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1 / 1)

聊天真是件奇妙的事情,经常无意间会聊起某个人,而这个人又正好在你的记忆中消失了很久。那一瞬间的打捞很让人振奋,就像街角的咖啡店,就像在街角的咖啡店里遇见了初恋,就像在街角的咖啡店里初恋向你投来的和你一样的目光。

总之,聊天是个好东西,哪怕我并不是那么喜欢聊天。但因为一些聊天,让我想起被记忆埋葬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还是挺让人欣喜的。这种欣喜能让我整个下午都神采奕奕,甚至和我聊天的人都会从我的目光中看到希望,看到期待,看到一个个鲜活的人和故事。就像某个春天,某个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那般神奇。

我就是在一次聊天中说起郭昊的。当时郭昊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朋友的副刊上。朋友说,有个叫郭昊的文章写得真不错,我说是啊是啊,他当年可是部队里有名的笔杆子。我们像聊起一个共同的朋友一样,随意、自然、亲切,氛围友好。

郭昊是我的战友,严格地说是一个从未谋面的战友。我们是通过当年的一个军队的文学网站认识的,那个文学网站有点类似于那时的榕树下。那时候,颇有点文学爱好的战友都喜欢在上面舞文弄墨,我们就是在那里相识,并拥有了战友层面之外的一种友谊。

当然也有可能我们并不是在那里认识的,因为记忆会像梦一样,让人产生误解,比如我无数次对人说起自己在军队做过领唱的事情。每当我说起这件事,并仰起下巴洋洋自得的时候,总能收获一片嘘声,人们纷纷说,啧啧,你说话那么小声,连KTV大门都不知道在哪的人,你领唱?除非我们相信公鸡会下蛋。

我没法证明公鸡会下蛋,但我能说话能辩解,这是公鸡做不到的。我说我真的做过领唱,站在一溜队伍的前面,引吭高歌那首著名的《小白杨》。那会儿为了让自己的嗓门变大、变粗、变得嘹亮,我每天都大把大把地嚼金嗓子喉片,我们军人服务社的所有喉片全让我给买回来了,以致后来看到喉片就想吐。那段时间,我俨然像个靠嗓子吃饭的人了,像模像样地吃着喉片,像模像样地练着歌。对,我像只公鸡一样,每天扯着嗓子,高亢地唱着那首《小白杨》,直到有一天站在舞台的中央。

虽然我一遍遍地讲述事情的经过,回忆着当年的盛况,但并没有人太当回事,唯一能让他们相信的可能,就是此时此刻我站在他们面前重温那首《小白杨》。显然我没法再扯起嗓子唱那首《小白杨》,只好像小绵羊一样说那也可能是一场梦,因为连我自己都恍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所以,记忆是会骗人的。

所以,当我和朋友聊到郭昊的时候,朋友非常惊讶地说,你怎么会认识他?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和他是战友啊。朋友说你不是在北方当兵吗,怎么会有南京的战友。

我很想说天下战友是一家嘛。但我没有说,因为我自己也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郭昊的。郭昊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就像每个人的中学时代都有一个叫梅的女同学,我们的学生时代也都有一个叫郭昊的男同学。他们都是有故事的同学,但这些故事因为太过久远,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但我非常努力、十分认真、异常刻苦地回忆起自己是怎么认识郭昊的,以至于朋友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闲啊。既然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思考、去挖掘、去追索,直到在记忆的深海里找到郭昊这个关键词,并具体化、人像化、动态化。

终于,我一拍脑袋,我说我想起来了。朋友说你还真是交友甚广。我说我们真是战友,虽然不在一个地方,但我们有网络呀,千里网络一线牵,万里也能结姻缘。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我们是战友,也是网友。

朋友说,你们那会儿不是交笔友吗,怎么还网上认识的?我说交笔友是20世纪的事情,准确地说我们是在一个军队的文学网站结识,又在一个军转群里熟识的。那时候我在闹转业,郭昊也是,但不同之处在于,我是闹着要出来,他是闹着不要出来。

朋友说,你们部队的事情还真复杂,你说你俩相同的背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说可不吗?我是真的待腻了,每天过着三点一线退休老人般的生活,但我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啊,我就一心想着出来闯**社会,看看花花世界。我每天都去首长办公室闹,我觉得我就是秋菊、李雪莲,我就是要讨个说法。

后来我发现郭昊才是秋菊,才是李雪莲。因为他喜欢部队,热爱部队,他把部队当成了家,他觉得是部队成就了他,他的笔下都是壮志凌云、铁马冰河、万里长城永不倒。

但是有一年,他在一次演习中摔断了腿。他说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他说那么多人,偏偏他摔断了腿。他也知道演习都有伤亡概率,但这微乎其微的概率怎么偏偏让他撞上了?

朋友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连对话你都记得?

我说这不是被你勾起了回忆吗?就慢慢想起来了。那时候他报了工伤,想在部队把伤腿慢慢治好。但部队不能留他,他不能理解,他那么热爱部队,他是打算献身国防一辈子的,但现在部队不要他了,要半路丢弃他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不是掉血掉肉不掉队吗?不是团结就是力量吗?不是一二三四像首歌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他就像秋菊和李雪莲一样,也要去讨个说法,他跑了很多地方,从股长到处长再到科长,从他们部队到上级部队,他花了不少钱,也找了很多关系,但没有用。军令如山,在任何时刻都是行之有效的。他妥协了,服从了,他说他是军人啊,面对一纸军令,他只能服从,他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写好最后一篇报道文章。

那年的冬天,我在北京猫在没有暖气的被窝里写小说,郭昊在南京同样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写报道。那是他做部队报道员的最后一个冬天了,那个冬天异常寒冷,他异常珍惜,珍惜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说,连每天军号响几次响几声都记下来了,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军号。一直以来,军号就像闹钟一样,是一个烦人的存在,让人躁狂,令人生厌。但在那个冬天,却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变得像一首动听的音乐,怎么听也听不够。

那年,我们都发表了很多文章,我们互相鼓励着,像两只在汪洋里漂泊的船,我们互相鼓舞着,将各自的帆扬得高高的,却从不去想靠岸的事情。

那年春节一过,我们都要面临离开部队的现实。我说我打算“北漂”,做一个真正的文学青年,郭昊说他要参加公务员考试。他的腿伤一直没有好,而且好像会留下后遗症,他没办法再去折腾了。

郭昊真的转业了,他被通知考试,也被通知很可能去郊区的某个街道任职。

他不是在人社局吗?不在街道。朋友打断我。

我说我知道,当初计划安排是去街道,但后来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处理那些鸡零狗碎、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托了关系去了人社局。

朋友说,你知道得也太多了吧。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怎么会告诉你这么多?

我说,我也奇怪为什么我对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了解这么多。但人生就是这样,你在一生中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天天都能遇见,却几乎不会说什么话,但有些人你从来没见过,却像说了一辈子的话。

朋友说,原来郭昊有这么多故事呢。我说他只是军人的一个缩影,类似的故事多着呢。这些故事伴着军号的响起而发生,再伴着最后一声军号的尾音而暂停。这些故事日出而生,日落而灭,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相同。

然后,我们就聊了许多往事,我惊讶于自己的脑容量,竟然可以把那些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人和事再次打捞起来,并像熟稔的朋友和亲人一样,记得他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细节。

有那么一刻,我会想,他们是不是也会在某个聊天中想起我,想起我的愚钝、我的天真、我的寡淡、我的慢热、我的不入世、我的不随波逐流。

想到这些,我不禁面红耳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