川内休养、治疗。二十三集团军的两个军,由唐、潘二人在重庆集结,稍后走水路,经夔门出川开赴淞沪前线作战,至于先到何地,何时到达等等,也都有明确规定。可是,唯独两样最不能或缺的大事,军委在命令中,连提都不提。这就是:一、出川川军的武器装备如何解决;二、出川川军现在逼不急待,急需更换的军装问题。

川军的武器装备之差,差得简直没有底。不要说根本不能同一色德式装备的中央军比,就是在全国“杂牌军”中都是最差的。战士普遍使用的都是老掉了牙的川造步枪,连清末重臣张之洞,当年在湖北武昌开办的军工厂造出来的所谓“汉阳造”步枪,在川军中都宝贝得不行。汉阳造步枪,在川军中的配置还不到百分之二十。而且,这些老掉牙的川造步枪,好些还都没有配备肉搏战必须的刺刀。因为年深月久,这些川造步枪很笑人。有些枪,连来复线都没有了,准星也是歪的;有些枪拴在枪槽中是松动的,急行军时为防止枪拴滑落,得找一根细绳子来将枪拴绑上……这样的枪,上山赶赶野兔,轰轰山鸡,或许勉强可以。真的要开枪打死在山上奔跑的野兔,从树丛中飞上天去的山鸡都不行,何况是出川去打“国仗”!是去同武装到牙齿,训练有素,装备之好,武力在世界上都是数一数二的日本军队作战!而大兵团作战必备的野战医院,通讯联络,重炮等等,川军更是一概没有。每个师,轻机枪多的十余挺,少则几挺,重机枪更是少得可怜。每个师只有寥寥几门迫击炮;像山炮,野战炮这些正规战必需的重武器,川军更是全然没有。

另外,更为迫切的是,已经是这个时节了,川军官兵还穿的都是单衣短裤。这样的装束,在气候温和的四川盆地,勉强可以将就一段时间,然而,到山西就不行了。不要说到山西,部队这样的着装,要翻越秦岭都不行。部队这样出川作战,简直就是在开玩笑!然而,这两个大问题,从中央军委命令中看,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对于军委命令中这两个严重的缺失,邓锡侯和孙震等都反应强烈,他们再三坚持,强调上面非解决不行。不然,二十二集团军不能出川!经再三交涉请示,上面表示,已请准蒋委员长,因为时间紧急,形势紧张,首批驰援山西的川军,必须立刻开拔。至于川军所需军装、武器弹药等等,为节约时间,以免周转,立刻照数点拨给二战区,让二战区军需部门代为保管,待川军一到宝鸡,立刻解决云云。至于首批川军开拔必须要的460万元经费,上面不松口,坚持说,四川是天府之国,不再乎这点小钱,他们要四川方面自己解决这笔开拔费。

而这样欺负人的答复,刘甫公竟然也全部答应下来。从来没有见过甫帅有这样好的脾气,这样好说话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嘀咕:“甫帅简直就是哭着、闹着去求老蒋,我们要出川去打日本!”“用我们四川乡下一句具有讽剌意味的话来说,这就叫‘手中端着三牲(祭祠的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该老蒋来求甫帅的,却是我们的甫帅去求老蒋,事情完全弄反了!”……

但是,甫公既然定了,拟定首批率军出川,火速驰援山西的邓锡侯和孙震也不好反对,况且,他们本身也是积极抗战的热血军人。

现在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上面拨给川军的军服装备都已经到位,据悉,已如数进了宝鸡兵站,全部入库。但是,却始终得不到落实。他们数次忧心如焚地把电话打到太原二战区司令部,对方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的,说找阎长官,对面总是推托阎长官不在……本来很简单的事,现在看来很复杂。因此,他们不得不把这悬而未决的事看成第一要事!不得不放下手中要理的千头万绪,要办的多项要事,急如星火地赶去太原,找到阎锡山落实这两桩事。

这时,邓锡侯、孙震都在忧思重重地想像着他们那些身着单衣短裤的几万名官兵,翻越高寒的秦岭时的千难万险,还有无法避免的自然減员!那场面必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的。

