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想到她会姗姗来迟,我便在居酒屋的小包间里枯坐着,要了一杯水,慢慢喝着。所有的居酒屋和所有的外来酒肆一样,入乡随俗,除了装修能维持原样外,整个氛围都变得有些异样。只隔了一道竹帘的人们喧闹异常,夹杂着仲春时节的溽热,迫使我只好到外面透透气。
她终于来了,不出意料,她衣着得体,穿了一件绣花旗袍,在夜色中,能看出淡淡的湖绿色,上面缀着稀少星点的红花,若是再添上一件披肩,就是十足的贵夫人派头了。
可是,她原本就是“贵夫人”啊。从她二十多岁开始,到现在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她一直过的都是贵夫人的生活。哪怕现在不是了,连她自己都不再承认了,但她这些年来的“修行”让她再也无法摆脱原有的修饰,就像登惯了华室高堂,突然到了荒村颓野,总是不合时宜。
她说,你好啊,让你久等了。她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官方的,是多少年来的练习,让她既言简意赅,又落落大方。这是长久以来的识大体练就的功力。
落座后,她有些脸色微红,许是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走得疾了,许是见多了大场面,到了这种小场合倒是有些局促。
她拿起菜单指了指生蚝、生鱼片之类的,说就这些,又抬头问年轻的女服务生,你们有没有小米辣?碎碎的那种。
说完转向我,掩嘴一笑,“我是不是很生猛?没办法呀,多年的部队生活逼着我变得粗鲁。”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耳际的绿色翡翠吊坠左右摇晃。
菜陆续上来,她又要了一壶清酒,给各自斟上。我说我嗓子疼得厉害,怕是不能尽兴了。说着我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并非故作,只是因为克制了片刻,此时爆发了出来。有悬铃木的城市一到春天就是遭罪,所有的人上街都要戴口罩,不然过敏,像我这样,嗓子能喷出火来。
“啊呀,不要紧的,都是部队出来的嘛,就是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你是在沈阳军区吧?我去过东北的,都说那边的人喝酒厉害,我去了,一个个放倒,也不看看我是哪里人,贵州啊,茅台酒的出产地。”
我只好摆出景仰的姿态,毕竟酒桌上总是要落下风的,这强逞不得,也不想逞。幸好是清酒,便一杯杯干了,听她聊前尘往事。
“那年我才16岁,16岁,多么美好的年纪啊,书上用花季来形容,这个词真的太美了,而我真的就像豆蔻一样,还是葱绿色的,就被父母安排进入了军营,当了一名通信女兵。和普通部队的女兵不一样,我们是英雄部队,训练要比其他部队苦一百倍,更何况是女兵。
“虽然我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但我不娇气,很快我就提干了,那时候我才18岁。但我要强啊,又特别讲义气,帮着战友打架,打得天昏地暗,却不知道已经触犯了军令,后来我被遣返原部队,重新当兵。这算什么,我还小,第二年的时候,我又考上了军校。
“军校毕业我被分配到了军区报社,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他。那时候他已经从驻港部队回来,成了赫赫有名的功臣,戴着光环的人。那时候追求我的人里有连长、营长,甚至还有军长的儿子。对了,你看我的长相,是不是一点也不像南方人。对,我有四分之一新疆人的血统,这在南方姑娘里不多罕见。
“有一次吃饭,趁着酒劲儿,我把他打了一顿。你想啊,这样的功臣,级别比我高那么多的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我一个年轻的女中尉打了一顿,多难堪啊。或许也是这一点,让他觉得我与众不同,他开始向我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你觉得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能抵挡得了这种**吗?你说崇拜也好,说征服也罢,我确实是陷进去了。我不顾一切地要和他在一起,那时候他的妻子因病故去,整个人处于空窗期,哪怕他年龄比我大很多,但对于男人来说,却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我们在一起了,但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祝福,特别是家人,我结婚他们没有来,我生孩子他们仍然没有来,我像被丢弃的孩子,无家可归。但好歹我有了他,他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同时,他也给了我从未有过的禁锢。
“说了你也许不信,你是我见过的第六个异性。在这之前,我见任何异性都要得到批准,或者会有警卫员跟随。这么多年,我已经没有自由了,我曾经也是个血性的女汉子啊,突然让我端起架子来,做一名“夫人”,我需要言语得体,举止大方,待人接物也要有一定的礼仪。起初我有些不习惯,要知道我是衣服掉在地上也会绕道走的人啊,突然要我事无巨细地打理整个家庭。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必须面对和接受的现实。
“对,前几年他进去了,犯事了。我也终于可以昭告天下,我不是靠他活到了今天。我一次次被叫过去谈话,东奔西跑变卖家产为他筹措该交的罚款。他进去了,可我们的孩子才二十几个月,这就是我要面对的一切。我把孩子交给保姆,自己出去找工作,考下了教师资格证。现在,我有足够的能力养活我自己和孩子了。
“就在上周,他出来了,我们也离婚了。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再连累我了,我告诉他,也许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人了。他承认,只是他走不出来了,他走不出来就不能继续陪我走下去。
现在,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工作,不再介意别人的目光,我可以去夜总会,可以去干一切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我自由了。”
我说你后悔吗?如果当初有更好的选择,你会怎么样?
她说这没什么后悔的,当初的选择在自己看来就是最好的选择,你没得选,当那样的人站在你面前,你有再强的自尊也会俯首称臣。来,干杯吧,战友!
临要散场的时候,她突然说:“我想在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你能帮我物色一下身边不错的单身男士吗?只要不介意我的过去就行。”
我说这不是你此行的目的吧?她说这次是出差,要去几个城市,也算是帮自己探个路,她喜欢南京这座城市,有着南方城市不具备的文化底蕴。
其实我懂她,那个城市已经无法安放现在的她,对于她来说,那就是个深牢大狱,就算能看见阳光,也不过只有四个角的天空。她想飞出去,想找个枝头栖息,想重新有个不被安排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