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泪飞如雨,谎话如云(1 / 1)

两分钟后,我们三个人到来的消息就传遍了全镇,你能看到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些人一边跑一边穿外衣。没过多久,我们就被一大堆人包围了,脚步声听起来像一大队士兵在行进。人们在窗口和门前的庭院内挤着看。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人隔着围墙问:“是他们来了吗?”

这时在人群中便会有一个人回答:“我敢肯定是他们。”

等我们到了那所房子时,门前的街上已经挤满了人。玛丽·简确实长着一头红头发,但那无所谓,她简直漂亮得惊人。她的脸蛋和眼睛流光溢彩,让人心醉神迷,因为她的叔叔们来了,她才如此高兴。国王张开了两条胳膊,玛丽·简扑进了他的怀里,兔唇向公爵冲去,他们也拥抱在一起!差不多每个人都为他们最后能有这样一个幸福时刻掉眼泪,起码女人们是这样。

然后国王悄悄推了推公爵——我看到他们这样做的。然后他们朝四周看着,终于看到了放在角落里两把椅子上的棺材。于是国王和公爵都伸出一只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擦去眼泪,踏着庄重的步子,慢慢走了过去。人人都退后,为他们让出了地方,一切谈话和嘈杂声都停下了,人们说着“嘘!”声,所有的男人都摘下了帽子垂下了头,周围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他们走到棺材前,弯腰向棺材里看了一眼,然后便发出能让人耳聋的哭声,哪个响劲儿,只怕你在奥尔良都听得到。然后他们伸出胳膊环着对方的脖子,把下巴挂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他们就像这样足足待了三分钟,也许有四分钟,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会哭得这么稀里哗啦的。而且我得告诉你,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这样地哭着,泪水把地上都打湿了,这可真是我生平头一遭。然后他们俩一人走到棺材的一边,跪倒在地,把前额靠在棺材边上,全心全意地对着自己祷告了起来。说真的,做到了这一步,周围人们受的那个感动啊,我敢说你肯定从来没见过,而且所有人都控制不住了,开始大声抽泣,那三个闺女也同样这样。差不多每一个妇女都朝她们走去,庄重地亲着她们的额头,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她就会把自己的手放在她们的头上,仰头看着蓝天,任凭眼泪在脸上一行行地淌下来。最后她会大哭出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下一个女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让人倒胃口的场面。

就这样,国王最后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他逐渐酝酿着情绪,最后发表了一通充满了感情的讲话。讲话过程中仍然不忘哭哭啼啼,并胡说什么他和他可怜的弟弟跑了四千英里的路,但还是失去了哥哥,没能在他去世前见上一面,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残忍的打击。但是,他说,由于有了镇子上大家伙的同情和他们高尚的眼泪,这样一个严酷考验也变得甜蜜和神圣了。所以他和他的弟弟从心底感谢他们,而语言是如此冰冷无力,没法表达他们的感情,以及一切这类胡说八道,一直讲到令人恶心的程度,最后他假惺惺地哭喊了一个虔诚的阿门,最后以一通发疯似的狂哭收场。

他的话刚刚说完,人群中便有人唱起了赞美诗,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合唱。这让你感到听了这么一通让灵魂发抖的空话和废话以后,音乐是最能让人感到纯洁和振奋的东西了。

接着国王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他说,他希望这个家庭的一些要好朋友能在今晚留下,与他们一起共进晚餐,并且清理死者的遗骸。如果他们愿意赏光,他和他的侄女们将会欢喜异常。他还说,如果他躺在那里的可怜哥哥泉下有知,他一定知道应该说到谁的名字,因为这是些对于他来说非常可亲的名字,而且曾经常在给我们的信中反复提及。接着国王就把他听来的名字照说一遍:牧师霍布森、主祭助手洛特·霍维、本·洛克先生、艾伯纳·沙克尔福、律师李维·贝尔、罗宾逊医生,他们的太太,还有寡妇巴特利。

牧师霍布森和罗宾逊医生这阵正在镇子的另一头一起忙着他们的共同事业。我的意思是,医生正在帮助一位垂危的病人前往另一个世界,而牧师在为病人指引走向上帝的天国之路。律师贝尔去上游的路易斯维尔出差去了。但其他几位都在,于是他们全都来跟国王握手,感谢他,跟他说话。然后他们跟公爵握手,但没和他说话,只是一直对着他笑着点头,看上去像一群傻瓜。而这时的公爵则两手打着各种手势,嘴里啊啊地叫个不停,活像一个没法说话的婴儿。

国王又开始不断使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不停地询问着镇上的每个人每只狗的状况,提起他们的名字,滔滔不绝地说着镇上时时发生的各种小事,以及乔治家的情况,还有彼得的情况。他总是说,这些都是彼得在信里告诉他的,这当然是撒谎,因为这都是搭我们的独木舟上轮船的那个傻小子告诉他的。

