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康德最不想去的地方，恐怕就是丹枫琉森了。

老丈人在发怒。

雷霆大怒。

“你都做了些什么！”

雷克诺斯大公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恶狠狠地望着康德，眼中蕴含着无比的愤怒、失望甚至厌恶。

所谓的礼仪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甚至要冲上来揪住康德的衣领，却被希尔梅莉亚拦下——瀑雪剑圣知道康德的脾性。

即便是被妹妹拦下，大公依然在向康德怒吼：“你说要去救破碎群岛的难民，我援助你物资，我派给你工程军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又给歌德招惹了一个可怕的敌人！甚至让整个西海岸都处在危险之下！”

康德平静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并不是我的错。”

大公目眦尽裂：“不是你的错？你咄咄逼人，强占远港，对贵族们大杀一通，还要找破碎群岛的麻烦——如果你没有去招惹破碎群岛，会有今天的事情吗？破碎群岛有多少人口？你救回来了多少？又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康德依然在重复同样的话，语气却变得冰冷。

“那不是我的错，你不应该指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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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指责你！破碎群岛死了多少人都跟我没有关系！但是——”

房间内回荡着大公的咆哮，他奋力地挣扎，试图挣脱剑圣的钳制，与此同时，咆哮怒吼：“但远港人是我的臣民！西海岸所有的城市村镇，那都是我的国土！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暮月的兵锋下生还，却又因为你而陷入危险之中！你把比精灵还要危险的敌人引到了歌德！”

“……”

康德皱起眉头。

从结果上来看，确实如此，归根结底，星宫之神降世，绝世凶兽提前复苏，都是因为盗火者重临，但盗火者重临，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其中的道理太过复杂，复杂到他根本不想解释。

更何况现在的大公，恐怕也听不进解释。

“我为此感到遗憾。”康德说道，“我会尽量解决此事的。”

“是啊，是啊，你能解决，你总是能赢，打赢精灵，对抗龙族，甚至三国默契联手，你也能让他们吃瘪，你说这次你依然能赢，我可以相信，但……”

大公平静下来，望着康德，眼神已经冰冷一片。

“但这一次就是结束吗？”

他问道：“以后不会招惹到新的敌人了吗？”

“歌德还要与你一起承担风险多少次？”

“你每一次都能保护这些无辜的民众不遭遇危险和死亡吗？如果这一次你尽力解决，西海岸依然有很大牺牲，然后呢？下一次你又遇到了别的敌人，歌德是否还要被迫跟你站在一起、因你的抉择而承受牺牲？”

雷克诺斯目光阴沉地看着康德：“你回答我，这种牺牲和同进同退要持续多久？是不是要等最后一名歌德人流干鲜血，你才会满意？”

说到这里，房间里三个劝架的同时变了脸色。

“父亲！”

“父亲！”

“喂！”

蒂娜、史黛拉和希尔梅莉亚同时看向了大公。

她们从这近乎于决裂的质问中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康德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望着眼前这位不合格的君主：“我还以为，我与歌德的关系是同进同退的战友，是互相理解的同伴，是有共同利益和理想的同路人。”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大公也挺直了背脊，他以歌德大公的身份与康德说话。

“我对你充满感激，现在也是如此，你无畏的义举将歌德从精灵的兵锋中解救下来，我一度认为你是众神派来的使者，是蒂娜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我甚至考虑让蒂娜成为新的大公，以换取你对歌德的永恒守护……”

雷克诺斯轻声道：“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你源源不断地为歌德招惹新的敌人，你还改变我们的传统，挑战自古有之的贵族阶序，你怜悯平民而蔑视贵族，你强占歌德的国土，你败坏泰达瑞尔的名誉。”

“你不知道自己在歌德的名声已经变得有多坏了吗？一个多月前，丹枫琉森上至贵族，下至乞丐，都对你满怀感激，而现在，针对你的非议、唾骂、怨恨和诅咒数不胜数，你一直在弄险，一直在做危险的事情，你不断给自己招惹敌人，仿佛你深信自己每次都会赢，可你想过没有……”

大公叹息道：“你如果输了，哪怕一次——以你禁咒法师的力量，以及炼金大宗师的造诣，无论如何都会有退路，但歌德呢？我们要死去多少人？蒙受多少损失？够了，我真的受够了，这个国家也受够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萧索与疲惫。

