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刚才那一幕惹得我心烦意乱,回家的路上,我不断鼓励自己要“撑住!挺过去!”。不计代价,都要坚持到底!你答应过康铎了,不可食言而肥,前功尽弃。不要因为一时情绪激动或者闹脾气,而有所动摇。你始终要铭记在心,这种敌意只不过表现出她的绝望心情,因为这个人爱着你,而你因为冷酷无情而亏欠了她。坚持到最后一刻,只剩最后三天半,只剩三天,之后你就通过考验,卸下内心重担,能够休息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了!现在要有耐心,忍耐一点,只要撑过最后这段时间,最后这三天半,这最后的三天就行了!

康铎是对的。唯独深不可测、无法掌握之事,才会吓得我们胆战心惊。反之,一切节制有度、一切明确肯定之事,只是挑战我们接受考验,成为探测我们力量的尺度。三天,我觉得自己撑得过去,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感到安心了。隔天,我把勤务执行得有声有色,这点足以说明许多事情。我们这次比平常提早一个小时到操练场,疯狂来回操演,直到汗流浃背,汗水湿润了领口。怒气冲冲的上校甚至不由自主夸了我一句:“还不错嘛。”我自己也大感意外。不过这次扫中暴风尾的是史坦胡贝尔伯爵,而且更加狂烈。伯爵是位狂热的马迷,前天刚购入一匹长腿的红鬃马,是年轻气壮、桀骜不驯的纯种马。可惜他自恃骑术高超,没有事先好好试过马儿再买。就在讲述操练策略时,一只鸟儿的影子吓到了这匹无法无天的马,它惊得仰起前蹄。第二次发生在进攻演练时,马儿径自放蹄狂奔,史坦胡贝尔若不是骑艺出色,早在全体军官面前滑稽地摔得人仰马翻了。他使出媲美杂技的技术,一番搏斗后,才制服了暴躁的马儿。然而他这番可敬的成就却没换来上校连声赞扬。上校不耐烦地发牢骚说,他绝不允许操练场出现这种马戏杂耍,伯爵先生若是对马儿一窍不通,至少应该事先在马术学校好好训练坐骑,而不是在大家面前丢人现眼,显得可悲。

这番恶毒的批评彻底激怒了史坦胡贝尔骑兵上尉。回营路上以及后来用餐时,他总是一再把自己遭受了莫大冤枉挂在嘴边。他解释那匹红鬃骏马本就精力旺盛,等着瞧,只要彻底矫正它的拗脾气,总有一天会茁壮成昂然出色的神驹。不过,这位怒火中烧的先生越是愤愤不平,同袍越爱揶揄奚落。他们嘲笑他上当了还没自觉,把他气得怒发冲冠。你一言,我一语,抬杠互斗,气氛越来越激烈。就在讨论正火热的时候,有个勤务兵走近我背后,报告说:“少尉先生,有您的电话。”

我一跃而起,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最近几个星期,电话、电报和信件捎来的消息,总使我神经衰弱,心慌意乱。她又想做什么了?八成是因为自己叫嚷要我今天下午别过去,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好,如果她后悔,事情就容易多了。总之,我把电话亭那扇加上软垫的门严严实实关好,仿佛就此完全切断我的公务领域和另外那个世界。打电话来的是伊萝娜。

“我只想告诉您,”她在电话中说,口气有点拘谨,“您今天最好不要过来。艾蒂丝觉得很不舒服……”

“不会很严重吧?”我打断她的话。

“没事,不严重……我只是想今天最好让她休息,还有……”她犹豫了很久,不太寻常,“还有……现在反正也不在乎多这一天了。我们不得不……我们不得不推延这次旅程。”

“推延?”我问话的口气想必惊慌失措,只听她连忙补充说:“是的……不过我们希望只是推延几天……总之,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再详谈……也许我这段时间会再打电话给您……我只是希望尽快通知您一声……今天最好不要过来……然后……祝您一切顺利,再见!”

“好,可是……”我吞吞吐吐对着电话说,但是没有听见回答。我又听了几秒。没有,没有回答。她挂断电话了。真奇怪,她为什么急着中断这次谈话?电话挂得这么快,仿佛生怕我继续问她似的。想必有什么隐情……为什么要推延?为什么推延行程,动身的日子不是确定了吗?一切不是都准备妥当了吗?康铎说八天。八天,我内心也完全调整好了,现在又……不可能……不可能的啊……我受不了这样起起伏伏……我也会精神疲劳呀……最后总也得让我安静、安静啊……

电话亭里真的这么热吗?我像个快要窒息的人用力推开软垫门,踉踉跄跄走回位置。显然没人注意到我刚才站起来离开过。其他人依旧吵吵闹闹,一来一往奚落史坦胡贝尔。拿着烤肉盆的勤务兵,始终坚守在我的空椅旁。我随手拿了两三片肉排放在盘子上,打发他走开。但是我没有拿起刀叉,因为脑袋里响起猛烈的嘀嗒声,仿佛有把小槌子无情地将“推延!推延行程!”这几句话凿入骨头里。一定有个理由。绝对发生事情了。难道她生了重病?我冒犯她了?她为何忽然又不想走了?康铎不是承诺过,我只要坚持八天吗?而我已经熬过五天了……没办法再多坚持下去……我就是办不到!

