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议开始时,汉密尔顿就对大会的规则引入了一个技术方面的规定,这对联邦主义者而言是幸运的战术:在举行全体投票前,必须对宪法逐条辩论。这可谓神来之笔,联邦派由此获得了战略优势。在对宪法原文进行准确而严密的分析方面,没有人可以和汉密尔顿相竞争,而且这种按部就班的步骤能够拖延会议的进程,为弗吉尼亚或新罕布什尔的送信人争取更多的时间。一旦获得这两个州批准宪法的消息,纽约州也将被迫妥协。
州长克林顿召集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反联邦主义者,其中最机敏的人就是梅兰克顿·史密斯,他的表情冷冰冰的,说话单刀直入,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家伙。他是一个极具蛊惑性的辩论家,懂得如何诱使对手陷入他布好的逻辑陷阱中而难以脱身。史密斯把汉密尔顿看作一个贵族派系的傀儡,他告诉立法机构说:“感谢上帝,他是一个平民。”[88]然而,尽管他发现汉密尔顿说话啰唆,但还是对其才能充满了敬意。“汉密尔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他向一位朋友承认道,“他频繁地讲话,而且滔滔不绝,措辞激烈。”[89]
汉密尔顿在大会上表现出高昂的斗志和舌灿莲花的本领,然而,这是一场孤独的论战。“我们的对手在数量上极大地超过了我们。”汉密尔顿在抵达后告诉麦迪逊,但当他面对着一群充满敌意的面孔时,他表现出了不屈不挠的勇气。[90]他的发言多达26次,比其他任何联邦主义者的发言都要多得多,而且一直坚持了六个星期。事实上,他早已疲惫不堪,因为从1787年10月以来,他已经写了《联邦党人文集》中的51篇文章,同一时间里又要处理相当多的律师业务。
汉密尔顿的决心不容动摇,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赢得胜利。当一个朋友问他要传达什么消息给克林顿的支持者的时候,汉密尔顿回答说:“告诉他们,除非宪法被采纳,否则大会就不会结束。”[91]对那些拥挤在法院走廊中的听众而言,汉密尔顿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詹姆斯·肯特参加了每一次例会,他后来告诉艾丽萨说,她的丈夫“反应敏捷、热情洋溢、精力充沛,论点和例证丰富。他讲话的时候都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而且带有相当多的手势”;他的头脑“充满了在那个时刻需要的那些知识和案例”,使得他能够无数次地发表即兴演讲。[92]汉密尔顿时而用充满希望的观点吸引听众,时而用恐惧来激怒他们,一位听众在之后评论道:“汉密尔顿慷慨激昂的演说既像辣椒一样辛辣刺激,又像奶油一样润滑香甜。”[93]
在普克普斯的那些日子里,汉密尔顿马不停蹄地到处演讲。他否认联邦主义者夸大了《邦联条例》的缺点:“不,我相信这些缺点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孕育着更大的破坏性,不断削弱我们的国家。然而,不管我们的国家有多么软弱,我都不希望牺牲我们的自由。”而后他又巧妙地消除对手的疑虑:“因此,如果经过充分而公正的讨论,被提议的这个制度(宪法)显示出限制民众自由的倾向的话,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拒绝它吧!”[94]
6月20日,汉密尔顿第一次向对手发起了酝酿已久的攻击。并不是仅仅依靠理性的判断,他还论证了对纽约州的安全而言加入新的联盟是多么必要:“你的资产暴露在每一个虎视眈眈的侵略者的眼皮底下,不论是陆路还是海路,他们都能到达。在西北方向上,我们也随时有可能遭遇强敌入侵。”[95]在新的中央政府的保护之下,他主张说,税负会比以前分配得更加公平。他还向纽约市的居民保证,州权力仍然能够牵制联邦权力。这时,汉密尔顿的体力达到了极限,不得不中断了演讲。“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很多话要讲,”他道歉说,“但我现在不得不停下来,我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因此请允许我现在搁置对于这个问题的进一步讨论。”[96]
