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现在要往哪里去?不要回营,反正别回去那个空****的房间,别一个人面对这些可怕的念头!最好再喝点东西,喝点冷的、辣的饮料,因为我又感觉到嘴里出现那股苦涩的味道了。我想吐掉的或许是这些念头,把它们冲走、烧毁,把一切抹掉、削去就对了!啊,这种讨厌的感觉真令人毛骨悚然!进城去吧!太棒了,市府广场旁的咖啡馆还没休息,窗帘全放了下来,缝隙间透出光线。啊,现在喝点东西吧,快喝点东西!

我一踏进咖啡馆,在门口就看见我们那伙人还坐在平常的老位置上,费伦兹、约士奇、史坦胡贝尔伯爵、军医,一个也没少。但是,约士奇为什么张口结舌瞪着我?为什么偷偷拿手肘捅旁边的人?大家为何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我?谈话干吗陡然中断?大伙儿刚才还激烈辩论着,七嘴八舌,大吵大嚷,我在门口就听见他们的喧哗声,而现在他们一看见我,立刻默不作声,还显得有点尴尬。事有蹊跷。

他们全看见我了,现在我也无法掉头就走,只好尽可能装得一派泰然,轻松踱过去。我心里感觉很不舒服,完全提不起兴致和他们插科打诨,谈天闲聊。空气中隐隐有股紧张的气氛。平常总会有人向我招手,或者大呼一声“你好”,喊叫声像颗白铁皮做成的球似的滚过半个咖啡馆。但今天大家全愣坐着,像干坏事被人赃俱获的小学生。我一面拉过椅子,一面因为愚蠢的不自在感,而讪讪地说:“允许我坐在这里吗?”

约士奇怪异地瞪着我。“哎,你们怎么说?”他向其他人点点头,“我们是否允许?你们见过这般繁文缛节吗?是呀是呀,霍夫米勒今天早上就经历过一次繁文缛节呢!”

这坏胚子想必有所影射,只见其他人会心一笑,或者忍住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果然事有蹊跷。平时我们当中若是有人半夜过来,总会受到盘问,巨细靡遗,打哪儿来的?为什么这么晚才出现?然后随便瞎猜一通,玩笑取乐。但是今天谁也没向我追根究底,大家似乎都有点难为情。我就像颗石头掉入水中,咚地落进他们舒适的泥沼。最后,约士奇往后靠着椅背,半觑起左眼,仿佛正瞄准射击似的,开口说道:“现在,可以恭喜你了吗?”

“恭喜?恭喜什么?”我诧然吃惊,一时之间还真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喏,药剂师刚离开,他说城外那栋宅邸的仆人打电话说你和那个……那个……喏,这么说吧,和他家年轻小姐订婚啦。”

所有人全看着我,二、四、六、八、十、十二只眼睛死盯着我的嘴。我知道自己一旦承认不讳,下一瞬间就会爆出喧哗,冷嘲热讽,取笑奚落和挖苦人的道贺铺天盖地淹来。当着这帮肆无忌惮、尖酸刻薄的家伙,我打死也不会承认!

“胡说八道。”我不满地说,想救自己脱离困境。不过,他们并不满意这样子的闪避推诿。善良的费伦兹打从心底对这件事感到好奇,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说吧,东尼,我没说错吧——这件事不是真的?”

这个老实的家伙纯粹是一片好意,但是他不该要我轻易就说出“不是”两个字。我对他们粗俗放肆、冷嘲热讽的好奇心感到恶心至极。要在咖啡馆的桌边解释连我自己内心深处也仍然一头雾水的事情,实在荒谬滑稽。于是我没有多加三思,便恼火地说:“门儿都没有。”

四下静默了片刻。他们面面相觑,讶然之色跃于脸上,我想多少还带点失望,因为我显然破坏了他们的兴致。不过,费伦兹骄傲地把手肘往桌上一撑,扬扬得意地咆哮说:“喏!我刚才不就立刻说了吗?我对霍夫米勒的了解,熟得像自己的裤兜一样!我刚才不就马上说那是谎言,是药剂师的卑劣谎言。那个卖狗皮膏药的蠢蛋,明天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要他去骗别人,而不是来诓我们!我马上去逮他,赏他几个耳光。他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莫名其妙破坏正派人士的声誉!那张大嘴巴竟到处说我们自己人干了件卑鄙行径!不过,你们看吧,我就说霍夫米勒不会干这种事的!他绝不会为了几个臭钱,出卖自己两条又长又直的腿!”

他转向我,沉重的大手友好又坦率地朝我的肩膀大力一拍。

“说真的,东尼,知道这件事不是真的,我他妈的高兴死了!若是真的,对你和我们都是耻辱,是整个军团的耻辱呀。”

“而且是奇耻大辱。”史坦胡贝尔伯爵打岔说,“对象偏偏还是放高利贷老头的女儿!那老头拿票据要了乌利·诺伊恩朵夫的命。竟让这种人中饱私囊,还可以购入庄园,甚至拥有贵族头衔,真是丢人现眼的丑闻。这还不够,还妄想把我们的人配给他高贵的千金!流氓!他在街上遇见我时,为什么要特地避开,他自己心里有数。”

人声鼎沸,费伦兹越来越激动:“药剂师那个无赖,我拿自己的灵魂发誓,我恨不得去按他的深夜服务铃,把他从家里给挖出来,吃我几个大巴掌。竟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只凭你到城外去了几趟,就编造出这么龌龊的谎言!”

