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是个普陀山宝宝。
背山,面海,红尘,佛灯,僧尼,俗人,光鲜,清寂,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普陀山,同时容得下这些截然相反的意境。
我在普陀山生活了近一年。
在这之前,我一个人过着“大龄单身女青年”的生活,直到临近35岁的那年春节,我想去普陀山最后一搏—听上去很壮烈,其实是想借菩萨之力,给自己最后一线希望。结果,到那儿的第一天我就和入住酒店的总经理互生好感,三个月后我们就举行了婚礼。
杭州到普陀山车程约四小时,最后一段是轮渡,算不上便利,加上普陀山住宿条件有限,直到婚后一年,我才处理好杭州的工作,上岛休养、写作、陪伴老公,也是在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我突然怀孕了。
我觉得这大概是菩萨的意思,于是给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如意”。
没有商场,少有尾气,一过晚饭时间,整个岛就静了下来,只有满天星斗。岛上的日子,我“带着”从胚胎到胎儿日渐长大的如意,拜访僧人,和比丘尼喝茶,闻大海的味道,在古树下大口呼吸。夏日,我在老陈的宿舍里酣畅淋漓地睡午觉,这段时间肚子明显大了,说是睡觉最养人;秋夜,我和老陈一起从他工作的酒店走回宿舍,一面是山,一面是海,不知道如意会不会天生带有佛性。
和未曾见面的如意在一起的生活昼夜分明,阅读、写作、交谈、散步、饮茶,天天做饭,少喝咖啡,再不饮酒,偶尔会怀念酒后大脑放松的感觉。
普陀山医疗条件不如人意,每个月出岛产检。因为状况良好,没有孕吐,除了平日里留个心眼儿,提防摔跤,避免劳累,生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头三个月一过,我便“带着”如意四处溜达。
怀孕4个月
普陀山无疑是如意天然的游乐场,她刚在肚子里四个月的时候,我和老陈斗胆爬了一通佛顶山拜会智宗法师。
要在往常,爬上290米的佛顶山用不了半小时,而如今,九月天热,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我们预留了一小时。
“慢慢爬,总能爬上去的。”老陈说。
爬山就是这么个理儿,一开始都累,连脚步都迈不出去,到中段后就习惯了,像是“二十一天改变一个习惯”理论。我心里有数。
上下山一个来回,全身湿透,却又周身舒爽,给了我“带球浪**”的信心。一个月后,我们去了一趟“必吐”的东极岛。
怀孕5个月
彼时,我应邀出席宁波柏悦酒店一年一度的美食美酒之旅,头一天在酒店晚宴,次日出发去被称为“必吐”的东极岛,参观大黄鱼养殖基地。
所有人都在问“你行吗”。
我望望老陈,他就像一个月前肯定我能爬佛顶山一样,说“你没问题的”。
酒店为我们购买了楼层最高的舱位,视野好,价格高,却没想到空间狭窄。刚登船,就有同行者头晕。我赶紧闭目养神,睁开眼睛时欣喜地发现,还有二十分钟就要靠岸了(航程约两小时)。这时,同行者开始感到强烈的不适,先是呕吐,又说是胸闷,惊动了管理人员。然后,我也开始吐了。吐一回还不够,又来一回。直至来到中间舱稍作休息,接着船也靠岸了。
要在往常,晕船根本构不成什么心理压力,毕竟,吐出来就舒服了。但现在要考虑的是,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啊。都说孕妇是最脆弱的,她的心里有无数个“万一”。我也是,整个脑子里想的都是“孩子会不会被吐出来”,然后又自我安慰,人家孕吐的,都要吐上两三个月呢,我吐这一回算什么呀。
我躺在**,本来不大动的小生命不停地窜来窜去,我第一次有了母子连心的感觉,她似乎也在心疼我,或者说,安慰我:“我很好哪,你不用担心。”
怀孕6个月
六个月的时候,考虑到产检逐渐频繁,我辗转在不同城市,自己家、父母家、婆婆家,其间还跑了一趟温州,因为好朋友在温州威斯汀酒店履新总经理。
去温州是好多年前的事,即使现在有了高铁,温州依然是个遥远的地方,车程将近三小时。看望好友之余,登船去了一趟江心屿—大的叫“岛”,小的叫“屿”。
人还在瓯江上游移的时候,就能看到矗立东西两峰之巅的双塔,这是温州的标志,自建成伊始至清光绪年间,它们作为“灯塔”引导过往船只。而灯塔,一直赋予海上人希望。
