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他们为什么没有绞死吉姆(1 / 1)

早饭前老头儿又去了一趟镇子,但还是找不到汤姆的影子。老两口儿坐在桌子旁边光顾着想心事,什么话也不说,但看上去很伤心。他们的咖啡都冷了,却啥都没吃。后来老头儿说:“那封信我给你了吗?”

“什么信?”

“我昨天在邮局里拿到的那封信啊。”

“没有啊,你什么信都没给我。”

“哦,那我肯定是搞忘了。”

于是他就在衣袋里翻了起来,然后走到他放信的地方把信拿过来递给了她。她说:“嘿,这是从圣彼得堡来的,是姐姐的信。”

我觉得这时候我最好再出去走走,但我根本动不了腿。没等她打开信封,那封信就从她手上掉了下来,接着她就往外跑,因为她看到了什么。我也看到了。是汤姆·索亚,他躺在垫子上,还有那位老医生,还有吉姆,还穿着姨妈的印花棉布袍子,手捆在背后,一起来的还有好多人。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顺手把信藏在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后面,然后冲了出去。她扑到汤姆身上哭着说:“哦,他死了,他死了,我知道他死了。”

但汤姆稍稍偏了偏脑袋,轻轻说了句啥,说明他还不是很清醒。这时她猛地抬起手来,说:“他还活着,感谢上帝!这就行了!”接着她猛地在汤姆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朝着正房跑过去安排床铺,边跑边像连珠炮似的发指示,让前后左右所有的黑奴以及一切人听从命令。

我跟着那伙人走,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对付吉姆。老医生和西拉斯姨夫跟着汤姆进了正房。没跟去的那些人都气哼哼的,有些人想把吉姆吊死,要给附近所有的黑奴做个样子看看,让他们不敢跟吉姆一样逃跑,胡作非为,搞出这么多麻烦事,好多天来,让好好的一大家子人几乎吓死。但其他人叫他们别这么干,因为这样会出乱子的。他们说,他不是我们的黑奴,他的主人以后会来的,来了就肯定会因为他死了要我们赔偿损失的。一听这话,那伙人就冷静了一点点,因为有些人一看见黑奴干错了事就要杀人,但在泄愤之后,他们通常最不愿意掏腰包赔钱。

但他们还是对着吉姆一顿臭骂,时不时地还扇他一耳光,但吉姆一声不响,还装出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他们又把他塞回原来那间棚屋,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又拿铁链子给他锁上了,但这回没有拴在床腿上,而是拴在钉在墙基原木上的一根大瓦钉上,这一次连他的手上也拴上了铁链子,而且两条腿上都有铁链子。他们说,以后只给他面包和水,一直等到他的主人来领他,如果主人过一段时间不来,就把他送去拍卖。他们把我们挖的地洞填上了,说每天晚上会让两个农场主带着枪来,在棚屋外面放哨,白天就把一只斗牛犬拴在门上看着他。到了这时,他们就算处理完了吉姆了,接着就又开始臭骂他,算是告别的时候对他说再见。这时候老医生过来看了看,他说:“你们就这样算了吧,别对他太狠了,因为他真不是个坏黑奴。当我给那个男孩儿治伤的时候,我发现没人帮忙就没法把子弹取出来,而照当时他的那个情况,我也没法把他丢在那里自己去找人帮忙。当时他的伤口正一点点地越来越糟糕。过了好久,他已经不大清醒了,再也不让我靠近他,还说如果我用粉笔在筏子上做记号,他就会宰了我,还不断地说这类粗野的疯话。我发现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就说,我一定得想办法找人来帮忙。结果我的话刚说完,这个黑奴就不知从哪里爬出来了。他说他能帮我的忙,而且他也真的帮了大忙,干得特别好。当然我觉得他肯定是个逃跑的黑奴,而偏偏只有我在那里!我那一个白天剩下的时间,再加上整整一夜,都只能在那里死盯着。我跟你说,这真的很不容易呢!我有两个病人在发高烧,我当然想到镇子上去看他们,但我没法冒险走开,因为这个黑奴可能会逃跑,然后人们就会责怪我。而这时河里的小船都离得不近,我要喊起来他们也听不见。我就只好在那儿待着,一直坐到今天早上。说实在的,我从来没见到哪个黑奴能像他那样,能把病人照顾得这么好,那么忠实可靠。而且他自己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的了,并且是不顾失去自由的危险来帮忙的。看得出,他最近干过好多重活。就凭这个我就很喜欢他。先生们,我跟你们说,像他这样的黑奴能值一千块,也值得我们好好待他。他什么都给我准备得好好的,那孩子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说不定还更好呢,因为那里安静极了。但只有我自己,又要守着那个男孩儿,又得看着那个黑奴,我就只好一直那么待着,一直待到今天一大早。这时来了一条小船,上面有几个男人,而且幸运的是,这个黑奴坐在小床边,头放在膝盖中间睡得死死的。我朝那几个人招手,让他们悄悄地过来,然后他们就扑到了那个黑奴身上,抓住了他,把他捆了起来,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他一点也没给我们找麻烦。那个男孩儿时断时续地睡觉,这时刚好也睡着了。我们把桨包着让它们不出声,把木筏拴上了小船,非常轻巧地、静悄悄地把它拖过来了。那个黑奴一点也没跟我们吵,而且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先生们,他真的不是个坏黑奴,我对他就是这么看的。”

