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1 / 1)

朋友是自己的另一身体。

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就是神灵。

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就是神灵[1],也许说这句名言的人自己也无法通过其他的言辞巧妙地混淆真理与谬误。人们对社会中存在的丑恶现象而流露出的厌恶中也许夹杂着一些兽性,但是如果说这其中也有神性的话则是大错特错了,除非人们一心向往孤独,憧憬一种更崇高的生活。这种更崇高的追求在传说中的异教徒那里多有体现,比如克里特岛人埃庇门笛斯、古罗马国王努马、西西里岛人恩培多克勒和蒂尔那人阿波罗尼乌斯,[2]在现实中也不乏在教会中的众多神父和古代的隐士身上有所展现。但是,普通的民众一般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也不知道这种孤独可以延伸多广;实际上,在没有爱情的地方,拥挤的人群里并没有各自的伴侣,众多的面孔无非就是一条画廊,而相互之间的交谈也只不过像是乐器发出声音而已。这样的场景,曾经有句拉丁格言可以描绘:一座城市就是一片荒凉的原野。由于城市的巨大结构,朋友们身处不同的地方,平时几乎见不到面,因此很多人找不到像小镇上那样亲密无间的友谊。但是我可以更明确地断言,如果没有真正的友谊,那么这个世界只是一片荒凉的原野;如果没有真正的朋友,那么这才是纯粹而彻底的孤独。在这样的荒凉原野上,如果有人天生就没有结交朋友的欲望,那么他的天性无疑只能源于兽类而非人类。

友谊有一个主要作用,那就是可以宣泄积压已久的情感,从而使心情舒畅。喜怒哀乐的长期积压可以使得情感饱和,欲向外发泄。人们都知道滞疴郁疾对人的身体十分有害,然而情感的积压也是这个道理。人们用铁质丸浚脾,用菝葜剂舒肝,用海狸香通脑,用硫黄粉宣肺;但是除非有真正的朋友,世界上恐怕没有人能够治疗心病。只有和知心的朋友倾诉,人们才会把各种积压在心头的感情——忧伤、快乐、恐惧、希望、忠告等等抒发出来,这就像是在教堂门外的衷心忏悔。

假如你知道国王君主们是如何重视我的这番言论,你一定会感到无比惊奇。因为他们对友谊的重视程度,使得他们往往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安全。考虑到国王与大臣们之间的地位差别很大,他们之间原本是没有任何友谊可言的。当然如果国王把大臣的地位提高到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程度,那就另当别论。不过,这样的做法通常会导致很多麻烦。这种人在现代的语言中被称为宠信或亲信,就好像他们的地位升迁是由于国王的宠幸或者与国王的交往密切所致。然而在古罗马语中,这种人被称为“分担忧愁的人”,这个名称倒是说出了他们地位升迁的缘由和自身的作用。人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些国王懦弱无能、多愁善感,于是他们总是喜欢与臣子们结成莫逆之交;但是还有一些怀有雄韬大略、能建功立业的帝王们,他们也经常与大臣们来往密切,以朋友相称,甚至在某些场合也允许其他人以同样的方式与他们交往。