在继承大公之后，雷克诺斯这几十年间未尝有一日懈怠。

他自认为对国家与民众负有责任，兢兢业业，勤勉理政，他想恢复歌德往日的荣光，将国家从持续衰弱的泥潭中拉扯出来，可世事的悲哀正是如此，个人的勤勉不足以改变大势，他励精图治，试图突破精灵封锁、重启伟大航路，最终导致暮月的入侵，国家甚至差点消亡。

几十年的奋起直追竟然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国家遭遇兵锋浩劫，战死的勇士数不胜数，雷克诺斯没有言说，但这巨大的打击却在无声无息间消灭了他全部的锐气和意志，现在的他只求国家安稳。

只求民众能够在接下来的时光中和平度日，不再经受挫折磨难。

这是他与康德不可调和的矛盾。

康德望着暮气沉沉的雄狮，神色淡漠：“所以，你想如何呢？”

大公闻言，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向了两个神色各异的女儿。

蒂娜，史黛拉，都是他的珍宝，他挚爱的孩子们。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愤怒吗？不仅仅是你又把危险引到了歌德。”

他闭上了眼睛。

“而是因为，你的行为导致了一种结果——你让我意识到了，我不仅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还必须要变成一个失败的父亲。”

他轻轻地推开希尔梅莉亚，颓然坐回了椅子上。

“你向帝国求援了吧，你的禁咒无法安全地解决那个怪物。”

“皇帝的提议已经送来了，与此同时，流言已经在丹枫琉森传开，恐怕帝国、评议会甚至精灵都有参与，流言传得很快，而且没有人会阻拦，用不了多久，连平民都会知道，你给歌德引来了什么。”

大公疲惫道：“皇帝有两个提议，第一，歌德正式并入帝国，一切军事与外交权力归皇帝所有，下一代大公由皇帝指认，上缴财政赋税，以及，史黛拉要嫁给一位帝国皇子，作为姻亲。”

史黛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但这应该只是皇帝的计策、谈判的手段，给出两个条件，一个是严苛到极点的漫天要价，另一个是真实的诉求。”

康德挑眉道：“那是什么？”

大公看了蒂娜一眼：“你加入帝国，皇帝为你裂土建国，你向帝国提供禁咒与炼金术，帝国向你提供无尽的荣誉、庞大的国土、忠诚的臣民和你所需要的任何支持，无论是军队、财富、物资还是别的什么，作为结盟或者缔约的形式，皇帝需要你娶一名帝国公主，哪一个都行。”

蒂娜神色从容，甚至微微摇头。

雷克诺斯收回目光，露出了讥嘲的笑容。

“懂了吗？康德，你让我成为了一名失败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失败的国君——选择前者，我辜负歌德，辜负先祖，辜负我的二女儿。”

“选择后者，我要牺牲我小女儿的爱情和尊严。”

他说着说着，甚至笑了起来：“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你拯救了我的国家，然后抢走了我女儿，然后你让我成为贵族们的笑柄，你挑战了我的权威，你从我手中公然夺走了远港，让我成为了连女婿都管不好、甚至守不住国土的公爵——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但你又为我的国民带来了战争。”

大公捂住了脸，隐约的泪痕划过脸颊。

“而且你还搞不定这件事……”

他呜咽道：“想要保护西海岸的国民们，就要答应帝国的条件，选择前者，我是失败的国君加失败的父亲，选择后者，我也是失败的父亲——康德，我其实早已经失败了，可我依然自认为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曾为此而骄傲，可现在呢，我最后的尊严，都被你夺走了……”

雷克诺斯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哭了起来，抽泣着。

“我什么都不是了……”

蒂娜和史黛拉也流下泪来，她们想要上去安慰父亲，大公却用力一挥手：“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遮挡着脸颊，用力地擦着眼睛。

康德木然而立。

“放心——”他说道，“你会一直是个称职的父亲。”

大公慢慢地看向康德。

康德摇头道：“帝国的条件，不必考虑了，没有任何答应的必要。”

雷克诺斯低声道：“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蒂娜，我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求你答应帝国的条件——歌德太小了，承受不了你。”

