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凡世有什么百分百危险、绝无安全系数可言、一定会翻车的工作的话，那一定是去远港潜伏和搞情报。

比猎狗还要警觉的讨逆社，比黑道地头蛇还要情报灵通的居委会妇女，无处不在的“炼金魔眼”，以及传说中冷血酷烈、永不犯错的超机械生命体荷鲁斯……这一切都让远港情报工作的投胎率居高不下。

几个月以来，不知有多少越了界的间谍和情报人员进了暗无天日的地下苦窑，乃至于于其他仍在潜伏的探子们都活在惶然的恐惧中。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至今尚未被抓捕和处决，究竟是没被发现，还是心狠手辣、残酷嗜血的康德义子对他们另有安排和计划。

在交换情报时，他们都会说——小心，康德在看着你。

全视之塔事件后，远港与北方评议会终于开战，平静了几个月的远港再度水波激烈，已经渐渐适应远港生活的情报人员们也重新活跃起来。

他们接到了新的命令。

关注远港的一切动向，挖掘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并且等待某种机会。

当然，有一部分人已经等到了这机会。

“记住，隐藏我们的来历和目的，我们只是普通的歌德人。”

交流的方式是用昂贵的精神沟通短效卷轴，无声无息，不会被窃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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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任务是唤醒远港人对战争的恐惧，我们不想与评议会开战，我们不想卷入与我们无关的战争，我们是远港人，我们更是歌德人。”

沉默的目光，一个个环视。

“我们是泰达瑞尔家族统治下的臣民，我们侍奉雷克诺斯大公而非康德，我们尊敬康德，也感激他为远港做的一切，但我们不想加入与我们无关的战争，任何人都应该铭记歌月战争的惨烈经历。”

看起来是首领的大胡子表情凝重。

“将这样的信息传达出去，传达给身边每一个歌德人，我们已经融入了他们，用几个月的时间，成为了他们眼中的好朋友。我们的姿态要卑微，我们的态度要温和，我们要提出合情合理的抗议、争取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而非是激烈的行动，给康德以挥动屠刀的理由。”

他脸上露出了恨意、不满和愤怒。

“这是康德教给我们的技巧……贱民们是可以利用和鼓动的。他们愚蠢、自私、短视和健忘，只想躺着就吃饱，不想奉献，不想流血。”

……以及愚蠢得难以理解的忠诚。。

“是时候让一切回到从前了……从康德手中，把远港拿回来。把被驱逐、杀戮、压迫和残害的贵族们请回来，让秩序回归，让公理重现。”

同时起身的歌德人们互相拥抱。

“就从今天开始吧。”

说着，他们推开房门。

热闹嘈杂的声浪瞬间清晰。

干净的水泥路面上，一个男人抱着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往前跑，余光看到那几个歌德人，大喊道：“伦纳德，还有贾尔斯兄弟，别慢吞吞的了，赶快去抢个好位置，否则报名都要轮不到了！”

不等这几个歌德人回应，那父子三人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街坊邻居，男男女女，甚至连年迈的老人都颤巍巍地赶路。

每个人的表情都热烈而期待，就像是要过节一样。

……这不对劲。

报名？什么报名？

这几名歌德人以逃难农夫的身份加入远港，是两个月前的事情，有些事情哪怕是曾经听说，也完全没有实感。

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让他们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劲。

……说好的远港人肯定不喜欢打仗呢？

“他……他们……”

一个较为年轻、嘴边只有绒毛胡须的年轻人忍不住说道：“我们真的能说服这些远港人反对战争吗？”

名叫伦纳德的首领咬了咬牙：“康德要发表开战演说，只要在演说现场想办法给他难堪，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回头看着几名下属和朋友，决然道：“按照原定计划，当我发声之后，你们就隐藏在人群里响应我，史迪威，你准备好了吗？”

史迪威是个相貌端正的壮实汉子，他深吸一口气：“队长，已经准备好了……很荣幸能与您一起执行这神圣伟大的使命。”

潜伏数月，就为了这次机会，在这次任务里，有两个人是必死的，第一个就是伦纳德自己，第二个就是眼前的史迪威。

在接下来的战争演说中，伦纳德将会作为反对者高声质疑康德，在引起一定的混乱后，就会被“康德的爪牙”当场杀死，史迪威将充当这个角色。

在杀死自己的老上司后，这个前军人也会当众了断自己的生命，将热烈的开战演说变成血腥的闹剧。

简单的计策，简单却好用。

因为大众从不在乎真相，只在乎刺激的阴谋论，而伦纳德的质疑和随之到来的鲜血将化作尖锐的刻刀，在所有目击者和旁观者心中刻下永恒的烙印，给震旦人的声望和名誉上泼洒难以洗脱的污点。