然后玛丽·简拿出了她父亲留下的那封信[1],国王朗读了这封信,边读边哭。按照死者在信中的遗愿,他的房子和三千块金币归那几个丫头,并把很赚钱的皮革厂、差不多值七千块钱的其他房子和地产以及另外三千块钱金币赠送给哈维和威廉,并说这六千块钱就藏在地窖里。于是这俩骗子说他们去把钱拿出来,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光明正大,全都放到桌面上。他们叫我拿上一支蜡烛一起下去。我们进去之后就把身后的地窖门关上了,接着他们就找到了装钱的口袋。他们把钱倒到地上,全是金币,明晃晃地耀眼睛,真是漂亮极了。我的天,国王的眼睛那亮光闪的,真够人瞧上两眼的。他拍着公爵的肩膀说:“哦,天上地下,你见过有比这更灿烂辉煌的景象吗?俺看是没有。俺说,这次可比《皇家无敌》还更厉害,沃水啊,你说是不是?”

公爵也同意。他们满怀感情地抚摸着那些金币,让它们在手指之间漏过,听它们在地板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然后国王说:“多说无益,俺们还是干正经事要紧。不拎清沃水,俺们就是富翁死者的弟弟,遗产继承人的代表,她们继承的是建立在皮革基础上的庞大家业,她们的直系亲属只有俺们二人。因为信赖俺主,俺们得到了恩宠。长远地说,这是最佳方法。这些方法俺全都试过,这是最好的方法。”

大部分人见到这一堆金币都会心满意足,并相信六千块钱都在那里,分文不少。但咱这两位无赖一定要数上一遍。于是他们就数了起来,结果发现少了四百五十块。国王说:“去他妈的,还有四百五十块钱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琢磨了半天,在地窖里翻来覆去地找了一遍。然后公爵说:“说起来,他病得很厉害,很有可能是他搞错了。俺想就是这么回事。最好俺们就这么地了,也别吭声。俺们无所谓了。”

“没错,俺们肯定不在乎。这不过是点毛毛雨吧。俺考虑的是,这次是俺们下来数的钱。你瞧,俺们想完全光明正大地做这件事。俺们要把这些钱拎到楼上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数一遍,让任何人都不会心怀疑虑。但因为那个死鬼说是六千块钱,你瞧,俺们不想让——”

“打住,”公爵说,“俺们把少了的数目补上吧。”然后他就从自己的腰包里往外掏金币。

“公爵,你的主意好到家了,真不知道你那颗大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那么聪明呢,”国王说,“这回《皇室无敌》又帮了咱的忙了。”一边说,他也一边从裤兜里往外掏金币,还把它们一摞一摞地码了起来。

眼看差不多把他们的家底都掏空了,但他们总算凑足了响当当的六千块金币。

“俺说,”公爵说,“俺还有一个想法呢。让俺们上去再数一遍,然后把它们全拿给那几个丫头。”

“对着哩,公爵!过来,让俺抱抱你!这是有史以来人类相处的最好的办法了。你的脑袋瓜子肯定是俺摸过的最好的。哦,毫无疑问,这次的计划是俺们做得最好的。这会让他们放下心来,任何顾虑都会**然无存。”

我们就拎着口袋上去了,让人人都围着那张桌子,国王一边数着钱,一边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成二十小摞,每摞三百块。每个人都贪婪地死盯着那些钱,舌头舔着嘴唇。然后他们把金币全都划拉到了口袋里,接着我就看到国王在攒着劲,准备再来一次演讲。他说:“朋友们,俺可怜的哥哥已经先走一步去了,但他对俺们这些在他身后悲恸欲绝的人无比慷慨。他对于这几只可怜的小羊羔特别慷慨,他如此喜爱并庇护这几个无父无母的闺女。是啊,俺们是了解他的,俺们知道,如果不是担心对他亲爱的威廉弟弟和俺本人不公正的话,他还会对她们更加慷慨的。是不是会这样?俺认为肯定是这样的。那好,难道俺们会在这样一个艰难时刻跳出来,让他的心愿无法达成吗?那还叫啥亲兄弟?难道俺们会掠夺这几个闺女的财产吗?是的,掠夺这么几只他深深喜爱的可怜的羊羔,那俺们还叫啥亲叔叔?俺想俺是了解威廉的,好吧,俺现在就问问他。”他转过身来,开始用手对公爵做出一大堆手势。开始公爵只是傻乎乎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接着就嗷的一声跳了起来,满怀喜悦地啊啊啊地大叫,朝国王扑去,紧紧地搂了他大约十五遭才肯放手。接着国王说:“俺就知道会是这么回事。俺想这可以向任何人证明他有关这件事的想法。来呀,玛丽·简、苏珊、琼娜,把钱拿去,全都拿去。这是你们躺在那里的伯伯的礼物,来自天国,虽说尸骨已寒,但他心中温暖。”

玛丽·简向他走去,苏珊和兔唇向公爵走去。接下来的拥抱和接吻我过去从来没见过。大多数人都和那俩骗子握手,差点没把他们的胳膊拽断,他们嘴里还一直唠唠叨叨:“你们这一对亲爱的人哟!这事做得多地道哟!你们怎么会这么可爱呀!”

