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小山鼎浦曾谈到镜花与漱石本是面貌大相径庭的作家,但二者都具有“梦幻派”的特质。他在《神秘派、梦幻派与空灵派》一文中指出:“谈起梦幻派的特质,最为恰当的回答便是世间所谓的‘浪漫’一词。他们重视空想,重视情意,他们以超现实的联想唤起读者的兴致,让其翱翔于梦幻之地,深深地触及人生的真实,并在不经意间传达出沉痛的讯息——这便是梦幻派之本领,泉镜花与夏目漱石同为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诗魂与文才之人。”他敬仰漱石的学殖,更希望读者去敬重他的诗魂,并高度评价了漱石的初期作品,敏锐地指出漱石与镜花各自的特色:
尽管文章(《漾虚集》里的作品)有长短巧拙之差异,但贯穿着同样的色彩,光辉炫目。他的情调不像镜花那般浓艳、那般富丽,而是带着简素之色、蕴含闲寂之韵,这应是其自身俳趣的流露。他独特的幽默或许也源于其长期以来俳句趣味的修养。总之,尽管镜花与他有所不同,但他们都或追求空想,或追溯直觉,在现实之中看到奇异,在梦幻之间看到真实。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确堪称同类作家。镜花与漱石,虽然其才有高下之差,但都具有优秀的诗魂……我们深切希望这些梦幻派的佼佼者不要做无益的滥作,愿他们建造雕心镂魂的纪念堂……
这是漱石初登文坛约一年半后获得的评价。与《我是猫》摹写现实、批评现世的笔法不同,《漾虚集》等作品在现实与幻想中往复,与此后的《梦十夜》《永日小品》等短篇共同构成漱石文学的“低音部”(评论家江藤淳)。漱石将《我是猫》与《漾虚集》的创作戏称为“写信”与“写诗”,后者更耗费劳力(1905年12月3日致好友高滨虚子的书信)。可见,以上称赞漱石与镜花文学是“雕心镂魂的纪念堂”等评价,所言不虚。
从年龄来看,漱石的参照对象本不应该是泉镜花,而应该是其老师尾崎红叶。漱石比尾崎红叶年长约一岁,但红叶却比漱石早两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此后,红叶从国文系退学,1885年与幸田露伴共同创立“砚友社”,开启了文坛的“红露时代”,成为拟古典派文学的大家。1897年发表代表作《金色夜叉》,更是风靡一时。漱石之妻夏目镜子在《追忆漱石》里谈到,漱石读过《金色夜叉》后不服气地说道:“你看着吧!这种小说,连我也能写!”
1903年,漱石从英国留学归国后不久,年仅35岁的“砚友社”盟主尾崎红叶因胃癌去世。1904年12月,漱石应高滨虚子之邀,开始创作写生文,1905年从1月到11月连续发表包括《我是猫》(第一回)、《伦敦塔》、《卡莱尔博物馆》、《幻影之盾》、《琴之空音》、《一夜》、《薤露行》等七篇小说。漱石这样文思泉涌、不知疲倦的创作中也有些试图超越尾崎红叶的意志吧。
尾崎红叶最器重的弟子就是泉镜花。红叶的父亲为著名象牙雕刻师,镜花的父亲也是雕金与象牙的工匠,母亲则出身于能乐世家。二人对文学创作的态度也如雕刻工匠一般,到了“雕心镂魂”的程度。相似的家世背景与艺术气质,让师徒二人虽相差五岁,却情同父子。这一关系后来也投影于泉镜花的创作中,让其在女性与父权之间挣扎摇摆。
泉镜花比漱石小六岁,从文坛资历来看,他却比漱石早近十年。二人之间也存在有趣的交流。例如,1905年漱石在《我是猫》里借用了泉镜花的《银诗笺》,对其作品颇为赞赏。泉镜花在1917年追悼漱石的文章里,也谈到1909年二人初次见面的情形。当时,漱石已是《朝日新闻》的专职作家,收入颇丰;泉镜花虽为流行作家,收入却不稳定。1909年,漱石在写完《后来的事》以后,便准备去中国与朝鲜旅行。为补空当,他将《朝日新闻》的小说连载暂时拜托给泉镜花,这便有了此后的《白鹭》(1909年10月—12月)。就在8月漱石即将起程前,泉镜花突然拜访漱石,请求预支稿费。他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漱石)看上去十分忙碌,但我们聊得却很从容。因为他是江户儿,也不会絮叨;我说一半话,他便明白了,真是干脆利落……在亲切之中自然流露出高雅的品格,虽让人感到不必客气,却又不失礼。我与他对坐着,就仿佛忘记暑热一般,真是清爽洁净之人……我平时就非常喜欢夏目先生的、那个夏目金之助的字,字的形、字的姿态、音与音的声响。夏目先生、金之助先生。虽然有些失礼,还想叫您一声:阿金!真是难免让我这旁人恋慕啊!
二人见面或许仅此一次,但初次见面便能够做到“我说一半话,他便明白了”,而且这话题还是关于借钱的事。无论是坦率求人的镜花,还是爽快答应的漱石,都堪称“清爽洁净”,由此可见他们互相欣赏、意气相投的愉快往来。
这与泉镜花和谷崎润一郎的交往形成有趣的对照。讲究洁净的泉镜花与不拘小节的谷崎润一郎气质相差甚远,却更为亲近。前者对文字与食物都有洁癖,后者却是酷爱享乐的美食家。传说泉镜花有“言灵”信仰:他创作前要在稿纸上洒清水,还把“豆腐”的“腐”字写作“府”等。小林秀雄也指出:“对文字力量的彻底信仰,成为泉镜花的最大特色。文章是这位作家唯一的神。”另外,因为他在30岁前后患过痢疾,对食物也有洁癖。一次,他与谷崎润一郎同吃火锅,由于等待食物熟透才肯吃,结果鸡肉被对方抢先吃掉,让他不得不在火锅里划分“领地”。这样的趣闻侧面反映了二人交情甚佳,也反映了二者对待文学与生命的不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