这时候,就连旬塔勒男爵也开口了。他是出身富家的公子哥儿,身材瘦削。

“你知道,霍夫米勒,我不打算干涉你的事,毕竟人各有志嘛!不过,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传到我耳里的事,说你一天到晚泡在那户人家里。我们军人必须三思,和他们往来,究竟能给谁脸上增光。我不清楚那个人做什么买卖,或是干过什么勾当,那都与我无关。我不喜欢追究过去。不过,我们多少得有点保留。你也不是不知道愚蠢的闲言闲语已经莫名出现了。不熟悉的人,最好别去碰。我们军人必须洁身自爱,永不改变。光是不小心触及,就可能沾染一身腥。喏,我很高兴你没有涉入太深。”

一伙人情绪激动,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矛头全指向老人,他们翻出荒诞丑陋的往事,嘲讽他女儿是“瘸腿千金”。席间总有人转向我,夸奖我没有真的和那帮“恶徒”搅和在一起。而我,只是默不作声,僵硬呆滞。他们恶心的夸奖苦苦折磨着我,我恨不得朝他们大吼:“闭上你们下流的狗嘴!”或者尖叫道:“我才是骗子!说实话的是药剂师,不是我!他没有骗人,说谎的是我。我,我才是那个可悲懦弱的无赖!”但是我明白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现在我无力回天,没有能力淡化这些事,什么也无法否认。于是我沉默不语,兀自发呆,紧闭的牙关间咬着熄灭的香烟。但我同时也骇然意识到,自己如此一语不发,对那个可怜的无辜姑娘而言,无疑是种卑鄙狡诈的背叛,是种致命的背叛行径。啊,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消灭自己!毁掉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的眼光该看向何处,不知道那双会出卖我的颤抖双手该摆在哪里。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手,使劲捏着手指头,捏得自己痛得要命,才换得几分钟克制住内心的紧张。

就在我死命捏紧手指时,忽然感觉指间有个坚硬的陌生物体。我不由自主摸了摸。是那枚戒指,艾蒂丝一个钟头前红着脸套在我指头上的!我同意收下的订婚戒指!我没有气力把这个证明我说谎的闪亮信物从手指上拔下来,而是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把宝石往内一转,才伸手向同袍道别。

市府广场浸**在清冽银白的月色中,鬼魅森然,铺石地砖的边边角角轮廓鲜明,每道线条清晰可见,直上屋顶与屋脊。我的脑袋也一样清透明澈,我这辈子此刻的思路最为脉络分明,仿佛清朗晴空,万里无云: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也知道现在该如何善尽职责。我在晚上十点订了婚,三个小时后,因为懦弱,否认了这个婚约。当着七个证人的面,一位骑兵上尉、两位中尉、一名军医、两个少尉和见习军官,手上戴着戒指,接受他们因为我无耻的谎言而给我的夸奖。我背地里陷害了狂热爱着我的姑娘,一位受苦受难、弱小无力且被蒙在鼓里的少女,听任别人痛斥她的父亲也不还口,还做了伪证,让一名说实话的局外人蒙受骗子的污名。明天军团就会获知我耻辱的行径,到时候一切就完了。今天像哥儿们拍我肩膀的那群人,明天就会拒绝和我握手、拒绝和我打招呼。欺骗的行为一旦揭发,我也别想继续待在军团里了,更不可能回头去找遭我背叛、受我污蔑的人,甚至巴林凯那儿也完了。怯懦三分钟,却毁了我一生。除了拿手枪自我解决之外,没有其他出路。

刚才坐在那张桌旁,我已心里有数,只有这个方法能挽救我的名誉。漫步街上,我心思全在思索执行计划的方式,脑子里各色念头条理分明、井然有序,宛若银白月光射透军帽,照得脑袋光亮清透。我仿佛拆解卡宾枪似的,淡然地计划我生命最后的两三个小时。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一切,什么都别遗漏,什么都不可忽略!先写信给双亲,为自己带给他们痛苦请求原谅,然后也拜托费伦兹,拜托他不要去质问药剂师,我一死,这事就算了结了。第三封信给上校,恳求他压下一切**,最好把我安葬在维也纳,不要派代表,也不要致赠花圈。必要的话,也给凯柯斯法瓦捎个消息,简单扼要请他代为向艾蒂丝致上我最诚挚的爱慕,请她别把我当成坏人。最后把宿舍收拾干净,一尘不染,把小额欠款明细写在字条上,委托别人卖掉我的马,以偿付可能的欠款。我没有什么可遗赠他人,表和一些衣物就送给我的勤务兵。啊,对了,还得将戒指和金色烟盒退还给凯柯斯法瓦。