没过多久,人人都重新谈起了那位死者。他们说到他过去是一等一的大善人,这样的人死去是多么大的损失,如此等等。又过了不很长的时间,一个神色坚毅的大个子男子分开众人,从外面走进了圈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边听边看。也没有人跟他说话,因为国王正在说话,他们都一门心思地在听他说话。国王正在说着这一番话:“——他们都是死者特别要好的朋友。所以俺们今晚盛情邀请他们;但明天俺们想要每个人都来,是的,每个人。因为他尊重每个人,他喜欢每个人,因此,他的葬仪狂欢[2]应该让每个人都来。”

他就这样地讲啊讲的,特别欣赏他自己说话的声音,不断地重复“葬仪狂欢”这四个字,一直说得公爵实在受不住了。于是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上了“葬礼,你这个老笨瓜”几个字,然后折叠起来,一边啊啊啊叫着,一边把纸条在人们头顶上递给了他。国王看了看纸条,把它放进衣兜里说:“可怜的威廉。尽管他身有残疾,但他的心洞若观火。他想要俺邀请每个人都来参加葬仪,想要俺欢迎每个人。但他不用担心,这正是俺要做的。”

然后他又接着胡吹乱扯了起来,而且脸上一丝不好意思的味道都没有,并且还像以前一样,不断地说到他的“葬仪狂欢”这几个字。当他说到三次之后,他说:“俺说到了葬仪狂欢,而没有使用另一个更普遍的术语。平时俺们用的词是葬礼,但葬仪狂欢这个词才是千真万确的。英格兰人已经不再使用葬礼这个词了,它已经不时兴了。现在俺们在英格兰说的是葬仪狂欢。葬仪狂欢这个词更好,因为它能更加准确地描述俺们试图表达的意思。这个词的一部分来自希腊词ORGO,意思是外面或者露天或者国外,另一个来源是希伯来词JEESUM,意思是栽种,盖上或者是埋。所以,你们瞧,葬礼狂欢只不过就是露天的公众葬礼。”

这是我见过的最差劲的表演了。那位神色坚毅的人冲着他的脸大笑了起来。人人都大吃一惊地叫道:“医生!”艾伯纳·沙克尔福说:“你怎么了,罗宾逊,你没听说吗?这位是哈维·维尔克斯。”

国王也满脸堆笑地伸出手来说:“你就是俺可怜哥哥亲爱的好朋友、好医生吧?俺是——”

“谁跟你握手!”医生说,“你真的觉得你说话像英格兰人,是吧?我从来没听到过如此拙劣的模仿了。什么彼得·维尔克斯的弟弟!你是个骗子,那就是你!”

可以想象,那些人是什么反应!他们围上了医生,想让他别说了,并不断地向他解释,告诉他,哈维用了不知多少种方法,已经证明了他确实是他自己,而且他知道所有人的名字,甚至还知道狗的名字,并且一再恳求他,不要刺伤了哈维和那几个可怜闺女的心,以及所有这一套。但这一点用处也没有。医生一直在那里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说不管是谁,只要他假冒英格兰人,但又说了一口四不像的英格兰英语,那他铁定是个冒牌货,是在说谎。那三个可怜的闺女依偎着国王淌眼泪。然后,医生猛然转向她们问:“我是你们的父亲的朋友,我也是你们的朋友。作为一个朋友,一个正直的朋友,一个想保护你们不受伤害、远离麻烦的朋友,我提醒你们,绝不要再理睬这个恶棍,不要跟他有任何来往。他是一个文盲流浪汉,他说那些是什么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但全都是胡说八道。他其实是个极其拙劣的骗子。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名字和简单的事实,跑到这里来胡诌一通,而你们把这些东西当成了证据,而我们的这些无知的朋友本来应该更理智一些,但他们不幸也成了他哄骗你们的帮手。玛丽·简·维尔克斯,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无私的朋友。现在听我一句劝,把这个可怜巴巴的流氓赶出去。我恳求你这么干。好不好?”

玛丽·简挺直了身子——天,她可真漂亮!她说:“这就是我的回答。”她拿起那口袋金币放到国王手里,嘴里说:“收下这六千块钱吧,请你用它为我和我的妹妹们做投资,你愿意怎么做都成。用不着给我们打收条。”

然后她用一条胳膊搂着国王的一边,苏珊和兔唇的胳膊搂着他的另一边。人们全都鼓掌跺脚,简直掀起了一阵风暴。这时国王抬起头来骄傲地笑了。医生说:“好吧,我现在撒手不管这件事了。但是我要提醒你们,早晚会有一天,只要你们想起今天就会感到恶心。”然后他就走了。

“没问题,医生大人,”国王说,一副嘲弄的口气,“到了那天,俺会让他们请你来治病的。”这话让人们一阵哄笑,而且他们说,这句话说得真是痛快淋漓。

[1] 原文如此,但根据上下文应是“她的伯父留下的那封信”。

[2] 国王在这里把英语中的obsequies(葬礼)这个词说成了orgies(狂欢,放纵),结果语气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