而这，已经是那些刚刚目睹和接触广播电视等前所未有的新媒体舆论宣传力量的异界土著所能想象出的，最有效的还击方法。

而今，计划还未执行，似乎就笼罩了一层阴霾。

按照原本的计算和情报的收集，远港人理应对战争抱有抵触情绪的。

怎么会……

几人沿着街巷行到公路路口，路上居然有些堵塞，有交警在维持秩序，又有无人机在天空飞过，发出如钢铁般冰冷的声音，精准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提醒他们放慢脚步、不得拥挤和争抢。

被叫到的人无不讪讪停步，露出了羞赧和后怕的神色。

“好险。”伦纳德甚至听到对方低声嘟囔，“差点就扣分了。”

啊，是信用评分。

伦纳德隐约知道，这是不久之前震旦人搞出的新花样，不像工分等劳动报酬所得可以随时查询，这种隐晦的评级缥缈神秘，就像是民间的传说，但却真实存在，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方面影响到你的生活。

之所以说缥缈神秘，是因为标准成谜，尚在完善阶段。

据说诸国的很多学者甚至政客也在关注这个所谓的信用评分，因为这可以反映出震旦之龙的治国准则和思想理念。而作为间谍头子的伦纳德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一些崇尚自由精神的精灵学者发出讥讽，说康德终于露出了暴君的马脚，他似乎试图用严苛的规则将国民们禁锢成傀儡般的玩物。

不过，亲身经历过的伦纳德倒不这么想。

在街道和墙角随地小便的人会被警告，累犯第四次时就会开始扣信用分，于是哪怕是城市最阴暗的角落里也没了尿骚味。

抱怨这个的人会被嘲讽——现在远港到处都是公共厕所了，比你家里还干净，你为什么要像狗一样在墙边方便？

除此之外，在大规模人潮中用力拥挤和争抢的，会被扣爆，在任何公共场所排队时试图插队的，也会被扣爆。

诸如此类，被明确标注和声明的扣分项，都是拥护的人多，异议的人少，伦纳德私下也对此表示激赏。

他也希望世界是这个样子，明明白白，公公平平，充满秩序。

……不对。

我在想什么？

他一边随着人潮前进，一边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走，这是两码事，他说服自己——作为一名歌德人，他感激康德对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但也无法接受和原谅这个震旦人后来的行为。

杀死无辜者，推翻神圣的秩序，欺凌为这个国家奉献良多的贵族们，强占这个国家的神圣领土，羞辱全体贵族……

所以我来了。

我将用无畏来反抗这暴君，我将用死亡来偿还他的恩惠。

他的部属和战友们都已经散开，唯有史迪威依然在附近，目不斜视，也不往这边看，仿佛他们之间已经形同陌路。

耳边响起的，是一对夫妻兴奋的交谈，那声音被更大的嘈杂声所干扰，伦纳德只听到“工分”、“活动”、“大转盘”之类的奇怪的词儿。

周围所见的远港人们，似乎都在兴奋和期待地讨论着。

这不对劲。

这可是战争。

他们在高兴什么？

他们难道已经忘了战争有多么可怕了吗？

歌月战争的惨烈结果犹在眼前，作为参加了那场战争的老兵，他依然能够记得那无力和绝望，无论是战前、战时还是战后，所有人提起与精灵的战争，都流露着恐惧、后怕和不安，歌德是小国，昔日荣耀不再。

所以要远离战争，不要再卷入战争。

所以，你们不觉得有问题吗？

康德已经把战争带来了！你们居然还在笑？

伦纳德的目光失望又悲哀，他的目光在一张张笑脸上掠过。

对手是与精灵不相上下的奥法评议会，也是一等一的列强国家，康德给远港甚至歌德招惹到了这样的敌人，你们居然还在笑和期待？

他怒其不争，只觉得远港已经疯掉了，他在心中焦急地担忧，不忿地怒吼，甚至扭曲地诅咒——这很不对劲，确实很不对劲。战争消息到来之时，丹枫琉森已经疯了，贵族们乱成一团，全国都一片混乱。