第二天,汉密尔顿恢复了体力。有人质疑众议院只有65个人,代表人数过少,可能会沦为富人的控制时,汉密尔顿对此予以反驳。在他看来,代表不必精确地反映他们所代表的阶层;有钱的人、有智慧的人、有经验的人自然会关心公众的利益。如果代表更多地来自家境较富有、受教育水平较高的人群,基本不会妨碍公正。汉密尔顿并不认为富人就是圣人。他说,他们同穷人一样背负罪恶,只不过“相对于穷人而言,他们的罪恶更有利于国家繁荣。并且,他们的道德沦丧程度更低。”[97]作为债权人,若新政府能持久,他们将获得更多好处,他们的权力将受到民意的制约,“在事物的一般进程中,大众的观点甚至是偏见将会引导统治者的行为。”[98]
同一天,克林顿州长辩称,美利坚合众国覆盖了如此广阔的领土,拥有不同的民族,“没有哪种政府能以一概全地适合于所有的州。”[99]在对他的反驳中,汉密尔顿略述了他的美国国家主义的观点,表明了一个真正的国家所具有统一的文化,是由最初是殖民地的不同团体和区域融合而成的。在本质上,“从新罕布什尔州到乔治亚州,美国人民在利益和习惯上是一致的,就像任何欧洲国家一样”。[100]一种国家利益和国家文化已经覆盖了13个州,这是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见解:如果美国人民已经建立了一种政治文化,那他们必定需要一种新秩序来证明那种事实。这正是宪法赋予人民的。
反联邦派私下比较了汉密尔顿在制宪会议上的反动演说和他现在展示出的对民意的力量通情达理、头头是道的支持,很明显地认为汉密尔顿是一个厚颜无耻的操纵者,一个两面派的伪君子,而不是由于政治妥协做出合理让步的人。“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你,君主主义者汉密尔顿想要改头换面,成为一名共和主义者,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查尔斯·蒂林哈斯特(Charles Tillinghast)讽刺地告诉另一位反联邦主义者。“但现在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吧。”[101]汉密尔顿的对手一口咬定他戴着面具,他们将竭尽全力揭发这个君主主义的叛徒。
对克林顿主义者而言,尤其痛恨宪法所倡导的参议院,他们担心它会成为贵族政治的秘密会议,他们建议允许州立法机关撤销其参议员。这个主张触动了汉密尔顿的神经,他认为参议院应该被看作能制约反复无常的民意,所以需要政治上的隔离。这个建议促使汉密尔顿发表了一次演讲,论述美国长期维持革命心态的危险性。汉密尔顿相信,如果革命被美化成一种恒久的心态,它最终会以暴政收场。为了平衡对自由的追求,人们要有一种妥协的精神和对秩序的关注:
在革命推翻暴政之际,民众被嫉恨之心左右,这再自然不过……对自由的渴望最终会支配人们的情感。在建立我们的邦联时,这种渴望促使我们推翻专制政府。这种目标当然是颇有价值的,值得我们予以关注。但是,先生们,还有另一个目标是同等重要的,我们却很少关注它。我指的是,我们的政府变得强大、稳定,让我们的政府运作充满力量。[102]
独立战争后的美国过渡到另一种政治文化,将健全、高效的政府视为最可靠的自由守护神。在引导思想变迁的过程中,汉密尔顿做出了卓越贡献。他称这种努力是“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一个目标”,他说这一目标也是“能让人类获益良多的最重要的目标”。[103]