“……啧，真是怪事，别人家都是对女婿大加嘲讽、赶他出家门，然后女婿来一句这歌德赘婿不当也罢——你倒是反过来了。”

康德耸耸肩：“我不会同意帝国的要求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杀了大皇子亚历克斯，辉沙的仇还没有报完。”

骑士的朋友语气平淡如水：“这也是我不建议歌德加入帝国、把史黛拉嫁给那什么皇子的原因——我要杀亚历克斯，帝国必然会阻拦，而帝国阻拦，我只好把帝国一并灭了，到时战场相见，有些尴尬。”

除了蒂娜之外，其他三人同时露出了惊愕骇异之色。

他们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之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因为康德语调虽然平淡，但其中的斩钉截铁、杀意之坚之盛，被他们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人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没有半句虚言。

他要杀死人类世界有史以来最大最强盛之帝国的皇长子。

如果这个国家想要阻拦，他甚至要将其一并覆灭。

长久的呆滞之后，大公豁然起身。

惊愕之后是更加的恼火，表露出的软弱已经被愤怒所取代，他低吼道：“你还想跟帝国开战？还准备拉着歌德一起吗？”

康德挑眉道：“歌月战争时期，帝国作为歌德名义上的宗主国，作壁上观不提，还与暮月私下制定了瓜分歌德的计划，不仅如此，还密谋杀害歌德使团，此等奇耻大辱，你就没有想到要报复吗？”

大公闭上了眼睛，痛苦道：“复仇对于现在的歌德来说，太奢侈了。”

康德看了他良久，摇头道：“你真是……”

“软弱？愚蠢？天真？他们想要谋害我的女儿，我恨不得生吃了他们，但我不仅仅是父亲，我也是歌德国主，我不能因为我的私恨，让我的国民们踏上战场、付出生命，因为他们也有女儿，他们也是孩子……”

大公望着康德，断然道：“歌德绝不会随着你的意志起舞了——康德，我不愿意成为你的敌人，不要让我们所爱的人为难。”

多说无益了。

康德摇头道：“我们走着瞧吧，我也不愿与你为敌，你不要挡我的路。”

他转身要走，大公在身后叫道：“那你呢，康德！”

盗火者停下脚步：“什么？”

“我知道在你眼中，我软弱、愚蠢而迟暮，我不想做强国之主了，我只想让我的国民安定生活——那你呢？你为了远港的平民们与贵族为敌，你不分贵贱地拯救破碎群岛的生灵，但你觉得他们会因此感激你吗？”

他喊道：“谣言已经在丹枫琉森传播，在远港恐怕也同样如此！他们会知道是你引来了那只怪物，即使不是，传播谣言的人也会引导这样的谎言！如果远港因此有所损伤和伤亡，所有崇敬你的人将立刻憎恨你！甚至你也不能指望破碎群岛的难民们会感激你了！他们会认为，是你造成了这一切！”

“所以，你的坚持、仁慈和耐心又有什么意义？你应该知道结果的！”

雷克诺斯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康德的背影凝固了一瞬……也许是很久。

他没有回头，淡淡道：“我做这些，也不指望他们会理解和感激。”

说完，推门而去。

蒂娜担忧地看了一眼父亲，旋即追了出去。

康德在枫叶堡的空中走廊眺望：“对不起。”

蒂娜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没关系，我知道的。”

康德轻轻回握：“我会把这件事情解决好的。”

“嗯。”

说到这里，康德转头道：“帝国的提议……”

公主殿下也转过头，温婉一笑，如百花盛开：“跟我解释这个做什么？父亲说的时候，我也没往心里去啊，我又不傻。”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

“你就算要把自己卖了，也有更合适的下家啊。”她笑眯眯道，“肯定比帝国要好很多吧……”

康德露出了愕然之色：“啊这……”

“好了，我没关系的，情况紧急，事情很忙，你赶紧去做事吧。”蒂娜轻轻地抱住康德，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她将脸颊贴住了盗火者宽阔的背脊，沉默片刻，轻声道：“康德，有必要的事情都可以做哦，只是唯独一样，别丢下我，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

