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胖子,一种是瘦子。胖子的世界瘦子不懂,瘦子的世界胖子也是一无所知。他们属于平行世界上的两类人。
但总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让平行世界有相交的时刻。周粥和我就属于这两类人,他是百年一遇的胖子,我是千年修行的瘦子。自从我们有了相交的机缘,他便留在我的世界里不走了,整个中学时代他都形影不离,就像从哈哈镜里看到一个另外的我,又像夕阳西下时水里的倒影,肥硕一池春水。
对于周粥的停留,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就像从天而降的陨石,显然是人为搬不动的。我能容忍他出现在我的世界,却没办法容忍他在我的世界走来走去。
当他又一次像如期抵达的集装箱一样,停靠在我的座位旁边时,我适时用鄙夷的眼神斜睨着他。周粥并不气馁,坚持十二分的笑容和百分百的殷勤问我:去小卖部啊,我请客。
他的笑带着三分谄媚,七分讨巧,像蓄谋已久。
那时候我成绩很好,大家都知道的,成绩好的学生就像有了通关文牒和免死金牌。总之,每一个成绩好的学生都自带光环,就像磁石一样,老师关照,同学喜爱。
只是,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最先靠过来的人不是“学霸”,也不是“班花”,而是周粥,论他的体积和吨位总该是迟钝的,是晚开的花,是陈年的酒,是姗姗来迟的邮车。可是他就没有一丝顾虑没有一丝防备就这样出现了。
我认为自己的目光还是有一定杀伤力的,当我再次抬头斜睨周粥时,发现他仍然站在那里,站成了一棵会笑的树。
我只好缴械投降:好吧,我今天想吃薯条。
初中三年,准确地说是两年,因为我是插班生,这个学校对插班生总是特别友好,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误会,他们对谁都挺好。这两年,几乎所有的课间休息时间周粥都会来找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是单纯地约我去小卖部,而且承包了所有的费用。
我知道周粥家境富裕,可能是从小营养太好了,成了学校里少有的胖墩。胖墩在集体环境中多数是遭人嘲笑的。那时候我已经在班级里参与了一个四人小组织,都是学习好、颜值高的代表,用现在的话可以叫F4,但因为周粥的介入,其他三个人很快就和我分道扬镳。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铜墙铁壁也厚不过周粥的脸皮,就算我采取了迂回、退让、激怒等多方战术也无济于事。
行,你赢了。我是这么对周粥说的,农村包围城市,美食包围肚皮,既然你愿意每天填饱我的肚子,拯救我饥饿的灵魂,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那时候特别流行拉郎配,好像你都要发育了,总该有个女朋友吧。某些已经处于青春期的“八婆”们满面桃花,双峰微颤,但绝不手软,她们会瞅准时机,挖空心思去查看,去打探,不择手段,任何蛛丝马迹在她们眼里都是惊天动地的新闻头条号外,她们的宗旨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对于那些迟钝晚熟的同学,她们会采取拉郎配的方式,无中生有。你愿不愿意、有没有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在她们的语境里和他人相爱了就行了,就传为佳话了,就在她们的幻想里出双入对了。
我就是这样被拉郎配的,我还是通过周粥才知道我“恋爱了”。他跑过来问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地面的震颤,我敲了敲课桌:“你能轻一点吗?人类都要失去地心引力了。”
周粥嬉皮笑脸地说:“就算地球失去公转,你也是我的太阳啊。”
我说:“我要是太阳你就是烤乳猪,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周粥趴到我桌子上,压低了声音说:“你真的和‘校花’在一起了?”
我笑着回他:“你就想知道这个?”
他被我的笑弄毛了,说:“这不是我今天的主题。今天的主题是我想去你家睡。”
我打了一个激灵,说:“你确定?”
他点点头。
我咧了一下嘴:“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周粥堆满肥肉的脸又凑了过来,说:“真的,我爸妈常年在外面做生意,我一直和奶奶生活,但是现在连她老人家也去世了。”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着头当是默许。我记得老师提醒过我,要对周粥这样的差生起到帮扶作用。从前我还在内心里抗争:他哪里差?他都肥得流油了,你们考虑过我们这种瘦骨伶仃的人的感受吗?但是现在,面对周粥皱得像包子褶的脸时,我只好又一次缴械投降。
我从没有想到周粥不但嘴甜,还会做家务,甚至会烧菜,害得我被我妈一顿数落。你说你一个胖墩,好好吃饭不行吗?还会自己做,你让我一个三好生脸往哪儿搁?