而远港居然还在笑？

但……但是……

有点羡慕啊。

面对列强的威胁时，远港居然可以如此从容、如此平静。

康德，毫无疑问是康德，给予了这座城市以勇气和信心。

震旦之龙……整个歌德都无法忘怀的名字。

他拯救了这个国家，又给予这个国家以伤痛和羞辱。

伦纳德两个月前来到了这座城市，潜伏下来，在这座由康德所统治的城市里，他不知动摇和震惊了多少次。

那是梦寐以求的生活，平稳、富足而有尊严，不必因明日而担忧，不必卑躬屈膝地活着，只要努力做事就能活得很好，不必钻营也不必谄媚，没有人情，只有秩序，没有腐朽，只有击碎腐朽的铁拳。

他甚至希望永远生活在这里，一辈子就当个普通的工人。

但不可以，他是歌德人。

康德在羞辱践踏这国家，哪怕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也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图谋……他是这样坚信的。

否则，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做这些事情？

本可以留在丹枫琉森啊，与蒂娜公主成婚，然后辅佐公主继承大公的位置，接受整个公国的效忠，接受热诚、勇敢、公正的贵族们的祝福，让整个歌德都变成远港的样子——为什么要搞成现在这样子？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也许是自知死到临头，所以想的太多，伦纳德随波逐流，浑浑噩噩，听着耳边嘈杂兴奋的低喊，直至城北。

几个月的扩建，远港规划出新的区域，偌大的广场一眼看不见尽头。

远远的观望，因为体格雄健，他踮着脚尖，看到了广场中整齐的军阵。冰冷巨大的铠甲，厚重的战车，从未见过的武装载具，所有的武器、装备、车辆和军人整齐划一，仿佛一个模子雕刻出来，默立如寒风凛冽。

他看到军容、装束与武器各异的一支支军团列成阵列，分别在一座座大型平台上待命，巨大的紫色棱柱悬浮于高空，一杆杆军旗在风中飘扬。

最后他听到一声声整齐划一的呼喊，在天空中激荡回响。

“康德——康德——”

就像是呼唤王的名字。

竖立在城市各处的液晶屏投射出了震旦之龙降临时的英姿，各处的影像发生器也聚集元素粒子、模拟出了康德的半身虚影。

无人机转播，广播发送，扩音声波阵列激活。

盗火者的声音响彻整个城市。

低沉、平和而富有力量。

“你们好，远港的好市民们。致所有努力的工作者，无畏的军人，勤劳的父亲，辛苦的母亲，准备承担家庭职责的男子汉和好姑娘，以及正在努力成长和学习、以待将来的孩子们，我是康德。”

“无须粉饰，今日我来到你们面前，谈论的是远港迫在眉睫的大事件——一件可耻的有计划的暴行、掳掠、阴谋和敌对，那来自叛逆的格里芬-威廉姆斯，厚颜无耻的前评议会最高领袖。”

“我无意向你们复读他对自己国家所犯下的重罪，因为这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要控诉和迎击的，是他即将对远港和歌德所犯下的重罪。他蒙骗和聚集了依然效忠于他的军团，开启了与我们的战争。”

“在这里，我必须指出一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远港兴起了这样一种声音，即默认远港永远远离战争，绝不会被入侵，如果爆发了战争，那一定是我的错——说得好像是歌月战争也是我挑起来的一样！”

听到这里的伦纳德，心中咯噔了一声。

他正在等待出言的合适时机，但此刻，不安的情绪正在蔓延。

“在想什么呢？远港人！我今天不是来向你们解释、希求你们的理解的，我今天是来明确告诉你们一件事的，那就是——”

“战争！战争在今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不仅仅是伦纳德愕然，成千上万的听众们都一片哗然。

“你们不想要战争？可以！想要远离战争，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到从前！回到食物一天一个价格、辛苦一天都养不活家人的时候！回到街上流氓横行、做工都要交保护费的时候！回到各种刁钻刻薄的税率，回到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回到每天只能吃屎的时候！”

“想什么呢！远港人！工分、八小时工作制、不限量供应的美食和香料、比精灵还要富足充实的生活——你们觉得这都是免费的吗！？你们觉得强盗不会来抢吗？你们觉得丹枫琉森乃至帝都皇庭的老爷们会乐呵呵地看着你们这些贱民吃香喝辣、不知贵族为何物吗？”

