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方面的诱掖,也就是大脑方面的诱掖,普通总是假手于文学的读物的。所以文学读物在性教育一方面的影响之深且大,要远在那些专论性卫生的书籍之上;性卫生的书,无论写得怎样好,总只能就狭窄的性的范围说话,而顾不到性和其他生活方面的错综联络的地方。但是文学的读物里,大部分总是插着一些恋爱或自我恋1的意识和描写;而那些富于想象力的文学作品,又几乎全部以性做出发点,而以一种无美不臻的理想的极乐世界做归宿。但丁的《神曲》便是这样的一个例,它所叙述的是一个诗人自身生命的演进,富有代表性,可以垂诸不朽。此种在演进中的青年,在它和恋爱的实境发生接触以前,总先和想象的恋爱的诗境发生一些关系,所以贝格(Leo Berg)说得好:“凡是已经开化的民族,它的恋爱的途径是先得穿过想象的境界的。”所以,对于在成年期内的人,一切文学的读物便成为性教育的一部分2。文学的读物多至可以汗牛充栋,其中很大方、很能感化人的也复不少,要教青年男女得到阅读的益处,一部分自然得靠负教育风化之责的人的眼光与选择;我说一部分,因为要是全部得仰仗他们的话,其间也有危险。
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对于性的中心事实,总是很坦白、很平心静气地说出来。在这个伪善的、假斯文的时代里,这是应该牢牢记住而引以**的一点。对于这种健全的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作品,在不健全的时代里的人虽想随心所欲地把它施宫刑一般的改窜割裂,或把它禁锢起来,使青年人无从问津,在事实上也很难做到。这又是可以教我们踌躇满志的一点。例如《圣经》一书,或莎士比亚的作品,虽含有多量的性的成分,却历来始终受宗教与文学的传统思想所拥护。有一位时常和我通信的文学界的读者,有一次在信里说:“童年的时代,从《旧的全书》里获得性的观念的男女,真是多极了,所以我们要是把《旧约》当做一本**的教科书,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和我接谈过的许多男女朋友,大都说《旧约》中摩西的各书、俄南与他玛的故事,罗得和他的女儿的故事,波提乏的妻子和约瑟的故事3等等,都可以引起它们的好奇心和种种遐想,因而悟到**的关系。我又有两个男女朋友,现在都三十以外的人了,但在十五岁的时候,每逢星期日到主日学校查经,他们就一心一意检查《圣经》中讲**的段落,检到以后,便在同班中彼此传观,同时还把指头按在那段落上,好教别人易于阅读。”在同样的好奇心之下,许多青年女子往往向人借阅莎士比亚的乐府,但是她们所注意的并不在乐府本身,而在《爱神与亚都尼司》(Venus and Adonis)中热烈的爱情的诗境;女朋友们既和她们提起这一点,她们便想一觇究竟。
但我们不妨说,要把《圣经》做一种性教育的入门的作品,却也不是各方面都相宜的。但虽不完全相宜,却也有利无害。即如所论马利亚因神感而生耶稣,又如所论多妻、纳妾和其他性的习惯,都能以自然的笔墨,不加丝毫矫饰,在习于有名无实的一夫一妻等制度的西洋青年看去,也大有扩大眼界的功效,让他们知道西洋世俗所流行的性的习惯未必是亘万古而不变、达四海而皆准的东西。至于笔墨的坦白与率直,也是和世俗粉饰隐讳的态度,迥乎不同,自然也可以一新青年的耳目。
世人往往把坦白率直的笔墨或所谓**裸的笔墨,和不道德与**的笔墨混为一谈,不但不学无术的人如此,就是在知识阶级里也在所不免。这是我们要再三抗议的一点。记得十九世纪英国上议院对于拜伦的雕像应否占惠士敏士德大寺(Westminster Abbey)的一角,有过一次讨论,当时有一位博罗恩勋爵(Lord Brougham)替拜伦辩护,因而牵涉到莎士比亚,他以为“莎士比亚并不比拜伦更尊重道德。莎氏实在比拜伦要不道德。这位勋爵说他可以在莎氏的作品里,单单举出一节来,其中**的资料,要远出拜伦全部作品所能供给之上”。所以这位勋爵的结论是,一样是一个作家,拜伦的道德与莎翁的不道德,其间不可以道里计。把此种议论推到一个逻辑的终点,世间的笔墨,岂不是将无往而不**?但说也奇怪,当时便没有人把他这种鄙陋的思想上的混乱指点出来。
