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尊敬的读者,我已经将我十六年零七个多月来的旅行经历原原本本、毫无修饰地讲述给你们了。我或可像别人那样讲些荒诞离奇的故事来迎合你们猎奇的心理,但我还是选择用最简朴的风格和文体叙述那些真切的事实,因为我主要的目的是讲述事实而不是供你们消遣、解闷。

像我们这样去过偏远国家访问的人,从遥远且鲜为英国或欧洲人所知的地方回来,写些海上奇遇或者陆地奇珍是小菜一碟。但是,一个旅行家的首要目的,应当是举出当地正、反方面的事例,引人思考,使人变得更智慧、善良。

我衷心希望能颁布这样一项法律——每一位旅行家在出版自己的游记前,必须向大法官宣誓,保证他想要发表的所有东西都是绝对真实的。只有这样,那些为了作品畅销而编造、胡扯的作家才不能欺骗总是显得漫不经心的读者。我年轻时也曾饶有兴趣地仔细阅读过几本游记,但当我走过这地球上大部分地区,并且能够根据自己的观察辨别那些纯属虚构的故事以后,我对此类作品感到无比厌恶,同时对那些毫无顾忌地利用人类信任达到个人目的者的恶习感到愤懑不平。所以,既然熟识的友人都认为我殚精竭虑书写本书或可为国人接受,我就必须告诫自己永远遵守如下信条:忠于事实。事实上,任何**都不能迫使我歪曲事实,因为我心中一直牢记我那高贵的主人和其他优秀的“慧骃”的言行举止,我曾经有幸那么久做他们的听众。

厄运虽使西农蒙受苦难,

却不能逼迫我诳语欺人。[26]

我非常清楚,写这类并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名誉的作品,既不需要天赋也不需要学问,甚至无须任何其他的才能——除了好的记忆力和精确的记录。我同样还知道,游记作家也同编字典的人一样,将来一定会被历史所湮没,因为他们的后继者在分量和篇幅上肯定都会超过他们。很有可能,日后前去我在作品中描述的那些国家游历的作者,会发现我的错误(假如真的有错误的话),还会增述许多新发现,而我会被淘汰,被他们取而代之,世人也会忘记我曾经是游记作者。如果我为求名而写作,这确实是一种耻辱,然而倘若我写作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大众的利益,结果无论怎样也不能彻底使我失望。那些自诩理性的统治我国的人,谁读了我所提到的那些光荣的“慧骃”的种种美德后,不会为自己的罪恶感到羞耻呢?我就更不用说那些由“野胡”统治着的偏远国家了。在那些国家中,堕落程度最轻的是布罗卜丁奈格,他们在道德和政治上还能保持理智,或是我们乐于模仿的吧。但我不如就此打住,不多议论,将所有一切留给英明的读者自行判断吧。

让我感到欣喜的是,我的作品没有遭到诸多方面责难。对于这样一位作家——朴素地叙述发生在那些遥远国度里的平凡事实,而那些国家与我们既无贸易往来,也无外交关系——人们还能指责我什么呢?我十分谨慎地避免那些经常受到指责的游记作家普遍易犯的错误,此外我也不谈论政事,写作风格既不激动也无偏颇,无意与任何个人或团体作对。我写作的目的是最高尚的,只想表述事实并启迪人心。我认为自己的想法比一般人略胜一筹,而我也并不是不谦虚,那只不过因为我曾长时间同最有德行的“慧骃”在一起交谈过,所以在这方面占有优势。我写作不为名也不图利。我从来都不用那些使人疑心我是在指责谁的词汇,我也尽力避免指责那些最容易疑心被人指责的人,由此,我希望我能够公正地宣告,自己是个无可指责的作者,任何辩论者、思想者、观察者、反思者、检测者、评论者都对我无计可施。