部队从金牛道出川。金牛道说起来好听,其实,好些地方都是蛇一样逶迤的盘山栈道,云遮雾锁。栈道是秦汉时期修建起来的。栈道,先是用人工在看来完全没有路的半山腰打出一个个方孔,孔上横插木条,再在这些稀疏的木条上搭上木板,勉强搭成一条悬崖上的路。因年深月久,这些栈道,虽说后来历朝历代都有些修补,但许多地方早已是腐朽不堪了。这条盘山栈道,在莾莾苍苍,巍峨高耸云天的秦岭间忽上忽下,绕来绕去,九曲回肠。往往是,栈道就在半山腰上绕,一边是千刃绝壁,一边是万丈悬崖,或是万丈悬崖下山草掩隐着的深涧。在那些危乎一线的深涧中,水声咆哮如雷,溅起深深的寒意,望下去头晕目眩。而到了这个时节,山顶上大都已铺上了皑皑白雪,寒意袭人。

这时,万般艰险的金牛道上是沉寂的。早已看不到夏天时节盛开的百花,听不到雀鸟的呜唱,满眼的萧瑟。要时,有一只两只矫健的雄鹰,出现在高高的灰白色的天空中,翱翔一阵。这些勇敢的精灵,陡然见到这样一支队伍,源源不绝,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走在这样一条腐杇不堪的栈道上,不禁瞪圆鹰眼,大为惊异。它们平展长长的双翅,将自己钉子似地钉在空中往下看。队伍中不时有人冻僵了,身体失去平衡坠落下崖;还有馱重的骡马将栈道上的朽木踩断,摔了下去……要时,这里那里,在轰、轰巨响声中,失脚坠落的人或牲口,在空中发出一声惨叫或是长嘶,陀螺似地旋转着一头栽了下去。随即,栈道下的深涧或是深谷间溅起一阵打雷似的巨响。然后,天地间又归于沉寂,一条或多条生命,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这又是多么让人吁叹啊!

“晋公!”孙震似乎终于经受不起这样痛苦的思索和煎熬。他调过头来,看着对面将身子斜依在长沙发上假寐的邓锡侯:“你说,我们坐在飞机上能看见我们出川的部队吗?”

“我看不行。”邓锡侯只是睁了睁眼睛。

“我们的部队,该是出川了吧?”

“应该是。”

“你说,上面拨给我们的这批东西,既然已经全部到位,我们打电话去问二战区,他们为啥总是支支吾吾的?东西又不是他们的!还有,当初,二战区那些人,可是给我们答应得钉钉然的。说是保证,只要上面拨给我们的东西一到,我们部队只要到了宝鸡就照给照发,现在却是这个样子?真是怪头怪脑的!”孙震说出了他的全部担心:“山西人精得很,我听说,阎锡山更是个出名的啬家子(四川话,吝啬鬼),他们该不会扯拐吧?”好像这一切答案,水晶猴都是可以回答出来似的,这也表明了孙震在这些事上,对水晶猴的倚重。

“这个,我看难说!”不意,邓锡侯又是只有一句,用语打电报似的简洁。这话本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孙震听来却是一惊,就像被枪弹打中似的。等邓锡侯说下文时,他却又不往下说了。水晶猴就是这个样子,说话总是说半句留半句,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点都不耿直。

“怎么个难说法呢?”孙震显得有些生气:“未必我们川军千难万险地去山西,帮他们打仗,又没有叫他阎老西拿啥子东西给我们川军,只是让他阎老西到时把上面拨给我们的东西给我们,他都要打来吃起吗?”说着来了一句四川息后语:“未必他是老鹰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孙震缠着邓锡侯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一切的谜底都被这个斜依在长沙发上假寐的水晶猴藏着掖着似的。

“德操你想哈,这阎老西一直是山西的土皇帝,原来深怕人家进入他的地盘,连铁路都修得与外界不一样,是窄轨。现在形势危急,日本人打来了,他涨慌了,这才向中央要求派兵援助。正好,我们甫帅向中央主动请缨,派兵出川抗日。这下正好,军委转手就把我们二十二集团军批发给了阎老西。按常理,阎锡山是不该把我们这批东西打来吃起。但是,我们打电话去问了若干次,总是找不到他,他就像在同我们藏猫猫似的。其他人回的话,也是活摇活甩的。不然,你我何必这样天远地远的去太原找他!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蹊跷,你说是不是?”