还漏了什么吗?对了,必须烧掉艾蒂丝那两封信,干脆把所有信件和照片都烧了!什么都别留下,别留下回忆,别留下任何痕迹。消失时尽可能别引人注意,就像我活着时也没引人注意一样。总之,这两三个钟头里,有许多事情得处理,每封信力求写得工工整整,免得落人口实,说我心里恐惧或者心烦意乱。最后一件事,也是最简单的,就是躺在**,在头部严严实实蒙好两三床棉被,最后再盖上厚实的羽绒被,隔壁或者是街上路人才不会听见射击的枪声,当年菲尔柏骑兵上尉就是这么干的。他在午夜开枪射死了自己,却没人听到半点声响。在棉被底下将枪管紧抵在太阳穴。我的手枪刚好前天才上过油,所以值得信赖。而且我知道自己的手很稳。

我的思路这辈子——我再重复一次——从来没有像当时安排自己的死亡这般清晰精准、条理分明。等我看似漫无目的在街上晃晃****一个小时回到军营后,一切已处理妥当,每一分钟都仔细分配过了,仿佛排放得井然有序的档案柜,一目了然。这段时间,我的步伐始终沉稳坚定,脉搏跳动规律有致。我来到供夜归军官进出营房使用的小边门,将钥匙准确插入上头的锁孔。发现自己的手不会晃动颤抖,心中不无骄傲。即使夜色昏暗,我也分毫不差摸到了狭小的锁孔。只要再横越中庭,爬上三层楼梯就行了!接下来就能独自一人着手善后事宜,同时了结生命。但是,我走过月亮照得银白一片的正方形中庭,逐渐接近黑沉沉的楼梯口时,有个人影动了一下。该死,我心想:某个早我几步回营的夜归同袍也许想和我打招呼,末了还想聊上几句!但是下一秒,我就浑身尴尬不自在,因为从宽阔的肩膀可以看出,对方是前几天才痛斥过我的布本希克上校。他显然是故意站在门口通道这儿。我很清楚,这个固执死板的老行伍不乐见我们有人太晚归营。但是见鬼去吧,这些事现在和我还有什么关系?明天我就要向另外一个人报到了。于是我心一横,决定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往前走。不过,他已经从暗处走出来,无礼的嗓音劈头就尖锐地朝我嚷道:“霍夫米勒少尉!”

我走过去,立正站好。他目光敏锐地打量着我。

“现在年轻先生们最时髦的穿着,看来是将大衣半敞着呢。你们以为过了午夜在外头乱逛,就能像个母猪一样随便晃着**吗?我看接下来就要吊儿郎当光着屁股了!我不允许这副模样!即使是午夜时分,我的军官也必须体体面面穿好军装,懂吗?”

我两脚一并,恭恭敬敬听令:“遵命,上校。”

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随即转过身去,招呼也没打一声,径自大步迈向楼梯,脚步沉重,宽阔肥厚的背部在月光下使劲左摇右晃。我顿时怒火中烧,我死前最后听到的话居然是一阵辱骂!这时,发生了一件连我自己都大感意外的事情,我竟不知不觉急忙往前走了几步,紧追过去。那完全是身体自然而然的动作。我明知自己的行为荒谬无义,在生命最后一个小时向一个冥顽不灵的人解释或者纠正事情,有什么意义呢?不过,这种前后矛盾的荒谬行为,几乎在自杀者身上都能看到。在他们变成扭曲变形的尸体前十分钟,虚荣心仍旧会作祟,一定要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才要离开人世(离开这个只有他们不再存在的人世);在子弹射穿自己的脑袋之前,刮好胡子(为了谁?),换上干净的内衣(为了谁呢?)。是的,我甚至还想起曾经听说有个妇人先化好妆容,请美发师烫了头发,还喷好昂贵的柯悌香水后,才从五楼纵身一跳。就是这种逻辑上无法解释的感受,拉动我的肌肉,促使我紧跟着上校——我要特别强调——绝不是因为害怕死亡,或是突然心生怯懦,纯粹只是因为荒谬的爱的干净本能,让我不想浑身污秽肮脏、不修边幅遁入虚空。

上校想必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粗暴地猛然转过身来,浓黑粗眉底下目光咄咄逼人的小眼睛愕然瞪着我。他显然无法理解这前所未有的无礼行径,一位下级军官竟敢未经许可尾随他!我在他面前双脚站定,行了个军礼,冷静地迎视他危险的目光,开口说话。我的声音想必和月光一样苍白无力。

“报告,上校,我可否打扰您几分钟?”

粗黑的浓毛紧蹙成一道弯弓:“什么?现在?半夜一点半?”

他恼怒地看着我,等下就会劈头痛斥我,要我滚去办公室报告。然而我的神情一定不对劲,让他感到不安。他咄咄逼人的严峻双眼打量我一两分钟后,咕哝了一声说:“想来准没什么好事!随便你。喏,到我楼上房间去,动作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