我承认,有人曾暗地里对我说,作为一个英国公民,我有义务在第一时间递交给国务大臣一份报告,因为任何一块被发现了的土地都是属于英王的。但我不确定征服我所描述过的那些国家,会像费迪南多·柯太兹[27]征服那些衣不遮体的美洲土著那么容易。我认为征服小人国所得的利益几乎都不足以抵消派遣一支海陆军队的消耗;对大人国图谋不轨是否明智,我的建议是三思而后行;而假如一座飞岛在英军头顶上盘旋轰鸣,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烦躁不安。“慧骃”看来根本没有为战争做过什么准备,他们对战争这门科学完全不在行——尤其是对大规模的武器。尽管如此,假使我是国务大臣,我是决不会提议去侵略他们的。他们的审慎、团结、无畏以及爱国,足可弥补他们在军事艺术上的所有缺陷。假如——有两万“慧骃”冲进一支欧洲军队,打乱队伍方阵,掀翻车辆,用他们的后蹄将士兵的脸踩得血肉模糊——想象一下那场景。要知道他们完全都有着奥古斯都式的性格:踢来踢去,所向披靡[28]。我不会提议去征服这样一个品格高尚的民族,反而更希望他们能派遣足够多的居民来教化欧洲人,将他们的荣誉、正义、真理、节制、公德心、坚韧、贞洁、友谊、仁爱和忠诚等基本准则传给我们。所有关于美德的名词仍然保留在我们的语言体系中,在古今作家的作品中也还能见到这些词。我虽然学识浅薄,还是说得出这些词汇来的。

我之所以对国王为扩张国土,侵占我曾经发现的这些国家毫无热情,还有一个理由:老实说,我只消想象一下,那些威震四海、弘扬公义的君王,前去改造和教化那些野蛮民族,其行为能有多么“光明正大”。举例说明,一群海盗在暴风雨的驱赶下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当一名水手爬上中桅发现陆地后,他们就登陆并准备烧杀抢掠。虽然他们被没有危险且热情好客的当地人款待,他们却给这个国家起了一个新国名,替他们的国王将这陆地占为己有,并竖起一块烂木板或者秃石头作为标记。他们杀死二三十个土著人,并用武力押送几个作为标本,回到自己的国家,向国王请罪并获得赦免。他们就这样通过“神授”的权力开始对新占有的领土进行开发。在第一时间内,许多船只被派到那个地方,那些土著人将被驱赶或者杀戮。君王为了得到黄金拷打折磨他们,并纵容那些惨无人道、贪得无厌的罪恶行径,新大陆霎时间变为遍地流淌鲜血的汪洋。那些效命于远征军的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摇身一变,成了代表现代文明、教化那些盲目崇拜偶像的野蛮人的现代殖民者。

但同时我也坦白地说,这段描述跟不列颠民族毫无关系,他们是全世界的楷模,因为其在开拓殖民地时表现出了智慧、审慎和正义。他们那些自由主义者促进了殖民地国家宗教和文化的发展,他们选派虔诚而能干的教士传播基督教;他们谨慎地从王国里挑选出生活正派并善于交谈的人迁移到各殖民地;他们将那些最有才能并且最不容易腐化的官员派遣到各殖民地管理行政,严格维持正义。锦上添花的是,他们将那些最警醒的、最有道德的总督派往殖民地,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的子民以及他们尊敬的国王陛下服务。

但我描述过的那些国家似乎都不愿意被殖民者征服、奴役、杀害或驱赶;他们那里也并非大量出产黄金、白银、食糖和烟草等物品。所以,据本人愚见,他们并不是我们发挥自己的热情、武力或者兴趣的合宜对象。然而,如果那些自认为与此事有利害关系的人持有异议,我就准备在被法庭传讯时宣誓做证——没有任何欧洲人在我之前去过那些国家。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相信那儿居民的话,除非争论是关于传说中的那两只许多年前出现在“慧骃”国的一座山上的“野胡”。据说,“野胡”这种生物就是它们的后代,而据我所知,那两只“野胡”可能就是英国人。说实话,从它们的后代的轮廓特征来看,我对此表示怀疑,但是否因此我们就要占领那个地方,恐怕只有交给精通殖民法的人去研究了。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国王的名义正式占领那个地方。而即使有,站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出于审慎的念头和自卫的本能,我可能将其推迟到有了好机会再说。

作为一个旅行家,我已经对这个唯一可能使我遭遇责难的不同意见做出了答辩,我在此准备向每一位敬爱的读者做最后的告别,而我将要回到我的瑞德里夫的花园中去享受胡思乱想之乐。我要适应着去学习从“慧骃”那儿学来的优秀的道德课程;我还要教导家中的那几只“野胡”,并将他们培养成温驯的动物;我时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并慢慢地能够忍受人类的相貌;我对自己国家中的“慧骃”还有着野蛮的行为而扼腕痛惜,但看在我高贵的主人、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以及整个“慧骃”族的分上,我还是对他们表示敬意,虽然我们的“慧骃”的轮廓跟他们几乎一样,但智力上却远不及他们。