康德沉默，而后慢慢地按住了蒂娜抱过来的手。

远港。

相位之门打开，盗火者返回，因为他收到了荷鲁斯的讯息。

“父亲，我发现了一些情况。”

走出营帐，康德准备倾听铁儿子的报告，突然看到洪三大步走来：“殿下，远港与临时营地都开始流传谣言……”

康德眼神一凝，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睁眼。

他冷声道：“意料之中，用广播安抚市民，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相关部门注意安抚，抽调战斗部队，防止动乱，荷鲁斯，找出谣言源头，然后……”

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因为洪三在笑。

“怎么了？”

“殿下，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情。”震旦人微笑道，“让我有些惊奇，也有些振奋，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

一只炼金傀儡犬蹦蹦跳跳而来，背部固定的军用笔记本展开。

里面播放了一段图景。

一个人在揍另一个人，被揍的那个人正在挣扎嚎叫。

“你打我做什么！放开我！”

“因为你不安好心！”

“我没有说谎！这一切都是康德引起的！有可怕的怪物正在向远港袭来，你们的家，你们的亲人，都要被毁被杀啊！”

“你放屁！”

“——这是真的！康德在骗你们啊！”

“去你娘的！”打人的汉子重拳挥落，“我又不傻！康德殿下说的事情全都算数，管吃管喝，有工分有粮食，你他妈又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画面切换。

另一个凶相毕露的壮汉像拎小鸡一样将想要逃跑的人按住。

“哪来的蠢货，也不知道抓住间谍能不能换几个工分……”

画面不断闪烁。

有些是音频。

或怒斥，或嘲讽，或一本正经地讲道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蒙骗的。”

“你的意思是康德殿下花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骗我们？为什么？”

“狗娘养的老子之前就是信了你们这种混蛋的邪，说过康德殿下的坏话，屁股挨了二十棍，差点就没领上身份证！还敢用这种花招骗你爷爷！”

“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人说康德殿下的坏话！”

“打死他！打死他！”

“别打死！送到巡逻队那里审一审！揪出他的同党！”

“有间谍啊！”

康德默然凝视着，倾听着。

洪三说道：“几乎所有的传谣者在传播之初，就被远港人所举报和发觉，有的被直接擒拿殴打，有的被暂时稳住，而后就有市民通知了我们……殿下，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平民们自发地大规模地抵制一切谣言……”

他说到这里，赧然道：“我有些羞愧，我一开始甚至觉得，他们会被谣言轻易煽动，也做好了大规模镇压和惩戒的准备。”

洪三向康德拱手一拜：“这短短的时日，就建立起了如此威信，如此信赖，主公实在是不世出的人杰……”

康德默默地摇头：“我也没有想到。”

他望着屏幕中的画面，听着那些毫不犹豫的声音，突然笑了起来。

“真像啊。”

“什么？”

“像我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不敢说他们愚昧，但至少是单纯，他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不知道世界运行的规律，不知道列强因何而兴盛，不知道祖国因何而积弱，比起我们来，他们知道的太少太少。”

康德喃喃道：“他们什么都不懂，甚至一生都在十几里的地界打转，但他们却犹如本能般地信任和信仰着一种东西……”

“我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了，也明白为什么他们绝不能被辜负。”

“所以……”

“我决定了。”

康德轻声道：“我要把危险挡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洪三完全不懂主公在说什么。

但并不妨碍他想起那件非常要紧的事情。

“说到这个，主公，我有应对之策了。”他语气微妙道，“只是有点麻烦，需要您劳累一趟，去……”

康德摆手道：“不用了，我已经有法子了。”

他拍了拍洪三的肩膀：“远港这边交给你了，我去借点东西。”

“啊？主公！殿下！”

洪三伸出尔康之手，但康德早已打开相位之门。

海上，蔚蓝舰队。

深海巨兽复苏，一声令下，亿万海怪前去参拜，舰队之围已解，他们收到命令，后撤观望，而通过先前留下的空间信标，康德跃迁而来。

“你说过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我要你还上。”

面对舰队指挥官，康德抬起手，缥缈虚幻的雾晶悬浮掌心。

“一整支蔚蓝舰队的全部魔力。”

他说道：“灌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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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六千字……唉，这一章写得有点急了，可以扩到至少八千字的。（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