这种见地原不是我们的创见。一九〇七年,德国性病预防会(Gesellschaft zur Bek?mpfung der Geschlechtskrankheiten)举行第三次大会的时候,一班提倡性教育的都是这样主张。例如小学校校长恩德霖(Enderlin),便竭力反对把儿童用的诗词与民间故事任意改窜,使他们对于纯洁的性的表现与高尚的情爱的流露,得不到一个最温良蕴藉的引进;而同时我们对于坊间的低级趣味的刊物与报纸,却一任它风行无阻,随时随地可以把儿童的天真的心地摧残毁灭。要知“若是儿童的年纪还小,对于涉及**的诗词还不能作相当的反应,即还不能了解,那么,这种诗词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坏处;一旦他们的年岁到了可以了解的程度,那么,所有的影响应该是只有好的而无坏的,因为他们从此可以领略什么是人类的情绪所由发展的最高尚最纯洁的路径”4。谢芬那格教授(Sch?fenacker)也发表过同样的意见,说:“那些眼光浅近、心地狭窄的教师往往喜欢把书中涉及性的部分,任意删节,以为否则便于青年有害——这种风气是绝对应该铲除的。”5我们也以为每一个发育健全的男童或女童,一到春机发动的年龄,便不妨让他在任何像样一些的图书馆里自由浏览,无论馆中藏书的内容这样复杂,总是有益而无害的。他们在选择读物的时候不但用不着大人的指导,并且反而比大人要显得更有眼光。在这个年龄以内,他们的情绪好比植物初茁的芽,异常娇嫩,所以遇到过于写实的东西、丑的东西、有病态的东西,他们自然会搁置一边。成年以后,阅历较多,心理的生活比较老练,那时再遇见这一类的刺激,他们也就同样的很自然地接受,而不再回避了。
爱伦凯在她那本《儿童的世纪》(The Century of the Child)的第六章里提出了好几个理由,反对替儿童选择所谓“相当”的读物;她认为这是近代新式教育事业里一种很蠢的举动。儿童应当有领略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的自由,至于那些他的程度还够不上的读物,他自然会放下不读。凡是可以教成年人看了动情的景物,在他并不理会,他的冷静的心地并不因此而发生不安之像。就是后来年纪较大,那足以混淆黑白、因而污损他的想象、破坏他的鉴别力的东西,倒也并不是伟大文学作品的**的笔墨,而是近代小说的那种矫揉造作的文字。矫揉造作了,便不坦白,不坦白便无异隐讳,而隐讳的结果,总是使青年的心地越来越入歧途,越来越鄙陋粗率,终于会到达一个程度,连《圣经》也会变做打动情欲的刺激物。古今大作家的笔墨,原是儿童的一种粮食,一有缺乏,他的想象力便无从发展,即使其中有涉及**的部分,可以打动他的情感,那部分也是很短促的,决不会引起什么有力的冲动。爱伦凯又说,一个人年纪越大,和伟大的文学作品接触的机会便越少,所以在儿童的时代里,尤其是应当让他们有浏览的自由。许多年以前,露斯金(Ruskin)在他那本《芝麻和百合》(Sesame and Lilies)里,很有力地主张我们应该让青年子女在图书馆里自由涉猎。
注释(Endnotes)
1.同本书“性冲动的早熟表现”一节注1。
2.诗与美术对于性欲的密切关系,即在对于生活中自恋活动的憧憬尚未臻若何广大的境界的人,也大率有片段的认识。麦奇尼古夫在他的《乐观文集》(Metchnikoff,Essais Optimistes)第352页里也说:“诗是必然的和性的作用有连带关系”;他同时又引摩皮曷斯(M?bius)的说法,而加以赞许,以为“艺术的旨趣也许必得看做第二性征的一部分”(按此说摩氏以前,已经有许多人说起过,例如弗瑞罗Ferrero)。
3.俄南奸其妹他玛,见《撒母耳记下》,第十三章。罗得之二女与其父**,见《创世记》,第十九章。波提令之妻诱奸约瑟未成,见《创世记》,第三十九章。——译者
4.同本书“母亲的导师资格”一节注7所引书,第60页。
5.同本书“母亲的导师资格”一节注7所引书,第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