我从上个星期开始就允许我妻子与我同桌吃饭了,但我让她坐在一张长桌子最远的一端,并且让她回答(只让她做简要的回答)我的几个问题。但她身上的“野胡”气味还是让我受不了,我总是用芸香、薰衣草或者烟草将鼻子牢牢捂住。虽然让老年人在余生改掉多年以来的习惯是非常不易的,但我也并不是毫无希望,一段时间后,我能够忍受“野胡”邻居与我在一起,而不会再担心他的牙齿和爪子的威胁了。

我与一般的“野胡”相处不会很困难,假如他们的罪恶与愚蠢仅仅是天生的。我不会对律师、扒手、上校、白痴、贵族、赌徒、政客、老鸨、医生、证人、教唆犯、法律代理人、叛国者等大动肝火,这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当我看到一个身心都有疾病的畸形的却又十分骄傲的蠢人,我全部的耐心就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我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一种如此深陷罪恶不能自拔的动物呢。智慧和美德兼具的“慧骃”有着理性动物的所有优点,但他们却没有“罪恶”这个名词。在他们的语言中,除了用来描绘“野胡”的可恶品格的词,根本没有可以用来表达罪恶的术语。他们还没有透彻地理解人性,因此他们也不能从“野胡”身上辨别出骄傲,而在“野胡”统治的国家中,骄傲这种特性是稀松平常、司空见惯的。但因为我的经验比较丰富,能够明显地在“慧骃”国的“野胡”身上看到这些。

然而,在理智支配下的“慧骃”却不会因为具有许多优秀的品质而感到骄傲,就像我不会因为手脚齐全而感到骄傲一样。手脚不齐全的人肯定会感到痛苦,但精神正常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手脚健全就趾高气扬。我希望英国的“野胡”不至于让我在与之相处时感到难以忍受,因此我才对这个问题谈了又谈。所以,我在此恳求那些沾染如此荒谬罪恶的人,不要随便地进入我的视线,出现在我面前。

[1]斯威夫特在《罗马兴志》中赞颂吕库戈斯体制是“现存体制中最好的”,极其重视作为一种社会和政治范例的古代斯巴达。斯巴达政制与《格列佛游记》中的政治学和伦理学具有重要而特别的联系。在小人国游记、大人国游记、飞岛游记中,都有斯巴达政制的体现,在慧骃国游记中所呈现的政制、社会组织,和吕库戈斯式的斯巴达有高度一致性。

[2]英国英格兰东南部汉普郡,南临索伦特海峡。

[3]靠近非洲海岸大西洋中的加那利群岛七个岛屿中最大的一个岛屿。

[4]英国英格兰西南区域的名誉郡。

[5]墨西哥湾南部的支湾。

[6]原产在中南美洲和印度群岛等地区的热带植物。

[7]西印度群岛中的一个小岛。

[8]西印度群岛的一个岛群,位于巴巴多斯的西北方。

[9]1500—1558,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10]1689—1702年任英国国王,资产阶级和地主贵族阶级的傀儡,于1688年发动政变,史称“光荣革命”。1688年至1697年英国与尼德兰对法作战。

[11]英国女王安妮,1665—1714年在位。1702—1714年,英国联合奥地利、荷兰、葡萄牙、丹麦对法国和西班牙作战,这场战争历史上称为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12]圣餐是基督徒的重要礼仪。基督徒认为,圣餐的直接根据来自《圣经·新约》。《圣经》中记载,耶稣基督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夜晚,十二门徒共进逾越节晚餐。

[13]指基督教关于使化体(使圣餐面包和酒变成耶稣的肉和血)的辩论。吹口哨指关于教堂礼拜时是否奏乐的辩论。

[14]指关于十字架和教士衣着的辩论。

[15]慧骃的社会秩序被组织为一种不变的种姓等级体系。统治者种姓在仆人的帮助下,统治下层仆人和雅虎奴隶。仆人和帮手与统治者种姓的慧骃之间从种姓上加以区分。对比在吕库戈斯建立的政制,是贵族制的,贵族将把机械技艺下放到奴隶和外邦人手中,自由人甚至不被允许从事商业。

