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的聪慧在于明白其中的道理,而愚者的蠢笨在于欺诈他人。
狡诈,这是一种较为邪恶的智慧。聪明的人与狡诈的人,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对于这一点,我们从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差别不仅仅在于诚实,更在于他们做事的能力。那些经常在赌局上做小动作的人,在打牌的技术上从来不是高手;而在官场上善于拉拢人心、到处游说的人,除了这点能耐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本领了。人情世故是一回事,而善于观察周围的世界却是另一回事。有许多揣摩别人脾气揣摩得十分周到的人,在真正办事上却不怎么能干;一个对于人的研究比对于书的研究要多的人的性质,就是如此。这样的人较适于阴谋而不适于议论,而且他们唯有在熟悉的方面是好的。如果他们在不熟悉的陌生人中间的话,恐怕就会迷失方向,发挥不了自己的特长。所以,亚里斯提卜[1]曾经的那句话——“如果把两个人孤立地安置在一群陌生的人中间,那么你就很快发现他们当中哪一个比较聪明,哪一个比较愚钝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很适合。一般来说,这些狡诈的人的行为与大街上的小商贩们比较相似,因此不妨看看他们的店里究竟有什么货色。
狡诈的第一个要点是,与人说话的时候,时刻注意观察对方的语气和脸色,就像耶稣会的教士们在他们的戒律中规定的那样,[2]这是由于大部分聪明的人虽然心里能保守住秘密,但是他们的表情却无意间出卖了他们。不过,就像耶稣会的教士所做的那样,在查看对方的脸色和语气时,眼中流露出的目光必须让对方看起来是毕恭毕敬的。
狡诈的另外一个要点是,你如果想要获得某个事物,或者想要解决某个问题而不得不央求别人时,最好的办法是先东拉西扯地说一番赞扬他的话,然后再提出你的请求,这样可以避免他因为清醒而当面拒绝你的要求。我以前认识一位枢密院顾问兼国务大臣,每次去见伊丽莎白女王,请求她签署文件之前,总是先与女王谈论一番国家大事,这样一来,女王就不会过多地注意她将要签署的文件。
与上一点相似,在某人十分繁忙的时刻,你可以毫不顾忌地提出你的请求,这个时候他是没有工夫对你的请求认真考虑的。如果某人即将提出某项提案,这个提案的论证依据非常充分,它被通过的可能性很大,而你对此持反对的意见,那么你必须先装出一副十分赞同欣赏的样子,而后在会议上自己可以使用一种能使它被否决的方式主动提出这项提案。
正想要说某件事,刚说了半截又戛然而止,好像你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失言,这样的情景往往会引起那些与你交谈的人的兴趣,他们会更加想要知道你所说的事情。
当人家以为某种话是从你那里问出来的,而不是你自己乐意告诉的时候,这种话是比较有效的。因此,你可以为他人的问题设下钓饵,其方法就是装出一副与常日不同的脸色,这样别人就会问你脸色为什么发生变化,就像尼希米当年那样:“我向来在国王面前是没有愁容的。”[3]
在难言与不快的事情上,最好是让那言语没什么大价值的人先开口,然后再让那说话有力量的人装作偶然进来的样子,这样的话就可以使当事人关于别人所说的事情向你提问以证实前者所说的话;当年纳尔奇苏斯就曾经用过这种方法向克劳狄报告梅萨丽娜和西利乌斯的婚事。[4]在有些事件上如果有一个人不愿意把自己搅和在里边的话,一种狡猾的办法就是借用世人的名义,这时你可以说“四下里都在传闻……”,或者说“大家都在议论……”
我以前就认识这样一个人,他写信的时候总是要把最重要的事情写在书信的末尾作为附言,好像这件事是被他捎带提及似的。
我还认识一个人,他每次发言的时候总是先讲一大通题外话,等到发言快结束了,他才谈到正题,就好像这件事是差点忘记,只是突然想起才被提出来的。
还有些人总是在期盼已久的客人到来时,假装十分意外的样子,就好像客人事先没有约定而意外到来。这时,他们要么正在做一件他们很少做的事情,要么是手里攥着一封书信,其目的就是想引起客人的好奇,使得客人主动地询问他们本来就想说的事情。
狡诈还有一个要点,就是让自己故意在某些人面前说一些话,这样好让他们捡到话茬去传播,从而达到自己预想的效果或目的。我认识两位伊丽莎白时代的旧同僚,他们为了国务大臣的职位而相争不下,但是彼此之间却仍然保持往来,而且他们还常常就国务大臣的职位一事交换意见。其中的一个人说,当下是一个王权日渐衰落的时期,作为大臣需要更多的精力去应对棘手的事务,他一点儿都不想蹚这浑水。另一位立刻捡起这个话茬,并对他周围的人说,他并不想在这种王权衰落的时代去当一个大臣,这可是一件苦差事。于是,原先说这话的人抓住时机,想方设法使得这些话传到了女王那里。女王对“王权衰落”这四个字大为恼火,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理会另一个人的任何请求了。
