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振作精神,我对自己说道。这是他们能够从你身上夺走的最后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半个承诺。只要再容忍一两天这荒谬的爱慕就行了,之后他们就动身离开,届时你便又赢回自己了。然而,越逼近下午,我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自在。一想到要心里揣着谎言,面对她温柔信赖的目光,我就备感折磨。我尽可能装得轻松自在和同袍闲聊,却只是白费力气。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大脑里嘀嗒作响,神经在搏动,咽喉忽然干得要命,仿佛有股被压抑的火开始闷烧冒烟。我本能地点了杯白兰地,一口气灌下。但无济于事,喉咙依然干得令人难受。于是我再要了一杯。等到点了第三杯,才发现自己其实无意识地想借酒壮胆,免得上他们家去时,显得一时懦弱或者容易伤感。我内心有些感受,希望能事先麻醉一下,也许是恐惧,也许是羞怯,也许是良善的感受,也或者是非常邪恶的情绪。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只有这个原因——难怪冲锋陷阵前,要发给士兵双份的烧酒饮用——我希望自我麻痹,钝化自己的感觉,才不会清晰感受到我即将面对的棘手局面,甚至是危险状况。然而三杯酒下肚,最终的效果只有双脚变得沉重,脑里嗡嗡作响,好似牙医的机器在真正钻到痛处前摩擦不停的声音。我走在这条漫长公路——难道只有这次才觉得此路漫长无尽吗?——绝非内心安稳、头脑清晰,更谈不上开朗愉快,而是心脏扑通直跳,踯躅不决,勉勉强强走向那栋可怕的宅邸。

然而命运把情势安排得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另外一种更令人心醉神迷的麻痹感正等待着我,一种比我在劣酒中寻找的,还要细致、纯粹的微醺醉意。虚荣心也会使人昏头,感激之情也会使人陶醉,柔情蜜意也会迷惑得人飘飘欲仙。正直的老约瑟夫在门口一看见我,又惊又喜说:“啊,少尉先生!”他吞了口唾沫,激动难耐,不时抬眼偷觑我,就像在教堂里瞻仰圣像一样——我找不到其他说法形容。“请少尉先生马上到会客室!艾蒂丝小姐已经等候少尉先生好一会儿了。”他低声说道,语气激动,有种不好意思的亢奋情绪。

我不禁讶然自问道:为什么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个老仆人如此欣喜若狂?他为什么这么喜爱我?在别人身上看见良善和同情,真也会使人心情愉快,幸福洋溢吗?若是如此,康铎说即使只帮助一个人,也会实现自己的生命意义,就是对的了。那么不遗余力帮助他人,甚至赴汤蹈火,也确实值得了。如此一来,任何牺牲都有其道理,即使是谎言,只要能使他人幸福,也比一切真相重要许多。忽然间,我感觉脚步踏实,脚底稳稳踩在地面。知道能为别人带来快乐,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步伐完全不一样。

伊萝娜这时迎面走来,笑逐颜开,眼神仿若两只深色的温柔双手拥抱着我。她握着我的手,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亲切热情。“谢谢您。”她的声音仿佛穿透夏日温暖湿润的雨传来,“您真的不知道您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好事。您救了她,上天明鉴,您真的救了她!您快过来,我实在无法描述她等您等得多心焦。”

这时,另一扇门轻轻动了一下,感觉有人站在门后偷听。老人走了出来,但是神情与昨日截然不同,眼睛里不再充满死亡与惊恐,而是绽放温柔的光芒。“您来了,真是太好了。您会讶异她简直判若两人。发生不幸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看过她那么开心,那么幸福。奇迹,真的是奇迹啊!上天啊,您为她、为我们做了多大的好事啊!”