苏拉统治罗马的时候,一度不断提升庞培的地位,后来甚至授予他“伟大的人”的称号,结果庞培自夸已经超越了苏拉。有一次,庞培置苏拉的好恶于不顾,坚决让自己的一个朋友做执政官。苏拉对于他的这种做法十分不满,就开始用君王的口气对他说话。可是没想到庞培竟然公开对苏拉发怒,并命令他不要再提这件事。不禁让人想起苏拉曾对庞培说过的那句话,毕竟“与赞美落日的人相比,崇拜朝阳的人比前者更多”。[3]德基摩斯·布鲁图也曾获得过可以对恺撒施加影响的能力,甚至恺撒在他的遗嘱中明确指定布鲁图是在甥外孙之后的第二顺序继承人。但是,也是布鲁图把恺撒引向了死亡之路。恺撒顾及一些不祥之兆,尤其是考虑到了妻子的噩梦,于是便决定取消那次元老会议。这个时候,布鲁图挽住了恺撒的手,并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与此同时布鲁图说他不希望恺撒让元老们失望,更不想看到只有等恺撒的妻子做了美梦之后才召开元老会议[4]。这一举动充分展现了他获得的宠幸是多么深厚,就像西塞罗引述一封安东尼的信所说的那样,恺撒被巫师般的布鲁图彻底迷惑了。奥古斯都曾经不断提拔阿格里巴[5]的职位,使其从身份卑微的普通人一直上升到高位。后来,奥古斯都就女儿尤丽娅的婚事询问玛塞纳斯[6],后者直接说道:“既然他的地位这么显赫,你要是不把女儿许配给他,就只能杀掉他,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在提比略主政的时期,塞雅努斯[7]的位置极为显赫,当时就有人把他们称为一对好朋友。提比略在一封写给塞雅努斯的信中说:“考虑到我们之间的深厚友谊,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事情。”[8]元老院非常敬重他们两人之间的伟大友谊,特别建造了一座友谊祭坛,就像给女神建的祭坛一样。塞维鲁与普劳蒂亚努斯的关系也和上面的例子一样[9],或者说更是超越了上面的例子。塞维鲁曾经迫使大儿子娶了普劳蒂亚努斯的女儿,并且他还一度容忍普劳蒂亚努斯在公开的场合侮辱他的儿子。他在写给元老院的一封信中曾说:“我对这个人爱护有加,希望他比我活得长寿。”[10]上文所说的这几位皇帝如果都像是图拉真或马可·奥勒留[11]那样的话,那么,人们或许认为那是由于他们的天性比较善良、单纯。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上述这些君王们都是那种狡诈诡异、骁勇善战之辈,不仅生活作风严厉,且都属于自私自利之徒。虽然他们已经取得了极高的地位,拥有巨大的财富,但是仍然需要朋友,以使得生活更加完美。还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他们都是有家室和亲属的帝王,但是家庭的天伦之乐并不能替代友情所带来的快乐。

在这里,康明[12]对他的第一位主人勃艮第公爵查理的评述也不容忽视。康明说查理很少向他人吐露心声,更别说那些令他倍加烦恼的秘密了。后来的查理由于一直守口如瓶,意志日渐消沉,甚至连基本的判断能力也消失了。毋庸置疑,如果康明同意的话,他的这番讲述同样也适用于他的第二位主人路易十一,因为这位国王的缄默也使得自身深受其害。虽然毕达哥拉斯的那句三字格言极其难懂,但是它却一语中的,道出了实情:勿食心(Cor ne edi-to);如果想将其用清楚的言辞表达出来,那就是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以至于最后自己被自己的心声所累。不过,如果向朋友倾诉心声的话,可能会导致两种相反的结果,这一点却令人大为惊奇。凡是把欢乐的事情与朋友分享的人,会感到更加快乐;而那些把忧愁告诉给朋友的人,忧愁也瞬间减少半数。所以,友谊对人心所起的作用就像炼金人的点金石对人体所起的作用一样,尽管其完全相反,但却都对身体产生益处[13]。不过即使不用炼金人的点金石做比喻,也有其他类似的说法,那就是任何物质聚集在一起,都可以保持并发挥自身的天性,与此同时还可以有效地减弱外界对其的影响。自然界的一切物质都是这样,人的心灵也是这样的。

就像友谊的第一种作用对感情的健康极为有益一样,友谊的第二种作用则对理智的健全发挥着重要作用。这是因为友谊不仅可以把感情上的阴霾乌云变成万里晴空,而且可以把理智上的昏天暗地变成朗朗乾坤。这些变化不能仅仅归因于朋友的劝告;实际上在朋友的劝告之前,任何有无数问题纠结在身的人只要和周围的人多多沟通,他也会豁然开朗,从而更加有效地表达自己的意思,采取理智的行为,并且对自己的思想变成语言后产生的效果有一个清晰的判断,从而变得更加明智起来。这大概就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道理吧!特米斯托克利[14]对波斯王说:“语言就像是铺展开来的地毯,心中的意象观念就是地毯上的图案;而思想就像没有打开的挂毯,一切意象观念都被紧紧包裹在里面。”友谊的这种启蒙理智的作用,不仅仅局限于那些可以提出建议或忠告的朋友,因为即使没有这样的朋友,我们也可以自己与自己对话,凭借自己的思想,就像磨刀石上的刀刃一样,慢慢进行磨砺。简而言之,人们宁可对着一尊雕像或者一幅画作进行畅谈,也不想把一切想法和观念压制在心中。

