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在我离开这个国家三个月之前,他召开了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我的主人以我们这个地区代表的身份参加了大会。本次会议再次讨论了一个旧议题,事实上也是该国政务唯一的议题。我的主人回来后把讨论过程的详情告诉了我。

这个议题是,是否有必要把“野胡”从这个国家的土地上消灭干净。一位持肯定态度的代表提出了几个有力且颇具分量的论点。他认为,“野胡”是自然界所创造的最肮脏、最有害、最丑陋的动物,也是最懒惰、最倔强、最诡诈、最恶毒的动物。它们偷吃“慧骃”母牛的奶,杀死并贪婪地吞吃猫,践踏燕麦和青草。如果不对它们实行严密监管,它们还会干出百倍放肆无礼的事来。一个流行的传说引起了我的主人的注意:“野胡”在这个国家并不是向来就有的,而是许多年前一座山上突然出现了一对“野胡”,至于它们是由太阳暴晒黏土所产生的,还是海里的淤泥和泡沫变来的,就不得而知了。后来这一对“野胡”开始繁殖,短时间内它们就数量剧增,以至于泛滥成灾,遍布全国。“慧骃”为除此害,曾举行过一次大型狩猎活动,终于将全伙“野胡”包围了起来。他们将大的“野胡”杀死,每个“慧骃”只留两只小的养在窝里,驯化这些大自然创造出来的野兽,让它们学会拖拉或者驮运物品的技能。本性如此野蛮的动物能驯服到这地步,已经相当难得了[22]。这一传说颇有道理,这种畜生不可能是“依林赫尼阿姆锡”(意思是当地的土著)。因为如果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动物,它们也不可能生性邪恶到如此地步,否则早被十分痛恨它们的“慧骃”和这土地上所有其他的动物给消灭了。当地居民还突发奇想,想用“野胡”来为自己服务,结果十分轻率地疏忽了驯养驴族。驴族文雅、温顺、规矩,容易饲养,没有任何难闻的气味,虽然身体不如“野胡”灵活,但力气大,干活绰绰有余。如果说它们的叫声不大好听,可比起“野胡”那恐怖的嚎叫来,总要动听得多。

另外几个代表也发表了相同的意见。这时,我的主人根据事先与我探讨此事受到的启发,想出来一个权宜之计,并在大会提出来。他同意前面那位尊敬的代表的发言,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并且肯定那两只最先被发现的“野胡”确实是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他们被同伴遗弃,登陆岸上,后来躲进山里,逐渐退化,随着时间流逝,日久天长,他们就变得远比从前的同类更加野蛮。我的主人之所以如此论断,是因为他现在就有那么一只奇特的“野胡”(他指的就是我),在座大多数代表都听说过并且亲眼见过。他接着向大家叙述最初怎样发现了我,我的全身都用别的动物的毛皮制作的套子罩起来;我有自己的语言,现在也学会说“慧骃”话;我也曾告诉他如何机缘巧合地来到了这里;我身上没有遮盖物的时候,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胡”,只不过皮肤略白、毛发较短,爪子也没那么长。他又说,我曾经想努力说服他,使他相信在我的祖国和别的一些国家里,“野胡”是一种理性动物,且占据统治国家的地位,“慧骃”则是被奴役者。他还说,发现我身上有“野胡”的全部特性,不过稍有几分理智罢了,然而这点理智却远不及“慧骃”,就像“慧骃”国的“野胡”远不如我一样。他说我对他讲过我的国家使“慧骃”变得温驯的一种习惯做法,就是在“慧骃”小的时候就把他们阉割,那手术既简单又安全。他说,向禽兽学习智慧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蚂蚁教我们勤劳,燕子教我们筑窝(我把它们的鸟“利航赫”这个词译作燕子,尽管它其实比燕子大多了)。因此这种“阉割”法不妨用到小“野胡”身上,这样不仅可以使它们变得较为温顺、驯良,而且不用使用屠杀的极端手段,就能在一代之后灭绝“野胡”。同时还应该鼓励“慧骃”养驴。从整体上来说,驴比别的兽类更有价值,此外它们还有这样一个优点:驴子养到五岁就可以役用了,别的兽类却要养到十二岁。

这就是我的主人当时认为可以告诉我的有关大会的所有情况。可是他却隐瞒了关系到我个人生活的议题。不久以后,我就深受这件事的灾难性的影响,我的不幸从此开始。在下文中的合适时机,我会向读者叙述这件事。