我们做完作业洗漱完毕爬到**时,已经十点多了,周粥边脱衣服边问我:“你们家都不看电视吗?”
我说:“不看啊。”
周粥说:“电视不看多可惜啊,我每天都看到半夜。”
我说:“明天还要上学呢,别看了,睡觉吧。”
周粥顺势躺下,一把抱住我,说:“可以抱着你睡吗?”
我一把拉开他的手,说:“你给我老实点,我从小就不吃肥肉的。”
我把灯关了,黑暗中,周粥窸窸窣窣地,我也翻来覆去。终于,空气中传来周粥幽幽的声音:“你发育了吗?”
我不耐烦地说:“你思想不端正啊?”
周粥说:“我正经问你的,前一阵我不是从我姐夫家拿了本性教育的书给你吗?你到底看了没有?”
我说:“没有,你姐夫怎么会看这种书啊,他可是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
周粥说:“你别说这些大道理,我就问你看了没有?”
我“嗯”了一声。周粥就发出一个幽幽的声音:“快告诉我有没有发育?”
我说你滚开,小心我连夜把你赶走,从此变成一头伤心的流浪猪。
考高中的时候,周粥果然留了级,等我上高二,他才上高一,我记得他来报到的那天有些兴奋,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了。
他从一楼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将一罐虾酱递给我,说:“给你的,我妈从南方带回来的,尝尝看。”
那天中午我用那罐虾酱佐餐,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虾酱很是鲜美,但我一直在想这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周粥似乎寡言少语了,这还是从前的周粥吗?
知道我由衷地赞美虾酱的美味后,我每周都能定时收到一罐虾酱,虾酱的包装上并没有名字,就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瓶,装着美味的豆瓣酱和几只更加美味的虾,看样子是经过精心烹制的。我无从知晓食材的来源,但却是我记忆里吃过的最好的虾酱。
高中的生活紧张而忙碌,特别是到了高三,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有一天,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过来帮我修剪阳台上的花枝吧。
我拿着剪刀一边修剪一边想:如果人生也可以这么修剪就好了,可以修掉太多的旁枝末节,直达内心最渴望的部分。但事与愿违总是占了上风,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庸碌的、琐碎的,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只有翻过山蹚过河的人,才会明白才会懂,才会参透,才会彻底放下。
这时候楼下响起了锣鼓声,我妈说:你知道吗?你那个同学,很胖的那个,他去当兵了,喏,楼下敲锣打鼓的就是为他们送行呢。你晓得他为啥当兵去吗?他父母出事咯。
我一把扔下剪刀,跑进房间,用枕头捂住耳朵,可是外面的锣鼓声并没有消失,那些声音异常的嘈杂,像露天电影院开场时的声音,又像赶集时的市声,既热闹又刺耳。
第二年我也跟着锣鼓声去了遥远的北方,我知道周粥去的是南疆,与我隔着四五千公里的路程,差不多是莫斯科到巴黎两倍的距离。
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像从未认识过的人,像寻常的同学离散,像行星重新回到自己的轨道。
我们不会淋雨的, 雨只下在它自己的声音里。 我们不会衰老的, 钟只走在它自己的脚步里。
多年以后,我回到熟悉的城市。有一次我有急事出门就叫了辆专车,手机上跳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周粥。心想除了那个胖子竟然还有人敢用这个名字。
等专车停到路边,车上下来一个孕妇,我下意识地去搀扶,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大大的脑袋露出来,说:没事的,她是我老婆,皮实着呢,上车吧。
脑袋看见是我,相视而笑。
车开得很慢,我并没有催促。
一路上周粥向我诉说着陈年往事,说:现在的老婆也是开专车时认识的,算是同行,下了夜班就到家里一起做饭吃,我最拿手的就是虾酱,她最爱吃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叫周粥啊?你可一点不像喝粥长大的样子。
周粥转过脸,是多年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因为白粥佐虾酱是绝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