为了更好地说明友谊的第二种作用,请允许我再就大家都已经十分清楚的一点——朋友的劝告——做一些阐释。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Dry light is ever the best”。[15]毋庸置疑,仅仅依靠自己的理解而做出的判断或选择,通常情况下没有朋友的建议或劝告更为合理与完善;这是因为一个人的理解和判断总是受制于自己的生活习惯和偏好之中,不免有些片面。所以,自己的主张往往与朋友的建议出入非常大,这就像阿谀奉承的人与知心朋友的忠告之间存在的差异一样。因为自己是最喜欢奉承自己的人,而朋友的忠告无疑是治疗自以为是这一顽疾的最好良方。

一般来说,忠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品行方面的忠告,一类是事业方面的忠告。就品行方面而言,朋友的谆谆劝告是保持心灵健康的最好药物。严于律己有时会显得过于刻薄,劝说读一些经典著作又未免有点枯燥乏味,而以他人作为参照往往又不符合自身的情况;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听取朋友的良言忠告。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有些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听取良友的建议而酿成了大错,从而毁掉了自己一生的名声和运气,让人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样的英雄人物正如圣雅戈说的那种人,虽然自己也时常照镜子,但是一转身就忘记了自己的形象。[16]就事业方面而言,只要一个人他自己愿意,他可以自认为两双眼睛的见识并非多于一双眼睛的见识,或者发怒的人比默念过英文字母的人更加理智,或者当局者总比旁观者清,[17]或者把步枪放在架子上和举在手里打的效果一样;总而言之,他可以任意发挥自己幼稚而可笑的想象,认为自己可以是世界上的任意一切。

但是,等所有的尝试都过去之后,他会发现原来只有忠告才能纠正他在事业上的偏离。如果有人认为,他是乐意接受忠告的人,但只是分散地就一件事同一个人商量,就另一件事同另外一个人商量。当然这样的做法不错,但是他可能面临两种风险:一是由于除好友至交外几乎没有人全心全意地为他的利益考虑,因此他很可能得不到真正的忠告;二是他虽然得到了一些建议,并且这些建议也出自好意,但是可能并不可靠,甚至对他本身的利益产生危害,也就是他得到的建议利弊参半。这就像你生病了去看医生,虽然这位医生能够治疗你的病患,但是他并不了解你的身体状况,结果他很有可能治标不治本,甚至在另一方面对你的健康有害,这就是所谓的治好了疾病却杀害了病人。但是,如果帮你提建议的是一位知心朋友,他就会全面考虑你的事务,尽量避免给你带来意外的麻烦。所以,不要过分依赖零散的建议,这样做只会导致事情更加混乱,而很少产生引导事态往良性方向发展的指导作用。

除了上文所述的两种作用外,友谊还有一种作用,可见于各种日常行为和各种场合;这样的作用就像成熟的石榴一样,内部有很多果粒。如果想要说明友谊的每一种作用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寻找生活中有多少事情单独依靠自己无法完成,这样一想,“朋友是自己的另一身体”这句老话就会显得过于谨慎,因为事实上朋友的作用往往大于一个己身。人的命运都是有定数的,许多人直到临终前心里还惦记着某些事情,比如安顿子女,完成工作等等。但是,如果临终的人有位至交的话,他就可以毫无牵挂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有人会帮助他料理后事;于是,就他所牵挂的事情而言,可以说他有了两次生命。一个人只有一副身体,而一副身体不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但是如果一个人远方有朋友的话,就可以说那个地方有他的代理人帮他办事。

一个人在有限的一生中有多少难言之隐呢?如果一个人既不能彰显功劳,自身又很谦卑,更不说炫耀自己的功绩了;又比如人在某些时刻不能低头去央求或者哀告。像这些不适合自己说的话,如果出自朋友之口却是万分得体。另外,社会角色使得一个人无法摆脱自身固有的关系,比如他作为父亲对儿子说的话,作为丈夫对妻子说的话,鉴于自己的身份对敌人说的话,但是对朋友则无须考虑任何因素,只要就事论事即可。关于这类的事例多不胜数,我曾经就提出一条规则:一个人如果不能恰当合理地扮演自己的某个角色,且他周围又没有一个真心朋友,那么他最好还是退出生活的舞台吧。