于是有人说:“嗯,医生,我必须承认,照你这么说他还真的不错。”

然后其他人也就没那么气势汹汹的了,我对那个老医生真的是非常感谢,因为他帮了吉姆一个大忙。我也很高兴自己没看错人,因为当时我一看就觉得他这人心好,是个好人。这时那伙人都同意,说吉姆表现得很好,值得大家为他记上一笔,值得犒赏。于是每个人都当场认认真真地表示,说以后不再骂他了。

接着他们走了出来,又把棚屋锁上了。我希望他们会说,他们会给他拿掉一两条铁链子,因为它们太重了;或者说,除了面包和水,还能让吉姆吃点肉和青菜。但他们都没想到这么说,而我觉得,我现在还是先别掺和进去要好一些。我眼前就有一个麻烦,因为我还需要做个解释。我的意思是,西迪和我搅进了那个乱哄哄的一夜,跑去追捕黑奴,但我在说到这件事时并没有提到西迪受伤。等我把这件事扯清楚了,我一定要把医生说的这番话好好向萨莉姨妈絮叨絮叨。

但我有的是时间。萨莉姨妈整天整夜都待在汤姆的病房里,而只要看到西拉斯姨夫在附近晃悠,我就会赶紧躲开。

第二天上午,我听说汤姆已经好多了,而且他们还说,萨莉姨妈已经跑去眯一觉了。于是我就溜进了病房,心想要是他醒着,我俩就可以好好编一个故事说给姨妈两口子听,我们就可以混过去了。但他还睡着,而且睡得正香。他脸色煞白,不像他来的时候那么红得像火烧似的了。于是我就坐下来等他醒过来。过了大约半个钟点,萨莉姨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这下子我可躲不过去了!她示意我别动,然后过来坐在我身边,开始小小声音跟我说话,说我们现在都可以高兴了,因为所有的情况都表明,他肯定可以完全恢复,而且他已经像这样睡了好久了,看上去一直都很安稳,气色也越来越好,等他这次醒来,十有八九能够头脑清醒。

于是我们就坐在那里看着,没过多久,他身子动了动,接着就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他朝周围看了看说:“嘿,你们好啊,怎么回事,我怎么在家啊!怎么回事?木筏子呢?”

“没事了。”我说。

“那吉姆呢?”

“也没事了,”我说,不过这话说得连我自己也没多大把握。但汤姆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而是说:“太好了!真棒!现在我们没事了,安全了!你告诉姨妈了没有?”

我正要说告诉了,但姨妈插进来说:“告诉我啥呀,西迪?”

“哦,就是整个这件事我们是怎么干的啊。”

“什么整个这件事?”

“哦,就是那整件事呗。我们就干了一件事啊。就是我们是怎么把逃跑的黑奴放出来的。这是我和汤姆干的。”

“我的天哪,把那个逃跑的——这孩子在说些啥啊?我的天,我的天,他又犯迷糊了!”