另外,还有一种狡诈,被英国人称之为“锅里翻饼”。其做法就是一个人把他对另一个人要说的话颠倒过来,说成是另外一个人对他所说的话。但是说句实话,既然只有那两个人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最后的真相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旁人是无法分辨哪一个人的话是真话。
有些人有一种法子,就是以否认的口吻自解,从而影射他人,诱导他人做出对自身处境不利的事情;这就好像说“这样的事情换成我,我是坚决不会做的”。当年提格利努斯替布鲁斯说话时,使用的就是这种方式:“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只是一心想确保皇上的安全。”[5]
有些人平时积累了很多奇闻趣谈,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以随手拈来,用来影射他想要表达的东西。这样一来,由于他的话披上了一层富有魅力的外衣,因而既可以保护自己不得罪他人,又可以使得听到这话的人很乐意去传播它。如果可以在自己的谈话和语气中体现出自己所想要的答案,这也算是狡诈的一个招数了,因为这样可以减少回应请求的人的困惑。
有些人在说想要说的事情之前,拖延很长的时间,绕很大的弯子,东拉西扯很多无关的东西,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然而,这样做往往总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尽管这需要很大的耐心。
在人们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向他发问,这个时候往往使得对方来不及思考,很容易就暴露了我们想要的问题。这就像有一个已经隐匿真实姓名的人在圣保罗教堂散步[6],而另一个人突然在后面喊他的真实姓名,他肯定会回头看一样。
像这样狡诈的招数真是数不胜数,如果能把它的所有招数都罗列出来,那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业。因为对于国家来说,还有什么比把狡诈的人当作智慧贤德的人而加以重用更危险的呢?
有一点我们不用怀疑,那就是有些人不知道事物兴衰的起因和缘由,而只知道事物兴起和衰落的表面现象。这就像是一座房子没有一个正式的房间,却只有一些简单的楼梯和门户。所以,人们都可以看到,这些狡诈的人在事件的决议中也许可以找出许多取巧规避的漏洞来,但是他们自身却没有审时度势的能力。然而,他们往往由于自身的无能却得到额外的好处,经常被认为是治理国家、安抚民众的精英。有些人平步青云,与其说是靠着自己的实力逐渐增强,倒不如说是依赖攀关系而上升到高位的;或者就像上文所说的那样,是靠欺世盗名的手段所致。然而,所罗门有句话说得好:“智者的聪慧在于明白其中的道理,而愚者的蠢笨在于欺诈他人。”[7]
[1] 亚里斯提卜(Aristippus,约前435—前356),昔勒尼学派创始人,古希腊哲学家。
[2] 耶稣会是天主教的一个主要修会,由西班牙贵族罗耀拉(Loyola,1491—1556)1534年创建于巴黎,目的是重振天主教会,反对宗教改革,维护教皇的权威,其行动的信条是为了达到前述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该会的会士一般不住僧院,不穿教服,而是以各种职业为掩护从事各种阴谋活动,在广泛接触社会的同时,甚至暗杀不与教皇合作的政界要人,因此Jesuit(耶稣会会士)一词在英语中又有虚伪者、阴谋家和狡诈者等含义。
[3] 参见《旧约·尼希米记》,在波斯宫廷的流亡的犹太领袖尼希米想要重回耶路撒冷,而当时的耶路撒冷被巴比伦毁灭,因此他在波斯王的面前总是愁眉苦脸,使得波斯王向他发问,说明一切情况之后便得到应允,回到了故地,重建耶路撒冷城。
[4] 根据塔西佗《编年史》第11卷第29~30章记载,罗马皇帝克劳狄(在位期:41—51)的第三任妻子梅萨丽娜与情夫西利乌斯秘密举行了婚礼,当时的纳尔奇苏斯只是一名以释放奴身份任皇帝秘书的小人物,他设法说服了宫中两名女人向皇帝通风,然后再找机会向皇帝仔细陈述,结果皇帝处死了梅萨丽娜。(可以参见商务版《罗马十二帝王传》中之《克劳狄传》)
[5] 布鲁斯(Burrhus)是罗马禁卫军的统帅,曾经与塞内加一起当过尼禄的老师。尼禄骄奢**逸,昏庸无道,布鲁斯曾经多次劝说他要改邪归正,弃恶扬善,结果后来被尼禄毒死(参见商务版《罗马十二帝王传》第249页);提格利努斯(Tigellinus)是尼禄的宠臣,这里所说的他坑害布鲁斯的事情可以参见塔西佗《编年史》第14卷第59章。
[6] 在培根时代,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是一个聚会、散步和谈生意的好去处。
[7] 参见《旧约·箴言》第14章第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