“哎,东尼,你究竟在胡想什么啊?我们的烤肉似乎不怎么合你胃口,是吧?看来是吃惯了珍馐美味哟。我就说吧,他已经嫌我们这儿的东西不够精致啦。”

又是该死的费伦兹,老是发出这种没有恶意的黏腻笑声,嘴巴老爱不三不四地暗示我巴着城外那家人蹭饭吃。

“见鬼了,别拿你的蠢笑话烦我,让我安静行不行!”我怒吼道,郁积多时的火气想必全注入吼声里,只见对面两个见习军官讶异地抬头望过来。费伦兹放下手里的刀叉。

“喂,东尼,”他语带威胁说,“我可不准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吃饭时开个玩笑总可以吧。你说得没错,别处的伙食是不是比较合你胃口,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但是在我们的餐桌上,请允许我冒昧说你一句,你动都没动过我们的午餐。”

邻座的人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们,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连少校也觑起眼,眼神锋利地瞥向我们这儿。我发现不赶紧弥补刚才的失控不行了。

“哎呀,费伦兹,”我硬挤出笑声回道,“你可否也好心允许我头痛一回呢,我也会觉得不舒服呀。”

费伦兹立刻趁势让步:“哎,真抱歉,东尼,谁想得到呢?说真的,你的气色实在糟透了。我已经好几天感觉你不太对劲了。不过,你又会振作起来,恢复精神的,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你。”

这件插曲总算顺利落幕。但是怒火仍在我体内熊熊燃烧。城外那家人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反反复复、起起伏伏、忽冷忽热——不行,我不准他们弄得我疲于奔命!我已经说过三天,顶多三天半,多一个钟头都不行!不管他们要不要推延行程,我也不在乎了!我不想再伤透脑筋,不要该死的同情再来折磨自己了。这样下去,我早晚会发疯。

我得自我克制,免得泄露内心的怒气。我恨不得捏碎杯子,或者一拳愤愤打在桌上。我渴望逞暴斗狠,发泄内心紧绷的情绪,而非束手无策地干坐着,心神不宁地等待他们会不会又写信或者打电话,等待他们是否推延行程的消息。我就是忍受不了了,一定得采取行动。

对面的同袍仍旧讨论得十分激动。“我告诉你,”身材瘦高的约士奇讥讽说,“那个新伊钦来的马贩子彻头彻尾骗了你。红鬃马我也懂那么一点,你应付不了这匹烈马的,没人能够驯服它。”

“是吗?那么我倒要看看。”我突兀地插入他们的话题,“我倒想看看是否真没人能驯服这样一匹烈马。史坦胡贝尔,你介意我现在把你的红鬃马骑上一两个小时,给它点颜色瞧瞧,把它治得服服帖帖吗?”

我不知道这想法打哪儿冒出来的,但是我亟须找个人、找个对象发泄怒气。渴望斗殴、挥拳的需求极端强烈,眼下碰巧出现机会,我立刻紧抓不放。大家张口结舌盯着我。

“太棒了。”史坦胡贝尔哈哈大笑说,“只要你胆量够大,甚至还帮了我一个忙呢。我今天猛使力操控那牲口,手指头简直要抽筋了。如果有新骑士能够骑骑这匹顽劣的马,应该也不错。倘若你觉得合适的话,何不现在就上马呢!上吧,来吧!”

众人纷纷一跃而起,有预感将有场不折不扣的好戏可看了。我们一起走到马厩,去牵出“恺撒”。史坦胡贝尔给他大胆鲁莽的马取了这个征服者的名字,或许有点草率了。恺撒因为我们一群人七嘴八舌,聚集在马厩门前大声喧哗,显得有点惊慌焦躁。它在狭小的马房里喷着鼻息,猛然回抽,跳来蹦去,挣扯着辔头,撞得梁木咔啦咔啦响。我们费了番工夫,才把这匹疑心重重的牲口弄到马术学校。