他深受感动,情绪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咽了一口唾沫,老泪纵横,同时又为自己的失态而难为情。他的激动也逐渐感染了我。面对如此真情流露,感激涕泗,有谁能无动于衷呢?我希望自己不要成为爱慕虚荣的人,砥砺自己不可孤芳自赏,自视甚高,即使是今日,我也不相信自己心肠良善,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但是,他人狂热的、铭感五内的热情,却将一股迷人的自信感注入我心里。一切恐惧与怯懦,忽然间被一阵金色的风儿吹散。既然能使别人快乐,无拘无束大方接受爱慕又有何妨呢?一想至此,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赶快走到会客室去。前天我离开那儿时,心情还怅然绝望呢。

我几乎认不出扶椅上坐着的那位姑娘。她神采奕奕地凝望着我,浑身散发出动人的光彩,一身浅蓝色丝绸,更显娇羞,更加纯真。红褐色秀发上,闪耀着洁白鲜花。是桃金娘吗?扶椅周围也成排摆满了花篮,花团锦簇。花是谁送给她的呢?等待多时的她一定老早就知道我进屋了,肯定听见我和其他人愉快寒暄,以及逐渐走近的脚步声。然而,这次全然不见神经质的探询目光,以及严密监视的眼神。以前我一走进来,她总是半睇着眼,满心猜疑地拿这种目光打量着我。她今天一派轻松,真心诚意地端坐在扶椅上,俨然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姑娘,因为欢愉而更显纯真,因为美丽而更加妩媚。我心里诧异不已,完全忘了毯子下盖着一位病人,那张扶椅其实是她的监牢。她察觉到我微微的讶异之情,将之当作一种馈赠,欣然收下。她邀请我坐下时,响起昔日无忧无虑相处时的亲密声调:

“终于来了!您终于来了!请过来,坐在我身边。还有,请您别说话。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我落落大方地坐下。受到如此开朗、如此亲切的邀请,怎么可能会心慌意乱,窘迫不安呢?

“只要听我说一分钟就行了。您不会打断我的,对吧?”我感觉她这次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每一句话,“您告诉我父亲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您愿意为我做什么事。现在,请您相信我承诺您的一字一句:我永远不会——请您听着,永远不会——再问您这样做的理由,不管只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还是真的因为我,或者不过是出于同情,或是……不,请您别打断我,我都不想知道了,我不想要……我不想再深入探究,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多亏您,我又活了下来,而且将继续活下去,这样就够了。……昨天我才开始真正生活。我若是能恢复健康,要感谢的只有一个人。只有您一个人!”

她迟疑了片刻,又接着说下去:“现在请您听清楚我要承诺的事情。昨晚,我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都透彻想过了。这是我第一次像个健康的人一样头脑清晰地思考,而不是以前那个始终心里不踏实,激愤焦躁的我。我现在才明白,思考时心里毫无畏惧,竟是那么美好,真的太棒了。我第一次能预先体会正常人的感受。都要归功于您,我才能有此体验,只有您。我会遵照医生的一切指示,只要能从我现在这副怪模怪样变成一个真正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忍受。我不会轻言放弃,也不会懒惰懈怠,因为我现在知道这一切关系着什么。我会使出全身每一根纤维、每一条神经,榨干每一滴血,全力以赴。我相信皇天不负苦心人。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换句话说,我不愿意您有任何牺牲。但是,如果最后没有成功……拜托您别打断我的话!……或者,没有完全成功,我没有彻底恢复健康,不像别人一样灵活……您也不必感到害怕!我会自行承担一切的。我知道有些牺牲不可以接受,遑论还是心爱的人所做的牺牲。为了这次疗养,我赌上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如果最后失败,您从此不会再听见我的任何消息,永远不会再看见我。我向您发誓,我绝对不会成为您的负担,因为我不希望再拖累任何人,尤其是您。好了,我想讲的就是这些。现在什么也不说了!这两天,我们能够相聚的时间不过只有几个小时,我希望能够尽量开心地度过。”

