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热河(1 / 1)

螳叔一搬回热河路,就挨个儿给我们打电话:来吧,来吧,搞了顿家宴,大家一起来聚聚。

电话里的螳叔和十年前的螳叔没什么两样,甚至和二十年前的螳叔相差也不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把所有人当家里人一样,不,更准确地说是像家长一样,说话的语气温和但带有明显的不容反驳的意思。

果然,当我们在热河路上集合的时候,发现螳叔电话里邀请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元祖还带了把吉他,元祖的好哥们金子则去对面的饭店搬了箱红酒出来。

我们有些大惑不解,这饭店里的红酒还是可以这样搬的?金子笑而不语,还是元祖心直口快露了马脚,原来是好酒的螳叔寄存在那里的。螳叔爱喝酒也懂酒,这么多年来从来没变过。

我们簇拥着进了一个小区,小区是老破小,其实整个热河路的小区都是这种样子,狭窄逼仄,阴暗潮湿,但螳叔喜欢这儿,大家也爱往这儿凑。

螳叔家在六楼,不知道是不是顶楼了,反正腊月天里我们爬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等到了六楼的时候,全都挤挤挨挨站在门口,连敲门的力气也没有了。

螳叔听到动静推开门,说快进来快进来,饭菜都备好了,就等你们上桌了。我们看见螳叔的脑门更亮了,这让我们想起他以前的一段经历:做和尚。

我们进门,才知道这间屋子有多小。螳叔不以为意,但也看出我们拥挤得别扭,说这屋子虽小五脏俱全呐。果然,屋子里一应俱全,也被螳叔收拾得非常清爽利落。

长条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两盘凉菜,这长条桌既是餐桌,平时也是螳叔写字画画的地方。

螳叔招呼大家坐下,说,你们先开动,剩下的菜得边吃边上才有意思。

螳叔边烧菜边回头跟我们拉呱: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搬回热河路吗?就图这里接地气儿,美食也多,要不是这里陆续拆迁了,我真愿意一直住在这儿。

诗人小妖和作家越姐相视而笑,越姐捏起桌上盆子里的一枚瓜子,“咔崩”一声嗑开,说,“螳叔,你这几年混得应该不差吧?搬河西去,跟我们做邻居,热河这地儿早已经不是从前的热河路了,逼哥在的那会儿,大家还能凑一块儿,毕竟那会儿小酒馆多,菜场多,还有大桑拿,现在真的啥也没有了,真不能待了,太破了。”

螳叔从厨房里伸出锃亮的脑门,“不不不,这里挺好的,就是你们过来远了点儿啊。”

小妖讪笑,“得了,螳叔,谁不知道你为啥搬回热河路啊,还不是为了秋鸣。”

小妖提到秋鸣,气氛一下子有点异样。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越姐适时地唤元祖拿出吉他,说元祖,这菜还没上齐呢,要不你给大家唱一首,就唱《成都》吧。

金子露出一脸的鄙夷,唱什么《成都》啊,元祖可是出过EP的人,有自己的代表作。

元祖没有说话,认真地从吉他袋里取出一把红棉吉他,右手拇指在琴弦上划拉了一下,琴声行云流水般划过指间,划过餐桌,划到每个人的心上。

请允许我轻轻唱 在这美妙的夜晚 谁在热河路的尽头等我 我都不会忘 哪怕时光老了 我也记得你的模样 我们都曾远走高飞 最后还是回到这里 哦,亲爱的姑娘 你说我是长不大的孩子 我说我愿为你永生流浪

越姐听得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说元祖你别唱了,姐受不了了,不,元祖,你继续唱,姐爱听。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看见螳叔早已坐在了桌子的尽头,他托着腮帮,眼神里有几分凝重,又带着几分狡黠。

元祖一曲唱完,指间再度拨动了琴弦。螳叔忽然鼓起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跟着鼓掌。

螳叔招呼大家,说,吃吧吃吧,今天的食材啊都是我在热河路菜场仔细挑来的,也有从合肥老家带过来的,有机会啊我还得去趟泰州溱湖那边,那边的鱼实在太好吃了,这鱼还是赶不上。螳叔边说边指了指桌上一盆红烧鱼。

越姐尝了一口桌上的鱼,筷子咬在齿间:“螳叔,秋鸣最近怎么样了?”

螳叔没有回答,给大家把酒杯都满上,自己却一饮而尽。过了半晌,他从厨房端出来一碗冻凉皮,说你们尝尝,有没有成都风味。

等大家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螳叔终于没忍住。他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无法控制。

越姐说,螳叔,都多少年了,放下吧。秋鸣要是真的心里有你,就不会去南方。女人啊,心狠起来比男人都厉害。

小妖也说,螳叔,秋鸣后来有消息吗?

螳叔说,秋鸣走后,我一直在找她,我去了大理,去了贵州,还有广州、深圳,去了所有我们之前去过的地方,但都没有找到她。

有人说在深圳碰见过她,跟一个大款在一起。但我不信,我赶到深圳,并没有找到她。也许,她去了她喜欢的地方隐匿起来了,她有多恨我啊。

越姐说,你当初就不应该去出家,你说你好端端的出什么家啊?秋鸣在南京等你那么多年,是个人心都凉了。

大家都知道,螳叔年轻的时候倒卖过磁带,在仓巷摆过摊卖过手串,贫困潦倒的时候在热河路边卖过色情光碟。而他最大的爱好则是喝酒,聚会的时候喝,不聚会的时候一个人在家也喝。

秋鸣出现的时候,螳叔在小酒馆里刚送走搞乐队的一帮人,那帮人离开了,秋鸣留了下来,秋鸣是乐队的主唱。她看见螳叔继续拿着瓶酒,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喝着。

秋鸣走过来一把夺过酒瓶,说,老娘就看不惯一个大男人整天喝酒不干正事。螳叔被眼前的女人吓住了,一时愣在那里。半晌才说,你管老子呢,我就是爱喝,你管不着。

秋鸣将一杯酒“哗”地泼到螳叔的脸上,螳叔一下子扑在地上。

就是在那一天,一个叫秋鸣的女人彻底俘获了螳叔的心。螳叔尝试着开饭馆,卖字画,帮秋鸣张罗地下演唱会,也就是在那时候,螳叔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就算如此,螳叔仍然没有挽留住秋鸣。螳叔说,他当初选择出家并不是头脑一热,而是秋鸣已经正式提出分手,她要去南方了。

螳叔边给大家斟酒边说,那时候音乐重镇在南方,秋鸣想要有更好的发展,我根本留不住她。

越姐拍拍螳叔的肩说,从今儿起,大家就别提秋鸣这个人了,从此以后,南京的天空下没有秋鸣这个词,来,干杯。玻璃杯的撞击声清脆响亮,像给过去的日子一记耳光。

夜凉如水,螳叔送我们下楼,送我们出了小区,送我们到了种着两棵梧桐树的路口。

螳叔说,你们还记得这条叫热河的路吗?这条路原来有763棵梧桐树,现在只有479棵了,未来的日子里还会逐渐减少。但我们这些人不能少,我们十年后还要相聚在这里。

我们一一打了车离开,看着螳叔的身影立在梧桐树下,虽然他挺直了脊背,但我们还是觉得他越来越像个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