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发髻物语(1 / 1)

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研究各种发髻,给周围的小伙伴们梳头发做发型,彼此都获得了乐趣。随着年龄增长,我对女性发髻的兴趣更加浓厚了。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绘画题材中,十有八九是美人画,女性和发髻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我关于发髻的调查研究,与画画的苦心可以说是并驾齐驱的。

虽然我自己从二十岁之后就一直用节卷(14)式盘发,想来我这是把自己的头发束之高阁,而去拼命研究别人的发髻——还真是有点奇怪呢。

然而,这是与我自身的工作密切相关的,因此时不时地会去研究发髻,我的大脑空间已经被相当多的发髻类型给占据了。现在要是把每一种发髻都回忆起来排成一排,大概能对工作有所助益吧……

结发发展史

远古的女性都把头发垂下来。然而,随着国家文化之风的熏染,大家对发型也关注起来,结发也随之发展起来。

过去,不论是谁,都把长长的头发向后垂下。因为劳动女性觉得头发太长了有点碍事,于是她们把脖子附近的头发绑成束,这样工作起来就方便了。因为女性都爱美,她们便注意起这种束发结了——我想这就是结发发展史的第一页吧。

垂发时代的女性们头发本来很长。在《宇治大纳言物语》(15)中,上东门院的头发比身高还长两尺。虽说不知道那一位的身高如何,但站起来头发还比身高长两尺,可想而知当时人的头发长度了。因安珍和清姬的故事而有名的道成寺缘起(16)中,我记得有一段是讲一只鸟叼回一根有一丈长的头发——总之,从很多文献来看,就算打对折地采信,也能说明古代女性的头发确实是很长的。

一般来说,人站立着,发尾还有四五寸会蜿蜒在地上。因为是垂发,护理起来也简单,护理的时候也不会损伤头发。因此头发免于损伤,得以自然地、茁壮地伸长。

如今女性的头发之所以不容易长长,是因为很多发型要求头发这边要弯、那边要扭,损伤了头发。这么伤害头发,别提长长了,头发简直要缩回去了。

话虽如此,今天的年轻人可都是故意用电气把头发烫卷,使之蜷缩的,我等要是说这样的话可能会被嘲笑的吧……

古代(现在也是如此)女孩子的前发如果长长了垂下来,就在额头处剪齐了。这被叫作“干鱼串”,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根据专家的说法,垂下来的头发会挡到眼睛,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叫这个名字的吧(17)——姑且这么认为吧。

这个“干鱼串”时代到十岁为止,过了十岁之后,就把渐渐长长的前发梳到后面去剪齐。

如果长得更长了,就会改梳振分发(18),把头发分别垂到前面和背后,为了不让头发凌乱,两边耳朵附近的头发用布包起来垂下。

这种分发再长长之后,背上的头发就用布或麻包起来使之下垂。这种束发方式也有很多种,一般就梳成一束垂下。

还有把头发分成两股,前后各垂一股的。这种被称为两股垂发。这样的长发,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发束就会堆在枕头边,这样,充满凉意的青丝就不会滑入颈间,搅人清梦吧。

根据时代的不同,发髻的名称也有各种变化,仅是从明治初期到明治末期,发髻的名称就有非常多种,而且关东和关西还各有区别,没有比发髻名称还复杂多样的东西了。

结绵、割唐子、夫妇髻、唐人髻、蝴蝶、文金高岛田(19)、岛田崩、投岛田、奴岛田、天神福来雀、盆髻、银杏返、长船、少女髻、兵库髻(20)、胜山丸髻(21)、三轮、艺伎结、茶笙、达摩返、砗磲髻、切发、艺子髻、鬘下、久米三髻、新桥形丸髻。

这是关东的名称——说是关东,主要是东京的发髻,关西的发髻名称则充满了关西的情味。

虽说是关西,但京都和大阪的发髻名称却很不相同。大阪有大阪的名称,京都有京都的叫法,说起不同城市的风格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达摩返、砗磲结、家户女、三叶蝶、新蝶大形鹿子、新蝶流形、新蝶平形、焦结、三髻、束鸭脚、节卷、鹿子、娘岛田、町方丸髻、赔蝶流形、赔蝶丸形、竹之节。