“强盗见了富户，会半夜持刀来抢，地痞见人赚钱，也会想方设法分一杯羹，国家和国家也一样啊！这世上有很多豺狼，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格里芬-威廉姆斯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想要远离战争，可以！只要回到从前！只要我离开！”

“当我离开之后，医院、学校、商场、电影院和球场还会有的，但已不是你们的了！再也没有吃不完的粮食，没有一工分三支的补丁雪糕，商人们会涨价涨到你们买不起的地步，没有人在意你们会不会饿死，而你们和你们衣衫褴褛的孩子，会像狗一样被人从商场和电影院里打出来——”

康德停止了片刻，旋即厉声道：“这是你们想要的吗？回答我！远港人，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未来、想要的和平吗？”

广场的人群沉默了一瞬，旋即，震天动地的怒吼连绵如火烧。

“不——”

——不对！

这说法不对！

伦纳德脸色苍白，他意识到康德演说中所使用的卑鄙伎俩，这分明是两码事——可现在这种情况，谁会在乎这个？

他茫然四顾，连孩子的脸上都带着愤怒和激烈的情绪。

“那就只能战争了！”

康德用力地挥动手臂，仿佛抓握刀剑、劈杀敌人。

穿越异界，经逢大战，与强军对阵，与帝王谈笑，曾经地球上不谙世事的学生，已经历练成了能让语言披挂上阵的演说者。

他厉声道：“不然呢？你们既不肯死，也不肯放弃现有的一切、做回贱民和奴隶，那除了战争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提前安插的托儿已经不需要了。

“——没有！没有！”

“那就给他们战争！那就是我正要做的事情！那就是这些已经整装待发的军人们正要做的事情！格里芬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我们能做的，就是痛击每一个侵略者！让他们哭！让他们血流成河！让他们在烈火的炼狱中哀嚎不止，让他们今生都铭记着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恐惧！”

“那就给他们战争！横渡战争的风暴，在威胁中作战！用你们所力所能及的一切方式，和我们的战士一起保护我们的一切！”

“今日，我们将出发，抵达歌德与评议会的交接，南方的纳尔城下，我们将在歌德境内与敌人作战，然后我们将在敌人境内与他们作战，直至格里芬那令人发笑的蠢货得到惩罚，直至北方评议会认识到他们愚蠢的错误、向我们投降为止！然后，我们将凯旋归来，载满战利品和荣耀！”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胜利，将持续和绵延，直至所有嫉妒和敌视我们的人都得以最彻底的震慑——直至和平最终降临！”

“远港人！我和我们的军队将夺取胜利！而我命令你们也要像这些可敬的勇者一样，准备着即将到来、可能发生的，无尽的战争！去工厂里！去田野中！也在射击场、医护教导院和训练营里学习和受训！武器的使用！工事的挖掘！战争的常识！医护的技巧！乃至作战的知识！”

“训练自己，也培养和教导你们的孩子，鼓励他参加光荣的军队，受训和武装，就像此刻这些为了你们而与每一个敌人奋战到底的勇士们——”

“将以鲜血、汗水、辛劳和眼泪捍卫着所有美好、神圣和永恒，对抗一切暴政、邪恶、掠夺和灭亡——我是康德，开始跃迁！”

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和吼叫声中，浮空的巨大棱柱猛然展开紫色的光域，在目睹、电视和遥望中，巨大平台上的一支支军团阵列化作飞扬的流光，消失于相位传送的辉光中，震撼的音乐适时响起，浩荡如史诗。

远港所有的声音都被同一个声音所取代。

“万岁——万岁——万岁——”

伦纳德在这声音中颤抖，他这才发现，那拙劣的计划有多么可笑。震旦之龙让语言披上盔甲、握住刀剑，犹如铁骑，轰鸣而来。

一道道声音不断传来。

“洪三市长宣布，本周为备战之周——”

“射击场、训练营、军事体验馆等设施消费工分五折——”

“‘欲求和平、必先备战’大型活动正式开启——”

“市民完成每日任务训练将获得工分奖励——”

一片欢腾热烈的海洋中，伦纳德环顾四周，只觉得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他张了张嘴，眼神从迷茫变得狂乱，他突然放声高吼。

“你们——”

下一刻，胸腹一痛，散发着诡异紫芒的尖刺透过胸前探出。

声音如刺破的皮球般萎靡，伦纳德呆呆地看了一眼那紫色的尖刺。

“捕捉成功。”

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间谍先生，欢迎开始不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