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和秋沅(1 / 1)

秋沅考入中国美术学院的时候,和其他同学一样,想当然地觉得只要离开原来的地方,来到自己喜欢的城市,人生就会发生很大转变。

杭州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她喜欢这里的山水,喜欢山里的古刹,喜欢茶农采茶的光景,喜欢西湖泛舟,喜欢保俶塔的历史传说。她也喜欢这所学校,这所学校近百年的历史,诞生了无数艺术家,他们就像璀璨的群星,吸引所有对艺术有追求的学子相继奔赴至此。

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身处的环境,面对的老师和同学,自己还是往常的自己,内向,羞涩,仍然喜欢独处的时光。

秋沅不是没尝试过改变,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了就能立竿见影。她一直觉得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到来。

秋沅开始参加学生会的一些集体活动,哪怕她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经常被晾在角落里不发一言,但她觉得这是寻找契机的一个落脚点,只要开始了就会有无数种可能。

秋沅是在一次到郊区写生的路上认识春生的,春生不是那种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出的男生,他的样子非常普通,像极了小时候一起玩到大的某个阿姨家的男孩。他穿着休闲的口袋工装裤,短袖T恤,戴着镜片厚厚的近视眼镜,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春生在车厢里侃侃而谈,说自己去巴黎的遭遇,说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画像其实是假的,是赝品;说西班牙和意大利到处都有二手跳蚤市场,那里经常可以淘到中世纪的古董级器皿;地中海边的房子并没有我们在海报上看到的那么惊艳,换一个角度会发现其实和棚户区的窝棚没什么区别。

所有的人都扭着头听他说那些发生在异国他乡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离自己太过遥远,但听起来异常有趣,特别是对于秋沅这样从小城出来、还不曾去过远方的人来说,更是像天方夜谭一样。那一刻,秋沅觉得春生身上闪闪发光,这种光带有某种魔力,秋沅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但暖暖的,可以一直暖到心里。

这次活动后,春生就经常出现在秋沅的视野里了,秋沅也很困惑为什么之前并没有注意到春生,而现在却三天两头可以碰见他。那时候,大家不懂什么叫缘分,不知道当开始关注一个人,就会有意无意地向那个人靠近。

春生也一定注意到了秋沅的目光,年轻人的目光是敏感的,小心翼翼的,也是蠢蠢欲动的,只要稍一对视就知道对方眼里的内容,哪怕这些内容只是单纯的笑,但带着光。

春生是主动过来找秋沅的,他知道秋沅做陶艺有一手,他就是在秋沅做陶艺时,被她专注的神情吸引住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孩、一个平时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女孩,竟然可以这样专心致志地做着一件很多人看来非常枯燥乏味的事。

春生跑过来问秋沅,你能告诉我有什么秘诀吗?秋沅说什么秘诀?春生说把陶器做得那么美的秘诀啊。秋沅说,哦,这个没什么秘诀,只要想着做好它就行了。你看泥坯、塑形、涂色,这些工艺都需要耐心,稍有疏忽,就是一件失败的作品。

春生憨憨地笑,说我就是做了太多失败的作品,才来向你讨教的呢。

秋沅就说咱们一起做吧,春生就真的坐下来跟着她一起做起了陶艺。秋沅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春生也一本正经地听着。

做完陶艺,两个人叫了外卖坐在那里吃,这时候春生又开始讲国外的见闻。这些见闻在春生口中说出来没有一丝一毫显摆的意思,在秋沅看来,这种分享是带有**性的,是可以让自己通过想象抵达遥远的国度,那些令人神往的地方。

有一次,春生悄悄地告诉秋沅,给你看一个人的照片吧,春生将手机递过来,里面是一个女孩的照片,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春生说这是他的初恋女友,因为毕业就彻底分开了,女孩考大学去了北京,而自己来了杭州。

秋沅这才发现这个女孩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但她又不便明说,只好打趣说像春生这样的男生肯定有很多女生喜欢吧。春生也不讳言,说已经有几个女孩在主动追求他,但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对象。春生又将手机递过来,说,你看,是不是比初恋还漂亮,她是学表演的,只不过……

春生有点吞吞吐吐,秋沅说你不会是怕驾驭不了人家吧?说这话的时候,秋沅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什么会这么自然,会毫不介意。

春生说那个女孩一直没有答应自己,虽然自己想尽了办法,但那个女孩还是无动于衷。秋沅知道,春生和自己一样,需要一个契机,只不过自己等待的是一个改变,而春生却明确地想得到一份爱情。

春生说下周学生会会组织一次乌镇之行,你一定要去啊,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秋沅有点纳闷,虽然每次课业自己都事无巨细地帮他完成,但这次乌镇之行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考察之旅,可以称得上相对轻松。

春生说,你不明白,那个女孩和我说她在十岁的时候做过一件有趣的事,将自己许的愿望放在一个小罐子里,那个小罐子就埋在乌镇的一棵树下。

秋沅听得呆了,这种偶像剧里的情节竟然在现实中就有,她有点不敢相信,说,这种老套路你也相信?