“不,我没犯迷糊。我清醒着呢。他确实是我们放出来的,是我和汤姆干的。我们做的计划,我们也干成了,而且我们也干得漂漂亮亮的。”话一说开了头,姨妈就再也没打断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一直盯着他看,让他讲下去,而我觉得自己也完全用不着说些啥。“听我说啊,姨妈,为了这件事,我们可是干了不知道多少活啊,干了好几个礼拜,每天晚上都是等你们睡着了之后才干的,天天都是好多个钟头啊。我们必须去偷蜡烛、床单、衬衣、你的袍子,勺子、白铁盘子、水果刀、暖炉、磨刀石、面粉,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东西,而且你真不知道,要做那些东西得花多大的劲,我是说那些锯条、钢笔、铭文,还有所有这些东西,而且干这些事也实在痛快,这你大概连一半也猜不到。我们还得画那幅棺材的图画,像强盗那样写匿名信,在避雷针上爬上爬下,挖棚屋里的地洞,扎绳梯,把绳梯包在馅饼里送进去,还得把干活用的勺子和其他东西藏在你的围裙口袋里传递进去——”

“主啊!”

“——还得把耗子啊,蛇啊和其他活物放进棚屋里,让它们陪着吉姆。然后因为帽子里的奶油,你把汤姆留下审了那么长时间,差点就把这件事给搅黄了,因为那伙人没等我们出屋就来了,结果我们就只能逃命要紧,但他们听到我们了,就来追我们,我还挨了一枪。我们把路让开,让他们追了过去。后来那些狗就来了,它们对我们没兴趣,只是专拣最热闹的地方跑。我们上了独木舟,划到木筏上,全都平安无事,吉姆也成了自由人,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干的,这真是一次大历险啊,姨妈!”

“好家伙,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这么说这一切全是你们,是你们这两个小坏蛋搞的,所有的麻烦事都是你们生生地造出来的,把我们全都哄得团团转,全都吓得要死要活的。我真的恨不能马上狠狠地揍你们一顿消消火。想想看吧,我每天晚上都不得安生,你们两个却在那里得意快活,我——你快点好,到你这个小兔崽子好了的那天,我要把你们这两个小魔头的皮剥下来!”

但汤姆为了这件事得意极了,也高兴极了,那种兴奋劲根本就压不住,嘴巴停都不停地只顾呱呱呱,姨妈也使劲往里插话,两人你来我往地斗个不停,简直就像一对正在打架的猫。然后她说:“行了,你现在玩也玩痛快了吧?现在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再跟他搅到一起多管闲事让我抓到——”

“跟谁搅到一起?”汤姆问,一下子就不笑了,好像吃了一惊。

“跟谁搅到一起?当然就是那个逃跑的黑奴啊,你觉得还有谁?”

汤姆阴沉着脸看着我问:“汤姆,你不是说他没事了吗?难道他没有逃出去?”

“他?”萨莉姨妈说。“你说那个逃跑的黑奴?他的确没逃出去。他们把他抓回来了,但也好好的,啥事没有,现在又关进棚屋了,每顿饭除了面包就是水,身上缠着好几道铁链子,要一直关到他的主人来领他,没人领就卖了!”

汤姆一下子就在**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的眼睛里火星直冒,鼻孔一张一合的就像鱼鳃。他大声对我吼道:“他们无权关押他!该死!你马上就去,把他放出来!他不是奴隶,他跟地球上所有两条腿走路的人一样,是自由人!”

“你这孩子又在这儿说些啥呀?”

“萨莉姨妈,我的话句句当真。要是真的没人去放他,我自己去好了。他的每件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汤姆也一样。华生小姐两个月前死了,她动过心思,要把吉姆卖到河下游去,她很后悔。她自己这么说的,而且在遗嘱里给他自由了。”

“我的天哪,既然你早就知道他是个自由人,那还拼死拼活地去偷他干吗呀?”

“嗨,我必须承认,这确实是个问题,而且确实是个女人家会问的问题!怎么说呢,我就是想来一趟历险,哪怕血流漂杵,我也义无反——哦,我的天哪,波雷姨妈!”