“慧骃”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他们的知识由口耳相传保留下来。因为这个族群十分团结,天生具有各种美德,行为全然受理智支配,同时又切断了跟别的国家的贸易往来,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他们的历史不用耗费大量脑力和记忆力,就能很容易地保存下去。我前面已经说到过,他们不会生病,也用不着医生。可他们用草药调制良药,用来治疗蹄骹或蹄楔上偶尔因尖利的石头割撞造成的伤害,也可以用来治疗身体其他各部位的损伤。

他们根据日月的运转来计算时间,但不再细分到星期。他们对这两个发光体的运行情况了如指掌,也明白日食和月食的道理。这些就是他们对天文学的最高了解。

在诗歌方面,必须承认他们超过了其他全部有生命的动物。他们的诗歌比喻贴切,描写细致而精准,而且很难模仿。他们的韵文富于比喻和描写,内容一般不是写崇高的友谊和仁慈,就是歌颂赛跑和其他体力运动中的优胜者[23]。他们的建筑虽然十分简陋,却还算便利,构造巧妙足以防寒御暑。这里生长一种树木,长到四十岁树根就松动了,在暴风雨天气下会被刮倒。这种树长得笔直,“慧骃”就用尖利的石头把它们削成木桩(他们不知道用铁器),每隔十英寸左右把木桩插在地上,然后在木桩与木桩之间编上燕麦秸,当然,有时也用枝条。屋顶和门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做成的。

“慧骃”利用前足的蹄骹和蹄子中间的空隙拿东西,就像我们用手一样,起初我没有料到他们的蹄子远比我想象的灵巧很多。我曾经看到过家里的一匹白色母马用那个关节穿针(针线是我故意借给他的)。他们用这种方法挤牛奶,收割燕麦,做一切需要用手的劳动。他们有一种坚硬的燧石,把它与别的燧石摩擦,就能磨成可以代替楔子、斧子、锤子等的工具。他们同样也用这种工具切割干草、收割燕麦;燕麦是地里天然长出来的,“野胡”把燕麦一捆捆运到家里,接着由仆马在茅屋里把他们踩出的麦粒储存在粮仓里。他们也制造粗糙的陶器和木质容器,陶器是放在阳光下烘晒制成的。

如果他们能避免发生意外伤亡,则只会死于年迈,死后被埋葬在极难找到的阴暗地方。他们的亲友们既不表示欢喜也不表示悲伤。去世前,“慧骃”自己也丝毫不会因为要告别这个世界而感到遗憾,就像只是前来访问的一位邻居,马上就要回家了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我的主人约了他的一位朋友与家人前来商量重要的事。到了约定的日子,女客人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很晚才赶到。她道了两次歉,首先是代丈夫致歉,说是碰巧她今天早上“西奴思赫”了。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中很有表现力,可是不容易把它翻译为英语,她的意思是:“回到她的第一个母亲那儿去了。”接着她又为自己没能早点来致歉,说她丈夫早上离世,那时已经迟了,她和仆马商量了很久,关于何处可以作为安葬丈夫的合适地点。我发现她后来在我们家同其他的马一样愉快,而她也在大约三个月后去世了。

他们一般都活到七十或者七十五岁,但很少有寿命超过八十岁的。死去前几个星期,他们能感到自己渐渐地衰弱下去,可是并没有痛苦。这时候他们的朋友们就会常来拜访,因为他们不能像往常那样安闲自在地外出了。不过在他们死前十天左右(他们很少估算错误),他们会坐在一种由“野胡”拉着的方便、舒服的橇里去回拜那些邻近的曾经看望过自己的亲戚朋友。这种橇不只是在这种场合才坐,当他们上了年纪出远门时,或者由于意外摔断了腿的时候都要用。去世前,“慧骃”回拜他们的朋友的时候,都要向他们郑重道别,好像他们要去这个国家最偏远的地方,并在那儿度过余生似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一提:“慧骃”的语言中鲜有表达罪恶的词汇,仅有几个还是从“野胡”的丑陋形象和恶劣品性那儿借用过来的。因此,当他们要表达仆马的荒唐、小孩的懒散、一块石头划伤了脚、恶劣的天气、既不合时宜又持续很久等令人不愉快的意思时,总要在每一个上面加上“野胡”一词。例如,“赫恩姆·野胡”“呼纳霍尔姆·野胡”“银尔赫姆思德威赫尔玛·野胡”。一幢盖得不好的房子就叫作“银霍尔姆赫恩姆罗赫尔思乌·野胡”。

我还能继续讲述这个优秀民族的习俗和美德,但是我打算不久以后就出版一本专著来谈这个问题,我请读者到时去参考那一本书。现在我还要继续讲我的悲惨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