就在汉密尔顿讲这些话的同一天,有消息传到普克普斯的会议现场:新罕布什尔州已经成为批准宪法的第九个州,这意味着现在宪法生效了。这则意味着宪法启动的消息让纽约州的会场上风云突变,大会议题从宪法原则的解释和辩论,陡然转换到纽约州加入联邦之后的政治利益——如果继续反对宪法,纽约州就要冒着政治上被孤立的风险了。然而,克林顿主义者仍然企图对宪法添加各种苛刻条件。汉密尔顿明白,只有弗吉尼亚州也批准了宪法,这些人才会最终屈服。“我热切地等待着来自你的进一步的消息,”他在6月27日迫切地写信给麦迪逊说,“因为我们认为成功的唯一机会只能依靠你了。”[104]
第二天早上,在普克普斯,所有被压抑的情感都转变成了愤怒的情绪。克林顿主义者声称除非被强迫,否则他们不会加入联邦,这一举动激怒了汉密尔顿。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民众弃他们而去,克林顿党人感到颜面扫地。在一次精彩的演讲中,汉密尔顿详细解释新宪法下各州能保留的权力,比如联邦政府无权制定诸如针对谋杀和偷窃等罪行的刑罚。对在制宪会议上与汉密尔顿同行的代表约翰·兰辛而言,汉密尔顿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忍无可忍,控诉汉密尔顿在费城是一套说法,在普克普斯又是另一套理论。他尤其指责说,汉密尔顿此前力争废除州权,如今又把州权当作联邦权力的陪衬。
这种指责引发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峙。参加制宪会议的纽约整个代表团——汉密尔顿、兰辛和耶茨——不再顾及什么礼貌,开始**裸地攻击对方。《每日广告报》报道说,汉密尔顿指责“兰辛先生的暗讽漏洞百出、混淆黑白、有失体面”。兰辛先生站起来反唇相讥,他请求罗伯特·耶茨公布汉密尔顿先生在制宪会议上的发言笔记。汉密尔顿大吃一惊:兰辛正在请耶茨违背在费城所做的庄严的保持沉默的宣誓。罗伯特·耶茨翻阅自己的笔记,证实汉密尔顿在费城竭力阻止各州蚕食联邦政府的权力。“它们应当被缩小到一个更小的比例,只能被授予类似于社团的权力。”[105]汉密尔顿开始将怒火倾泻到耶茨身上,以一种公诉人的口吻反复询问耶茨:“难道耶茨先生不记得汉密尔顿还说过州是有用的和必要的吗?难道耶茨先生不记得他说过在弹劾案中,各州首席法官应该与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密切合作吗?”此时,耶茨不情愿地点头表示记得。
州长克林顿意识到他必须站出来阻止这场争论,于是宣布休会。整个纽约都在谈论这场带有强烈人身攻击色彩的争论。法官耶茨的一位家庭成员说,兰辛和汉密尔顿都“变得极其激动,因为兰辛被对方斥为卑鄙虚伪之徒”。[106]另一个与会者说,两人之间的言语从激昂辩论演变成对个人的侮辱,似乎二人随时都会决斗:“兰辛先生先拿私事攻击汉密尔顿先生,汉密尔顿先生起初还在进行严肃地争辩,但后来两人都不顾斯文了。”[107]两天后,会议依然在这个问题上吵吵嚷嚷。
当汉密尔顿和兰辛互相争论的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弗吉尼亚州在6月25日成了批准宪法的第10个州。那里的反联邦主义者同纽约州的一样,都戴着无畏的平民主义者的面具,实质上却大多是富有的奴隶主。为首的反联邦派的领导者帕特里克·亨利警告那些支持宪法的代表说,“他们会释放你们的黑鬼。”[108]乔治·华盛顿指出了许多拥有奴隶的反联邦主义者的伪善:“让人感到些许奇怪的是,南部拥有大量财产的人应当比我们东部这些‘真正民主的人’更担心宪法会产生一种贵族统治或者君主体才对。”[109]
7月2日中午,一个骑手来到普克普斯法院,交给看门的人一封寄给汉密尔顿的急件。不久,一阵低语如潮水般淹没了乔治·克林顿的声音。汉密尔顿大声地阅读着一封麦迪逊写给他的信,戏剧性地宣告弗吉尼亚州已经批准了宪法。这对汉密尔顿而言一定是个让他热血沸腾的时刻,也是他与麦迪逊的合作关系的一个**。兴高采烈的联邦党人跑出屋子,在法院前围成一圈庆祝胜利,还伴着军乐的演奏。如果纽约不批准宪法,现在它将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而受到新联邦排挤,就会和已经被遗弃的北卡罗来纳州和罗得岛州一样了。