春生点点头,她不会骗人的,我相信她。秋沅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只好答应他到了乌镇会帮助他找那个写着心愿的小罐子。

乌镇之行如约而至,他们到了那棵树下,树的四周是个小小的花坛,秋沅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女孩,果然长得清丽出尘,这大概是所有男生都会喜欢的类型。女孩指着花坛对春生说,那个小罐子就埋在里面,你要是找到了,我就答应做你的女朋友。

整整一天,其他的同学都相继去了各个博物馆、纪念馆,唯有春生一个人在花坛那里忙碌着。到了下午四点,离约定回程的时间就差半个小时了,秋沅和同学们回到花坛边,发现春生还是满头大汗地挖着土,仍然一无所获。

春生看到秋沅过来,露出求助的眼神。秋沅说,别挖了,这么小的花坛,你挖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说明你们之间没有缘分。

春生说,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快帮帮我吧,再过半小时咱们就得回杭州了。

秋沅无奈地蹲了下去,用手扒拉开松软的泥土,她看到一个盖子一样的东西,当经常做陶艺的手触碰到那个盖子时,她十分肯定地认为那就是春生要找的罐子。

秋沅迅速拨开泥土,将小罐子取了出来,朝春生大喊,快看,我找到了。春生闻声跑了过来,一下跪倒在地,哽咽着说,你怎么找到的?我找了一整天呐,你竟然几秒钟就找到了。

秋沅没有说话,她拂掉罐子上的泥土,将罐子递给春生。春生接过罐子,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在未来等你。

春生拿着罐子和纸条朝大巴奔去,大巴上的女孩听到春生的呼唤,惊喜地捂住了嘴巴。

他们在一起了。春生如愿以偿。还有什么比经过千辛万苦得来的爱情更为甜蜜呢?

以后的日子里,春生还是会把自己的点点滴滴发给秋沅,告诉他自己受的委屈、困惑,还有不解。秋沅看到春生时而幸福时而落寞的模样,不知道是喜是悲。

总有一些人,离自己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不明白这种情感叫什么,也许答案会有,只是需要时间。

时光飞逝,转眼大家忙着毕业,忙着找工作,忙着四散而去。春生回了南京,而秋沅决意留在杭州,她太喜欢这座城市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都是她此生梦寐以求的盛景,她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融入这片山水之中了。她内心里清楚地知道,就算有人和她约定去往另一个城市,她怕也是下不了那份决心。

这里有她最美好的记忆。在她荒烟蔓草的日子里,这里有人给她燃起了篝火。

春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发来短信,告诉她自己的近况。仿佛春生已经把和秋沅的联系当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秋沅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沟通方式,稍有几天没有春生的消息,倒是生出几分失落。

秋沅一直在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一个承诺,或许是一句:我可能不爱你,但我不能没有你。但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年少的心啊,总有一份无法逾越的自尊,看似薄如蝉翼,却又像铜墙铁壁。

有一天夜里,春生发来短信说自己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秋沅胸口堵了一下,这一堵让她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去照顾春生了,她也知道会有一个女孩如期出现在他的病床前。

秋沅的直觉应验了,原本也同样留在杭州的那个女孩听说春生住院了,立即飞奔南京,并辞掉了手中的工作。

过了一段时间,秋沅听说那个女孩和春生结婚了,春生发来了结婚照,他们在颐和路、在玄武湖、在紫金山,他们相拥的样子让秋沅觉得爱情真是一件美好的东西。

而这件东西对于秋沅来说,太奢侈了,太邈远了。前面的无数日子,无数个互诉衷肠的夜,秋沅觉得自己已经把热情都耗尽了,而春生他过得好吗?是不是每天都被幸福包裹、填满、溢出;或是还是像从前那样孩子气,他会向他的妻子发出各种求助吗?

转眼十年过去,秋沅已经在一家设计公司做了主管,经常要全世界飞行,而春生的消息也日渐少了。但秋沅偶尔还能在春生的朋友圈里看到他的样子,慢慢地春生胖了一些,他最近应该过得不错吧。有一阵子又瘦了一些,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了呢?秋沅只能这么想着,却不会再去主动探问。

秋沅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秋沅,她变得热情开朗并懂得克制情绪,收放自如。而春生也不再是从前的春生,他不再没心没肺,不再掏心掏肺,眼睛里不再闪闪发光。

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秋沅也不是没有去找过春生,那是一次出差,她住在离鸡鸣寺不远的紫峰大厦,那是南京最高的建筑。春生过来看她,说,我带你看看南京城吧,这个和杭州很像、但又很不像的城市。

秋沅说咱们还是去僻静点的地方走走吧,我怕吵。

春生就带着秋沅上了北极阁,那里真的是一个曲径通幽的地方,甚至能听到鸟鸣,他们沿着山路慢慢走着。秋沅发现前面有一座宝塔,春生说那里就是鸡鸣寺,好多善男信女都去那里求姻缘。说到这里的时候,春生欲言又止,秋沅明白春生在想什么,便岔开话题,说这里倒是有些京都的意思呢,山不高却闹中取静,有城墙有寺庙有高塔,这样的景色怕是人间少有。

春生说原来自己的外婆家就住在附近的台城花园,小时候经常跑到山上来玩。北极阁上有国民党元老的别墅,那时候没有锁起来,小时候的他经常溜进去玩耍,也没人管,鸡鸣寺也没有那么多的信众,比现在安静多了。

那一天,他们在鸡鸣寺烧过香,又到了山脚下吃素面,春生突然说,秋沅,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男孩。秋沅知道春生最近过得很不好,迫于家庭压力有了第二个孩子,但还是和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当年他极力追求的许愿女孩分了居。

春生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了,但秋沅能从他的眉宇间读出那份忧伤,这是一种无力化解的,别人更无从介入、无法治愈的忧伤。

秋沅有些心疼,但还是笑笑,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是一代才女林徽因的句子,此时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是十分地应景。

校庆九十周年的时候,学校搞了场盛大的庆祝仪式,差不多所有散布世界各个角落的校友都回到母校,共襄盛举。

秋沅也不忘着了盛装,那天她和同学们站在学校门口的花坛边,春和景明,微风不燥。秋沅一眼就瞥见了春生,春生从门口的车上下来,穿过铁门,又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进绿意葱茏的校园。

秋沅就这么一直看着他,有些匆忙有些跌跌撞撞的样子,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

春生伸出手,礼貌地说:好久不见。

秋沅也伸出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