这是大阪人起的名字。“焦结”“家户女”之类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重视家庭,日子过得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的城市市民会用的词汇,即使不知道发髻的形状,光听名字眼前就浮现出发髻的样子了。

京都的发髻名称中则洋溢着京都的风情,真是令人高兴。

丸髻、崩岛田、先笄、胜山、两手、蝴蝶、三轮、吹髻、挂下、切天神、割忍、割鹿子、唐团扇、结绵、鹿子天神、四目崩、松叶蝴蝶、秋韵、裂桃髻、立兵库、横兵库、鸳鸯髻有雄雌之分,非常热闹,光是一个一个把这些名字记住,就够费劲的了。

除此之外,还有以下这些派生出来的名称。各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发髻,不清楚分别到底是哪里的。

立花崩、里银杏、芝雀、夕颜、皿轮、横贝、鹿伏、阿弥陀、两轮崩、天保山、飞车髻、浦岛、猫耳、玉玺髻、柏兵库、后胜山、大吉、曲梅、手鞠、风雅屋、回想、咚咚、锦祥女、什锦、引倒、稻本髻、疣结髻、杉梅、杉蝶等等……

能给发髻起这么多名字,真是了不起啊。

根据年龄的不同,发髻的种类也是千变万化的。

五六岁的孩子终于把头发留长了,首先要扎“莨盆结”。再系上鹿纹扎染布带,特别可爱。头发再长一些,就可以扎“鬘下地”或者“福髻”。因为头发不是很长很厚,要稍微放出点两侧的鬓发。这叫作“雀鬓”。地藏盆祭(22)上,小女孩们在后颈处涂上白粉,只留出两道或三道的梳齿痕,嘴唇涂上红艳的玉虫色,真是可爱极了。

裂桃、割葱、御染髻、鸳鸯、福来雀、横兵库、羽早稻等等,都是年轻少女们的发髻样式,中年的媳妇则梳裂笄、居飞车。

明治时代京都风的艺伎梳的“投岛田”,也是非常漂亮风流的发髻。不论时代怎样推移变迁,在任何时代都能留存下来的是岛田髻和丸髻。与少女的文金高岛田髻相比,母亲的丸髻,别具品味,雅致脱俗。

发带不是只有年轻人才戴,上了年纪的人也会戴。适合年长女性的鼠灰色发带之类的饰物有很多。在我的记忆中,有各种各样有趣的女性风俗。

总的来说,京都风装扮的后颈之美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脖颈纤长白嫩、乌发漆黑如云,越是美人,越能显出这种风情。发际线短的人,反而有一种华丽的美感。像这些过去的镇上、店里、女性身上的风俗,大半残留着德川时代的影子,格外令人怀念。

羽早稻和裂桃髻

我家曾在四条大街上,如今的万养轩所在地开过一家茶叶铺,在我十九岁时被大火全烧了。画帖和写生全都付之一炬。在那对面,今天的今井八方堂的店铺,过去是卖小町红的。店门前人们排着队,店家往小瓷碟里一个个刷口红,总是有乡下来的人聚集过来买。镇上的姑娘们也会光顾。我记得当时姑娘们常常梳羽早稻发髻。所谓羽早稻,比今天的鬘下地发髻要大一圈,看上去更加高雅。

当时也有梳着裂桃髻的姑娘。裂桃髻也很漂亮,但是和羽早稻相比,总觉得少了些韵味。

扬巻髻(23)

从日清战争(24)到明治三十年前后,一种叫“扬巻”的发髻相当流行。前些年镝木清方(25)先生在帝展上展出的作品《筑地明石町》中的妇人所梳的就是扬巻髻。今天也时常能看见梳这种发型的人。真是挺有趣的。