我的老天,这是真事哇!可不就是波雷姨妈吗,只见她就站在房间里面,一副笑嘻嘻、甜蜜蜜、心满意足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装满了各种果料的天使馅饼[1]。

萨莉姨妈朝她扑过去就是一阵拥抱,差点没把她的骨头拆下来,然后就趴在她身上哭了起来,这时我看准床底下钻了进去,因为我觉得房间里好热,而那里刚好凉快,真是个好去处。接着我就从那里往外看,没多久,就看到汤姆的波雷姨妈从萨莉姨妈的魔爪里脱身了,然后就透过眼镜看着汤姆,你瞧,就是那种恨不得要把他碾到地底下去的目光。然后她就说:“是啊,汤姆,我看你还是把脸扭过去吧,我要是你,肯定会那么做的。”

“哎哟我的天,”萨莉姨妈说,“他真的变了这么多吗?老姐姐啊,这可不是汤姆啊,这是西迪嘛。汤姆在,汤姆在,哎,汤姆跑哪儿去了?刚刚他还在这里呢。”

“你是说哈克·费恩跑到哪里去了吧,不知哪儿去了的那个人其实是他啊!这么多年,我一手把汤姆这个小鬼头带大,你不会觉得我见了面还认不出他来吧。那我恐怕真的有点不妙了,是吧。出来吧,哈克·费恩,别藏着掖着的了。”于是我也就出来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萨莉姨妈被弄得稀里糊涂的,有生以来,我见到的被弄得最糊涂的人应该就是她了,但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她的老公西拉斯姨夫。他进来后得知了整个故事,结果他就像你会说的那样,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接下来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那天晚上他在教友会上传道,颠三倒四的内容让他大大地出了名,因为就连世界上年纪最大的人也搞不懂他说了些啥。后来,汤姆的波雷姨妈就把我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所有的人,我也只好出来一五一十地把过去的经历讲了一番,说当时菲尔普斯夫人把我错认为汤姆·索亚了——这时候她插进来说:“还是就叫我萨莉姨妈吧,我也习惯了,你就接着这么叫好了。”——说当时萨莉姨妈把我当成是汤姆·索亚了,可我也看不出有啥办法脱身,所以也就权当自己是好了,因为我知道汤姆也无所谓,因为这能让事情变得玄玄乎乎的,而他也可以弄点历险啊什么的,这就正合他的胃口了。结果真的是这样,他让人人都以为他是西迪,还想方设法地让我蒙混了过去。

然后汤姆的波雷姨妈就说,华生小姐确实在遗嘱里让吉姆自由了。所以,实际上,汤姆·索亚历尽千辛万苦,就是要让一位自由人获得自由!我过去一直搞不懂,凭着他的出身教养,为啥会帮一个黑奴获得自由呢,到现在,让他们这么一说,我才总算明白了。

接着波雷姨妈说,萨莉姨妈写信给他,说汤姆和西迪都挺好,平安无事,这时她就对自个儿说:“哼,看着吧!我就该想到的,让他就这么出一趟远门,身边没人盯着他,他准会惹出乱子来。现在我得去一趟下游,跑这一千一百英里,看看这家伙这回能整出啥名堂来,因为我给你写信问情况,也不见你回信。”

“啥呀,我可没收到你的什么信。”萨莉姨妈说。

“怎么会没收到?我写了两封信呢,问你说西迪在这里是啥意思。”

“说实在的,我的老姐姐,你的信我真的没收到哇。”

波雷姨妈气哼哼地慢慢转身说:“汤姆,你这死小子!”

“又怎么的了呀?”他说,样子有点不高兴。

“别跟我‘怎么的了怎么的了’地胡搅蛮缠,你这个小坏坏,把信交出来。”

“啥子信啊?”

“就是那两封信。我发誓,如果非得让我逮到你的话,我就——”

“在我箱子里呢。喏,就在那边的箱子。是我从邮局里拿的,原样儿没动过。我也没读过,碰都没碰一下子。可我知道,它们肯定会给我们惹出乱子来,于是我就想,要是你没有那么快,那我就——”

“哼,真的该活剥了你,你说我冤枉了你没有。然后我又写了一封信呢,就是告诉你们我要来的,我看也是他——”

“这回倒不是他,因为昨天才到,我读都还没读呢,但这没啥关系了啊,信我是收到了的。”

我可以出两块钱打赌她没收到,但又觉得,为了保险,干脆还是不说为妙,所以也就闭上了嘴没出声。

[1] 西方人食用的一种饭后甜点,外皮是蛋白酥皮,里面包着的是各种搅碎了的水果如草莓,外加掼奶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