但是,冲突进一步白热化。奥尔巴尼在7月4日国庆日的游行中因一本宪法被当众烧毁而爆发了一场骚乱。联邦党人和反联邦主义者正面发生了冲突,造成1死18伤。克林顿阵营转攻为守,要求颁布《人权法案》和其他修正案,企图以迂回战略击败宪法。汉密尔顿对他们的诡计了然于胸,在7月12日发表了一次长篇演说,表示无条件支持宪法。在一家报纸称之为“最斗志昂扬、**澎湃的演说”中,汉密尔顿强调代表们应该“在决定如此重要的事项之前权衡一下他们要做的事情”。[110]
7月中旬,双方依旧没有和解。这一点值得特别强调,因为有些历史学家把汉密尔顿在普克普斯的杰出表现说得几近于无了,在他们看来,仅仅是弗吉尼亚州和新罕布什尔州通过了宪法才使得纽约州的天平发生了倾斜。然而,即使在10个州批准宪法之后,纽约的敌对情绪依然不减,克林顿州长仍然在考虑内战的可能性。法国外交官维克托·杜邦(Victor du Pont)在给塞缪尔·杜邦·德·尼莫斯(Samuel du Pont de Nemours)的信中写道,如果宪法在纽约州受到阻挠,愤怒的联邦派人士会在克林顿及其党人回家途中袭击他们,“在他们身上涂满焦油,再粘上一层羽毛,让他们游街过市”。[111]7月17日,汉密尔顿预测,如果宪法被拒绝,纽约市有可能从纽约州脱离出来。克林顿指责汉密尔顿说,依他所在的职位不应该发表如此“轻率且荒谬”的警告。[112]汉密尔顿则把自己沉浸在巨大的感伤之中,召唤着“逝去的爱国者”的幽灵和活着的英雄,令无数人为之动容。[113]
数天后,梅兰克顿·史密斯终于打破了僵局,他表示,如果国会承诺考虑做一些修订,他就支持宪法。史密斯并未直接向汉密尔顿表示敬意,而是声称自己改弦更张是出于“绅士的理性”。[114]7月26日,史密斯和数十位反联邦主义者转而投了支持宪法的票,这才勉强凑够了多数。纽约州最后的投票结果是30票支持宪法对27票反对宪法,这是各州宪法大会中优势最小的胜利,也预示着汉密尔顿将来会遇到许多棘手的政治问题。克林顿州长固执己见,但他容忍了那些叛变的追随者。人们预见到纽约州将通过宪法,提前三天在纽约市组织了一场大型游行,表达他们对新政府的热情支持。游行庆典于清晨8时开始,在绵绵细雨中,60个行业的5000名代表——从假发制造商到砌砖工人,从花匠到木工——在许许多多的彩旗和花车的簇拥下沿着百老汇街浩浩****游行。虽然宪法曾被谴责是富人的阴谋,但如今市里的工匠是坚定的联邦派,并制作了一些展示品寓意新联邦给他们带来的福音。糕点师高举3米高的“联邦蛋糕”,酿酒者拖出了300加仑一桶的麦芽酒,制桶匠拖着由13块桶板组装的橡木桶……汉密尔顿的很多朋友也加入了游行队伍。罗伯特·特鲁普跟一些法官和律师一道参加了游行,手中挥舞着新宪法。从圣·克罗伊岛来的汉密尔顿的旧相识尼古拉斯·克鲁格穿了一套农夫的服装,赶着6头牛拉的犁耙。
人们将时下的英雄——从占多数的反联邦主义者手中夺取胜利的人——奉若神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崇拜者甚至想把纽约市更名为“汉密尔顿市”。汉密尔顿一生之中难得会沐浴在民众的赞美声中,这次是其中之一。制帆工挥舞着一面旗帜,上面画着头戴花环、手持宪法的汉密尔顿,寓言中的名望之神在空中吹着号角。但是,献给汉密尔顿最宏伟的礼物让这面旗帜相形见绌。沿着百老汇街走下去,10匹马拉着的便是一艘长8米的微缩版的护卫舰——“联邦战舰汉密尔顿号”。一位观众说,这艘船高于其他任何花车,“帆脚索,船帆迎风招展……帆布垫如波涛起伏,触碰船舷”,并盖住了拖运车辆的车轮。[115]车上的人挥动着旗帜,口中呼喊着:“瞧这声名远播的联邦船,我们称它‘汉密尔顿号’。它让每个人都有工作,车夫当然也同样开怀。”[116]当“汉密尔顿号”抵达班特利时,站在贝阿德酒店门口的国会代表接受了这件礼物,为了寓意从《邦联条例》到《美国宪法》的过渡,战舰在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更换了领航员。这次游行标志着联邦派与城市手工业者联合的顶峰。汉密尔顿从未主动讨好民众,之后也再未享受这般殊荣。高高地骑在新宪法的羽冠上,汉密尔顿和联邦党人在这个城市占据了无可争议的支配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