[16]对比斯巴达,在《吕库戈斯传》中写到:“斯巴达人是为生活制定一套规范,每个人都要接受训练,变得充满智慧,而不是一个城邦实施一套既定制度”“整个城邦的幸福就像一个独立的个体一样,依赖于德性的主导以及内部的和谐”。这种人为国家是个体的放大版本的看法对于斯巴达的理念至关重要,同时也是柏拉图《王制》与莫尔《乌托邦》的相关分析中常见的特征。

[17]欧洲的一种鸟,貌似乌鸦,但体形较小,驯养后可以学人样说话。伊索寓言一则故事中,宙斯要立鸟类中最美的为王。众鸟都去河边梳洗打扮。寒鸦来到河边,把众鸟脱落下的羽毛插在身上。选王的日子,宙斯一眼就看见花花绿绿的寒鸦,准备立它为王。众鸟十分气愤,纷纷从寒鸦身上拔下本属于自己的羽毛。于是,寒鸦身上的美丽羽毛一下全没了,又变成了一只丑陋的寒鸦。

[18]与之类似,在《吕库戈斯传》中写到,斯巴达的已婚夫妇很少见面(甚至还会杀死婴儿),为了控制人口。在古典理论中,规模较小的或者至少受控的人口有助于确保国家的统一。

[19]对比斯巴达的生育和教育,吕库戈斯认为,教育伟大高尚的任务始于对婚姻和生育的控制。婚姻虽然受到鼓励,但是决不允许破坏男性的友爱、团队的精神,而社会正是建立在这些因素之上。子女不属于父亲,而是国家的共同财产,并且对他们实行公共抚养。要让公民来自于最好的品种,而不是出于随意结合的配偶。城邦决定每个人何时以及与谁结婚。婚姻只发生在夫妻双方身体发育完善的时候,因为吕库戈斯认为这样才可以确保他们生出健康的孩子,而这正是婚姻的唯一目的。

[20]在斯巴达,孩子一出生就实行纪律严格的培养和教育,这可以解释为系统的身体和伦理训练。斯巴达的身体训练确保健康、耐性、节制以及勇气、服从和爱国心这些德性。斯巴达人随着年纪的成长,身体训练也会增加,他们养成赤足行走的习惯,能够上下山峰和更加轻盈的跑跳。节衣缩食强健了他们的身体,约束了他们的感官欲望。斯巴达式的节衣缩食,教育制度的伦理取向,以及要求儿童进行持续不断的劳动和身体训练,在慧骃国的制度中得到了体现。

[21]吕库戈斯为了确保妇女与良好的男士结合,遂使共妻制成为法律。这种共妻制的目的是生育健康的孩子,而且如同人们可能猜到的,斯威夫特在慧骃国将它转化成了子女的公共配给。

[22]对比斯巴达,斯巴达的治安官授权秘密服役者对希洛人进行系统性屠杀,秘密服役者是由挑选出来的斯巴达人所组成的一个负责内部统一的组织(有点类似于机密组织)。修昔底德和普鲁塔克告诉我们,曾经有一次超过两千名希洛人“被消失”。

[23]斯巴达没有书面文学,但有一种非常发达的口头音乐和充满教益的诗歌传统。斯巴达合唱节上唱的歌曲“朴实无华,绝不装腔作势,主题严肃而带有教育意义”,斯巴达人的格言赞颂那些斯巴达式的德性:仁慈、爱国、谦虚、尊重、节制、坚毅、身体健康强壮、谈话简洁等。

[24]斯巴达人被教导进行短暂、简短和优雅的对话,吕库戈斯教导年轻斯巴达人“保持沉默的一般习惯,因为谈话中的放纵将使得讨论变得空洞乏味”。

[25]18世纪著名地图绘制者。

[26]引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二卷第七十九、八十行。西农是希腊传说中欺骗特洛伊人把木马拖入城中的希腊人,特洛伊人中木马计而被希腊人攻下城池。

[27]1485—1547,西班牙冒险家、殖民者。

[28]见贺拉斯《讽刺诗集》第2卷第1篇第20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