[1] 参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1章第2节。

[2] 埃庇门笛斯(Epimenides)是公元前6世纪希腊的诗人、哲学家,传说他曾经在洞中睡了一觉,长达57年;努马(Numa Pompillus)是古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二代国王(在位期;前715—前673),传说他曾经在一个山洞里受仙女埃吉丽亚的教诲,后来便创立了各种宗教历法和宗教礼仪;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约前490—前430)是古希腊哲学家,传说他跳进了埃特纳火山口而死,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人们相信他是神;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在土耳其蒂尔那(Tyana)出生,关于他有许多奇迹般的传说。他曾经周游各个国家,后来在希腊定居,是1世纪的哲学家。

[3] 这句话是公元前81年庞培率领军队从非洲回到罗马后,强迫苏拉为他举行凯旋仪式时所说的。

[4] 恺撒遇刺前的详情可以参阅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的《罗马十二帝王传》第41~43页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的《莎士比亚全集》第8卷第241~245页。

[5] 阿格里巴(Agrippa,约前62—前12),古罗马统帅,战功卓著,平民出身的他深得奥古斯都的信任,曾经两度担任执政官,并娶奥古斯都的女儿为妻。

[6] 玛塞纳斯(Maecenas,约前70—前8),古罗马艺术保护人、政治家,是维吉尔、屋大维和贺拉斯(即后来的奥古斯都)的好友,在奥古斯都继位以后变成了他的顾问。

[7] 塞雅努斯(Sejanus),古罗马阴谋家、政治家,提比略的宠臣,长期担任禁卫军的统帅(15—31),31年出任执政官;曾与提比略的儿媳莉维亚一起谋划毒死了提比略的儿子德鲁苏斯,后来由于对提比略造成威胁而被处死。

[8] 参见塔西佗《编年史》第4卷第40章。

[9] 普劳蒂亚努斯(Plautianus)和上例中的塞雅努斯的情况基本类似,在塞维鲁当政(193—211)时期担任过禁卫军的统帅,于204年由于密谋策划篡夺王位没有成功而被诛杀。

[10] 参见狄奥《罗马史》第75章第6节。

[11] 其实这两位罗马皇帝都非常喜欢动用武力处理事务。图拉真(Trajan,在位期:98—117)被人们认为善良,大概是由于他的处世态度比他的先辈们温和一些,同时还较为妥善地处理了国内的社会矛盾,使得罗马出现了“太平盛世”;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在位期:161—180)的政绩一般,但由于他是新斯多葛派的哲学家,在行军中写成了《自省录》12篇,其言论大部分都富有见地。

[12] 康明(Philippe de Comines,约1447—1511),法国历史学家、政治活动家,曾经先后事勃艮第公爵查理、法王路易十一和查理八世,晚年写成《回忆录》8卷,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现在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培根在这里引用的评述就是出自这本书的第5卷第3章。

[13] 传说中的点金石既可以替人祛病除疾,又可以使人增加寿命,前者为减,后者为增,但是都对身体具有好处。

[14] 特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约前524—前460),古雅典的民主派政治家,曾经担任执政官,其政绩显赫,后来遭到贵族派用陶片放逐法的放逐,流亡到了波斯(前465),波斯王子十分友善地厚待他。

[15] 大概是由于赫拉克利特本来就有“晦涩哲人”的称呼,这是一句以讹传讹的格言。从古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lumen siccum(dry light)二字,对于这样的情况,西方学者的解释历来就非常多,剑桥大学的Charles H. Kahn在其著作The Art and Thought of Heraclitus一书中用了整整10页(1979年版第245~254页)来研究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和其中存在的讹误;除了培根的英文翻译外,这句格言的英语翻译还有“The dry light is the wisest Soul”“The dry mind(uninfluenced by feelings and appetites)is the wisest and best”和“The dry soul is the wisest and best”;本书的翻译者在这里将这句格言理解为“没有个人偏见的意见往往是最为明智的”。

[16] 圣雅各在《新约·雅各书》第1章第23~24节中用这个比喻形容那些藐视基督的劝诫并不落实行动的人。

[17] 在培根时代,英语字母i和j、u和v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字母表中只有24个字母。此外,西方人认为人在愤怒的状态下只要默念一遍字母表就可以停止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