她说话的声音与平时截然不同,显得成熟。眼睛也不同了,不再是惶恐不安的孩子的双眼,也不是病人充满渴望的疲惫眼睛。我感觉她对我的爱也有所改变,一开始那种轻松戏谑的爱已不复见,也不是饱受欲望折磨的浓情。而我看待她的眼光同样出现变化,同情她命运多舛而生的恻隐之心,不再像以前一样压抑着我,我用不着忧惧害怕,战战兢兢,只要真心诚意,清楚明确就行了。眼前的姑娘因为梦寐以求的幸福即将实现,整个人容光焕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底第一次对这个娇嫩的姑娘升起一股柔情。我不知不觉地把椅子挪近她身边,想要握住她的手。这一握,她不像上次因为欲火中烧而颤抖不止,纤弱冰凉的手腕静静任我握着,顺从乖巧。她的脉搏宛如敲着小槌子似的不疾不徐地跳动,我感到非常幸福。

我们无拘无束地谈论这次的旅程,日常生活中的琐事,聊着城里和军营的趣闻。我实在不理解,我干吗要折磨自己,事情不是很简单吗?不过就是坐在一个人旁边,握住她的手,完全不用拘谨,无须隐藏自己,只要真诚以待。也不用抗拒温柔的感受,接受对方的爱慕之情不须感到羞愧,纯粹心怀感激就好了。

随后我们入席用餐。银色烛台在烛火摇曳中闪闪发亮,花瓶里的鲜花灿烂如五彩烟火。水晶吊灯的光芒在一面又一面镜子之间流转辉映。四下一片静谧,黑幕拱如贝壳,罩住壳里宛如珍珠般光彩夺目的宅邸。敞开的窗户飘进一阵芳香,我似乎偶尔听见屋外树木静静吐纳的声息,和风煦暖,低低吹拂过翠绿青草,动人心弦。一切是如此美好,更甚往日任何时光。老人如神父般端坐着,神情庄严慎重。艾蒂丝和伊萝娜活泼开朗,青春美丽,我从没见过她们这么欢乐、这么雀跃。仆人胸前的衬领也洁白得耀眼。平滑的水果外皮,色彩缤纷夺目,前所未见。我们享用美食,畅饮佳酿,开心聊着天,因为能和睦相处而欢天喜地。欢笑声化作啁啾鸣唱的鸟儿,无忧无虑地从这人身上飞到另一人身上,愉快的情绪如波浪嬉戏,忽涨忽落,起起伏伏。仆人在杯子里斟满香槟,我首先举杯祝福艾蒂丝说:“为您的健康干杯!”大家才乍然安静下来。

“是的,恢复健康。”她吸口气说,深信不疑地看着我,仿佛我的祈愿主宰着生与死,“为了你,恢复健康。”

“老天保佑!”老父亲站起身,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取下泪水沾湿的眼镜,没完没了地擦拭起来。我觉得他的双手忍不住想要碰碰我,我并没有拒绝。因为我也有股冲动想要表达感谢之意,于是我走过去拥抱他,他的胡子掠过我的脸颊。他放开我后,我察觉艾蒂丝正凝望着我,朱唇轻启,微微颤动,仿佛也渴望同样亲密的触摸。我迅速弯下身子,在她唇上印上一吻。

我们的婚约就此定下。我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吻了这位陷入爱中的姑娘,纯粹只是出于感动。虽然事情发生非我本愿,我也没有意识到,却不后悔做出这个小小的、纯洁的亲昵举动。因为这位幸福得羞红双颊的姑娘不像先前那般,狂野地拱起咚咚直跳的胸脯挤向我,也未紧紧抱着我。她的唇谦卑地迎向我的唇,宛如接受贵重的礼物一般。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这时,角落传来一阵怯生生的窸窸窣窣。一开始似乎只是尴尬的清嗓声,等我们抬头一看,才发现仆人站在角落轻声啜泣。他把酒瓶放在桌上后,便别过头去,不想让我们发现他不得体的感动之举,但是他笨拙的眼泪也引得我们人人热泪盈眶。忽然间,艾蒂丝的手覆上了我的手:“把手交给我一下。”

我不知道她有何目的,只感觉有个光滑冰凉的东西套进了我的无名指。是枚戒指。“我离家以后,你可以看着这个想念我。”她道歉说。我没有望着戒指,只是执起她的手,印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