一般而言,我的骑术不过中等,根本比不上史坦胡贝尔这类热衷马术的骑兵。不过,今天找不到比我更适合的人,桀骜不驯的恺撒也找不到比我更危险的对手。因为这一次,怒气绷紧了我的肌肉,使其坚韧强壮。我一心渴望征服,渴望战胜,这种邪恶的欲望激起我一种近乎施虐的乐趣。至少要这头顽固的牲口(人是没办法挥拳击打无法企及之物的)瞧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大胆的恺撒虽然像火箭似的四处踏蹄飞奔,猛踢墙壁,而且扬蹄立身,陡然打横一纵,想要把我甩下来,但只是徒费气力。我精力旺盛,冷酷地勒紧辔绳,仿佛要把它的牙齿扯掉似的,鞋跟也使劲踹它两肋,奋战一番后,它很快就收敛了脾气。红鬃马负隅顽抗,刺激我、引诱我、振奋我,一旁军官连番好评,如“了不起,他给它吃足了苦头!”或者“瞧瞧这个霍夫米勒!”,同时也鼓舞我勇气大增,更加稳操胜算。身体上取得成就后所产生的自信,也会过渡到精神层面。经过半小时粗暴无情的搏斗后,我终于胜利地高踞马鞍上,**那只锐气尽挫的牲口咬牙切齿,大汗淋漓,热气蒸腾,宛如刚洗完热水澡。脖子和缰绳上溅满白沫,两耳乖乖低垂着。又过了半个钟头,凶悍难驯的骏马已柔顺听话,遵照我的指示。我完全无须再夹紧大腿,大可安心下马,接受同志的祝贺。可是,我内心仍有许多搏斗的欲望,尚未宣泄殆尽,而且使劲争斗之后,我觉得情绪更加高涨,所以我请求史坦胡贝尔允许我再策马到操练场,当然不是纵马奔驰,而是徐徐小跑,让汗水淋漓的马儿稍微凉快一下。

“当然没有问题。”史坦胡贝尔点头笑着说,“我看得出来,你会把马儿完好无缺地带回来给我。它不会再乱使性子了。干得好,东尼,致上我的敬意!”

于是我在同袍的如雷掌声和喝彩声中离开驯马场,松揽缰绳,带领精疲力尽的马儿穿过城,走上草地往城外去。马儿步履悠闲,我也感到轻松。怒气和烦躁在刚才那紧张的一个小时,全发泄在倔强顽劣的马儿身上。如今,恺撒温顺驯服,步伐轻跃。我不得不承认史坦胡贝尔说得没错:恺撒姿态优雅出色。没有一匹马奔腾飞跃时,能比它高贵潇洒,韵律十足,轻快灵活。我先前的不快逐渐烟消云散,心情开朗,享受如梦似幻的美好时光。我和马儿来回嬉戏奔驰,足足放松了一个钟头。最后,四点半左右,我慢慢策马回营。恺撒和我今天都足够了。我让它踩着悠然律动的步伐,快步沿着熟悉的公路走回城里,自己也舒服得晕乎乎的。这时,我背后响起了一声喇叭,声音嘹亮尖锐。神经质的红鬃马立刻竖起耳朵,身子开始颤抖。我感受到马儿的浮躁不安,及时勒紧缰绳,**一夹,驱策它离开路中央,走到路边一棵树旁,等待车子顺利驶过。

司机想必十分体贴,完全能理解我小心翼翼策马让到一旁的用心。他尽可能放慢速度,慢到几乎听不到引擎声。其实我无须全神贯注在浑身打战的马儿身上,慎重地紧夹大腿,准备面对它突发往侧边一跳或者向后退,因为车子经过时,这只牲口动也不动静静站着。于是我有余裕能抬头张望。就在我抬起目光那刻,敞篷车里有个人向我挥手。我认出了康铎圆滚滚的光头,他旁边那个头型像鸡蛋、覆着稀疏白发的人则是凯柯斯法瓦。

我分不清打战的是马儿还是我自己了。怎么回事?康铎人在这里,却没有通知我?他想必上凯柯斯法瓦家去了,车子里那老人就坐在他旁边呢!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停下车,向我打个招呼?为什么像陌生人似的径自驶过?康铎怎么忽然到乡下来了?两点到四点,他应该在维也纳看诊啊。他们一定特地紧急把他召来,而且是一大早就打电话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想必和伊萝娜那通说要推延行程,并要我今天别过去的电话有关。一定出事了,而且还瞒着我!她终究还是寻了短见——昨晚,她的一举一动就透出某种决然的态度,胸有成竹似的讽刺着众人,只有企图使坏、计划涉险的人,才会露出那种神情。她一定做了不好的事了!我该不该追上去,也许还能在火车站拦截到康铎?

可是,也许他还没启程,我脑筋飞快运转着。不,如果确实发生了不幸,他绝不会不留信息给我就回维也纳。或许他在军营里留了话。我知道他这个人不会撇下我暗地里做什么勾当,或者对付我。这个人不会抛弃我,见死不救。现在只管赶快回营!他肯定在宿舍里留了一句话、一封信、一张字条,或者他本人正在宿舍等我。赶快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