水晶猴绕了半天,核心就是“蹊跷”二字。

孙震见从水晶猴这里问不出个名堂,他想了想,说:“你说,尹昌衡为此,专门替我们给阎锡山写了封信,你看,这封信会不会起点作用?”

邓锡侯笑着摇了摇头。这次,他的神情是肯定的。

他们说的尹昌衡,是辛亥革命前后四川的风云人物,是他杀了清廷在四川的最后一任总督,有“四川屠户”之称的赵尔丰,当四川省军政府都督时才27岁。尹昌衡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时,与阎锡山是同班同学。他个子高高,相貌英武,风流倜傥。当时,秘密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旨在推翻清廷的秘密军事组织“铁血青年丈夫团”的尹昌衡,深得孙中山信任,在留日同学中很有威信。在班上,连唐继尧、李根诚,孙传芳这些后来回国后风云一时的人物,都整天围着他转,他根本就没有把说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西五台山话,长相举止都苕眉苕眼的阎锡山放在眼里。后来,尹昌衡才慢慢发现阎百川(阎锡山字百川)是个纳于言而敏于行,乌龟有肉在肚子里的人,对他另眼相看,不仅介绍阎锡山加入了“铁血青年丈夫团”,而且以后俩人还结拜为兄弟。回国后,尹昌衡又是他们同班同学中最先大红大紫的人物。后来因为触犯了窃国大盗,已经当上了中华民国大总统,却还想皇袍加身的袁世凯的利益,被袁世凯诱骗至北京关进深牢大狱达四年之久。最后还是经山西土皇帝阎锡山多方营救,才得以逃出缧泄,回到成都。回到成都的尹昌衡就此沉沧,成了成都五老七贤的领军人物。

孙震知道邓锡侯笑的意思。想想也是,人情张张薄如纸。今天啥都不是,在家赋闲的的尹昌衡写封信去,能起什么作用,说不定,阎锡山很可能理都不会理。于是,孙震建议,等一会到太原见到阎锡山,如果阎百川真是“不落教”,那就由他出来唱红脸,公开同他理论,邓锡侯出来唱白脸,当笑头和尚。总之,非把这批东西拿到手不行……

“没法,东西现在人家手上。只能等一会见水脱鞋,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邓锡侯说时,手一拍,加强说话的语气,内中没有说明的意思,也蘊含其中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然后他们转移了话题,谈到目前刚刚在上海拉开战幕的淞沪会战。说到这里,俩人一下就有些振奋。因为先他们从贵州出发,去参加淞沪会战的杨森的20军和实际上只有26师一个师的郭汝栋的43军,在上海打得好极了!参加淞沪会战的部队,大都是中央军。装备简陋至极的这两支川军刚去时,很为中央军看不起。可是,两仗打下来,川军的名气就响了。与川军并肩作战的88师,是中央军中的佼佼者,被日军称为“最可恨之敌。”而这个师的师长孙元良,就是孙震的侄儿,成都人。孙元良原是北京大学学生,后来看国势蜩螗,投笔从戎,去广州考取了黄埔军校,是黄埔军校一期毕业生。而且,孙元良还是由早期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北大教授李大钊介绍去的。谈到这些,孙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孙震似乎心有不甘,一边同邓锡侯谈着话,一边仍然掉头看着窗外,一心希望看到出川的部队。

“晋公,你快看!”忽然,孙震一下神情震奋,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窗下,脸上露出惊喜,指点着说:“你看,那不是我们出川的队伍是什么?”

“真的吗!”邓锡侯霍地一下站起来,将身子凑上去,头拄在舷窗上,目光循着孙震手指的方向急切地看下去。这会儿,他是再也无法矜持了。

“在哪里,在哪里?德操,你快指给我看!”

这时,他们的专机已经飞越秦岭,飞行在八百里渭河平原上。

“你看――!”

邓锡侯随着孙震手指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