当时,扬巻髻有大而华美的,也有小而端庄的。根据发髻的大小,其名称可能也有所不同,有一种与扬巻相当相似的发髻被称为“英吉利卷”。

鸳鸯髻

最近西洋发髻大行其道,日本髻渐渐被人所弃,但比起西式髻,我更喜欢日本髻。

过去流行的日本髻里,有相当多好看的发型。如今虽然式微了,但它们仍在某处存在着。歌舞伎中有些发髻的样式也很好看。

鸳鸯髻本来是京都风的发型,温柔可爱,因为是在岛田髻上挂上发饰,看上去很像鸳鸯尾巴,因此得名。发饰左右两边的发髻,大概可以比作一对和睦的鸳鸯吧。歌舞伎《椀久》中的新娘、《三胜七半》中的阿园,梳的应该就是鸳鸯髻。

如果完全照搬过去的样式,就不太适用于现代,对于如何改良鸳鸯髻,我想:如果把团髻梳成裂桃式,而周边的头发梳成鸳鸯式,能不能行?京都的日本髻专家们组成了一个“新绿会”,专门研究日式发髻。一次,新绿会的人会过来,让我提供一些新式发髻的参考。我说,把发髻梳成鸳鸯式,团髻梳成江户子式,如何?他们真的这么试了,赶紧拿给我看——还挺不错的。

裂笄

上了年纪的人对裂笄髻有说不出的深厚感情。发髻的形状有点儿像裂岛田髻,对于嫁人生子、剃了眉毛的人来说,非常适合。

羽早稻也好裂笄髻也好,像这样被世人所忘却、如今只能在歌舞伎中出现的发髻,不知道有多少。像那样梳发髻,团髻就梳当今的江户子式,或者戴上发饰,或者横插发笄,都能创造出很多种好看的发型。

为旧日发髻而叹息

近来女性的发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人们可以从发髻形状判断出那人是已婚夫人还是未婚小姐了。现在的女性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有的甚至是结婚时,也好像刻意避开使用能彰显新娘身份的发型和装饰。

看起来是夫人,却也有像小姐的地方;看起来是小姐,却也有夫人的做派……这就是今天的新娘。过去源平合战(26)的时候,加贺筱原的手塚太郎(27)这样评价实盛(28):看起来是大将,却也有像杂兵的地方;看起来是杂兵,却穿着绸缎礼服——我回想起这话,不由得苦笑起来。

以前的年轻女性把结婚视为极大的梦想而憧憬,成为新娘后,马上把头发梳起来,以发髻的形状来无声地宣扬自己的喜悦:“我是幸福的新婚妻子了。”现在由于社会改变,女性已经没有时间为这种事而开心了吧,她们尽量不把这种事情显示出来。

不论是未婚还是已婚,现在的女性把头烫得乱蓬蓬的,像鸟窝一样。别说“简单”了,让头发卷曲收缩的道具有很多呢。好不容易生了一头葳蕤的黑发,却故意花时间把它弄卷。我用节卷每周一次花三十分钟就梳好了,每天早晨花五分钟整理头发就够了。与我这般的简单相比,故意把头发烫卷所花的时间实在是浪费。无论如何,我理解不了那种烫发。

不论烫发美人(虽然我丝毫不觉得烫发有什么美感)有多么绝世非凡,我也不会让她成为我的美人画主角。

之所以这么排斥画烫发,是为什么呢?

果然,还是因为其中一点儿也找不到所谓的日本美吧。

如今的时代,可以说日本发型几乎连影子也销声匿迹了。

但是,因为传统的日本发型历史悠久,在如今年轻女性的群体里,还留有余韵。正月、节分(29)、盂兰盆节时,我能看到梳着故乡发髻、日本发髻的姑娘,真是高兴。

就像人总会有想回去故乡的时候,或一年一次,或三年一次——如今的年轻女性,有时候也会想回到先祖梳着日本发髻的美丽故乡看看吧。

我在画女性画——特别是古代的美人画时,心中总是为美丽的日本发髻被逐渐遗忘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