生活的束缚是一种常态,时刻向我们发起攻击—我成了那个被万般叮嘱要小心的孕妇,尽管我步履轻快,毫无孕相。正因生活的逼仄构造,我们才对灯塔投注了辽远的怀想,那束孤独的光可以洞穿此刻的迷茫。
回到杭州后,我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富春江边。
因为《富春山居图》,富春江笼罩着一层超然物外的仙气。峰峦坡石,云树苍苍,疏密有致,景随人迁,人随景移,这里一直是中国文人心中理想的隐居之地。经过了这一场御风而行,抵达酒店“方外”。“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连酒店名字也带着一份诗意。
我住的房间叫花青,“花青”指的就是门口的枫树。方外的礼士解释,因为枫叶里含有“花青素”,它和叶绿素正好相反。随着天气转凉,枫叶中花青素的含量逐渐增多,从而使树叶变成红色。
高贵的人才分得清季节啊。
彼时我正在学日语。说好听点是胎教,说功利点是幻想能给孩子一个日语环境,尽管我不能把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强加于她。
对于日本人,季节感是评判一个人出身和气质高贵与否的试纸。因为,只有良好的教育、安稳的环境,才能培育出足够敏锐的对季节的感受和表达。在不少日本古典文学作品里,主人翁的那种优越感,不只建立在作者的出身,还来自他们对于季节感的敏锐度。
不知道这趟旅行算不算胎教。
怀孕7个月
十二月初,怀孕七个月的时候,由于工作需要和不安分的心,我乘坐高铁前往九华山和南京,前后一周的时间里,每天步行两万步。
九华山和普陀山都位列四大佛教名山,前者是地藏道场,后者是观音道场。如果说,观音信仰能减轻现世苦感,弥勒、阿弥陀信仰能维持对来生的憧憬,地藏则管得宽泛得多—既管生前,也庇护死后,被广泛供奉,就算在民间庵堂里,也可以看到他和城隍、土地信仰交融在一起。
普陀山的佛顶山尚且能靠老陈一句“你可以的”顺利登顶,九华山就不是“走走就能走到”的了。九华山景区分散,索道线也多,分别通往天台、花台和百岁宫。比如天台峰,海拔1306米,光是坐索道上山单程就需要十二分钟。下了索道还得再靠双腿往上爬,腿脚好的,一个来回也需要半个多小时。我挺着个大肚子,要是没索道,就不太有信心了。
索道和步行并行,肉身宝殿的八十一级陡峭台阶我硬是慢慢踱了上去。在肉身宝殿,因为发了一条朋友圈,我收到一位久未联系的朋友的信息,她说,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孩子没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回道“正好在肉身宝殿,我为你祈拜一下吧”。其实,我也怕,尤其是离开城市来到山里,远离医院的时候,“头三个月过去就安全了”不是真的,没人敢为生孩子这件事打包票。下山回到酒店到吃晚饭之间还有一段时间,我被强行要求躺下休息。只觉胎动无比频繁,大概是离开熟悉的环境后的兴奋,这会是一个喜欢新鲜事物的孩子吧,我想。
“带着”如意游山玩水差不多就到此结束了,十二月中旬,进入孕晚期。远的、穷的地方不敢再去,一切以“晚上能否顺利叫到出租车”为标准。每天的活动就是散步,偶尔爬山,以及基础运动,比如那些有助于顺产的动作。
我后来看到粲然写过一个关于肚子鼓鼓的浪花的故事,虽然写的是分离,但浪花特别像那时候的我—对每一朵浪花来说,环游世界都是它们至高的人生理想。可是,鼓起肚子的浪花却走得很慢,每翻过一块岩石、辗转一个岬角、穿越一片海峡,都得小心提防、畏首畏尾、啰里啰唆,一点都不像无边大海里自由奔腾的浪。
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承担每一步旅程,虽然潇洒,总也会心有不安。如今这个时候,我不能再出去浪了,就想着快点见到这个小玩意儿,你来到世界上,我们才可以一起继续玩耍啊。
有天夜里,好友马瑶发了个高木直子《新手妈妈的头两年》的图书链接来,评论里很多人都提到“想到高木突然结束了那么多年的单身生活,总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我突然想,是不是很多人也没法接受有了娃的我呢?所有人都在说“最后一个单身文艺青年的榜样倒了”。
“一个人”系列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告一段落,但两个人、三个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