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剧烈的震荡、滑行的轰响与减速的惯性完全消失后，略微暗淡的机舱内响起了明亮的灯光。

就像是骚动之后的寂然，就像是暴雨后的微风，就像是一场热闹的舞台剧缓缓落幕，机舱的乘客们依然保持着僵坐的姿态，她们甚至没有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但很快，平静的声音从机舱内响起。

我是康德。

星空之桥计划成功。

舷窗外是平坦的草场，远处是淡黑的起伏的连山。

那不是梦境，而是破碎群岛的对岸，海的那边，名为歌德的风景。

她们在短短的一小时内跨越了千里之遥，从危机四伏的末日孤岛来到了平静安定的大陆，奇妙、壮丽而震撼的巨大飞行器就像是上古神话中的巨鸟，载着幸存的遗民从洪水肆虐、天地塌陷的绝境来到遥远的绿洲。

这一切确实不是幻觉。

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四处都是吃人的怪物，被迫离开安宁的小窝，被陌生的士兵和“敌人”康德所拯救。

被热气球运到炮火连天的钢铁要塞，被卫队护送到被改建成机场的跑马地，然后在巨大的飞鸟腹中腾空而起，冲上天空，跃入一望无际的云海。

那里没有众神，只有暗蓝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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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机舱内响起了啜泣声。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莱莎琳紧紧地抓着雪莉尔的胳膊，她眼泪汪汪道：“是真的吗？雪莉尔，我们是在做梦吗？我们飞上天空，我们降落陆地，天上一点都不冷，还有好吃的，我们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就从破碎群岛到了远港……”

“是真的，不是在做梦。”雪莉尔瞪着她，“因为我的大脑在提醒我，你这只在童年时代粗野狂暴地将蔬菜从泥土中拔出的村姑之手的暴力压迫让我纤细的手臂即将发生毛细血管的大范围破裂——放！手！”

“啊啊啊啊抱歉抱歉！”

莱莎琳慌忙放手，然后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揉了揉雪莉尔的手臂，灰发少女怔怔地望着窗外，远处灯光闪耀，有人群在跑动，很多很多人。

她只是瞥了一眼，目光就收了回来。

她看着四周，打量着身下的桌椅，窗外后方的飞翼，以及前方曾短暂亮起一小会儿、跳出莫名其妙的文字、声音和图像的晶体板。

头顶的小栅栏窗可以喷射出暖流和冷流。

这些东西……

“雪莉尔，在想什么？”

栗子发女孩儿好奇地问道。

“这架飞行器……”雪莉尔喃喃道，“真的是以一人的智慧制造的吗？”

她的声音太过含糊，与此同时后舱的哭泣声与祈祷声也越来越大，以至于莱莎琳并未听清好友的话：“什么？”

灰发少女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各位乘客请注意，舱门即将打开，下机时请注意排队，按照先后顺序，不得争抢哄闹，关于各位接下来的安置和去向，康德殿下已指示远港当局准备完毕，诸位也许心存茫然不安，也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但在此之前，请在远港的热情招待下，享受美味的晚餐，并且好好舒缓一下惊恐疲惫之心。”

那自称荷鲁斯的声音冰冷响起：“祝贺各位，你们已经安全了。”

外侧扶梯移过，准备固定。

担任乘务员的精灵士兵喊道：“请按照指示，一组一组下机！康德殿下有令，所有来自破碎群岛的乘客暂时待在原地，光荣负伤者与战斗英雄先行！”

“长青之歌号乘员起立！准备下机！”

“浮光飞影号乘员起立！准备下机！”

“苍青怒火号！”

“白雪峰号！”

“骑士阿斯托尔福号！”

公务舱段的伤员们被搀扶着起身，经济舱前段的战士们也跟着起身，坐在位置上的两位少女转头看去，那些伤员和“战斗英雄”都涨红了脸，甚至那几名一直神色淡然、对周遭事物都漠不关心的精灵士兵都粉碎了高冷的面具，有些手足无措，甚至身体都因激动而颤抖着。

沉重的舱门滑到侧面的声音响起，外界与机舱连接，风声涌入，而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灌进了机舱之中。

待命已久的志愿者团队，全神贯注的施法者团队，巡逻队，医疗组，后勤保障团队，聚集于此的几支队伍此时都来到了客机侧面、正对舱门。

他们鼓着掌，发出了热情的欢呼。

不需要任何排练和鼓掌，这世上有些情感是共通的。

在这架被命名为“归乡”号的客机平安落地之后，舱门打开，遨游于天际的钢铁飞鸟终于与凡世相连，在这一刻，所有的准备、忙碌、动员和期待全都有了实感与结果，机里舱外的人们产生了同一个念头。

他们一起，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这也许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成就感。

因为在这之前，传说与史诗，只属于传奇的君王与半神般的英雄。

还在客机上的、来自破碎群岛的人们，透过舷窗看着外面聚拢的人群，看着每一个人由衷的欢呼与欢笑，一种莫名的情感浮上心头。

对一个人、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产生好感，也许只需要一次看见、一次微笑、一个瞬间。

“客人们，可以下机了。”

等到联合舰队的士兵们离开机舱后，乘客们一排排起身，在引导和指挥下走出舱门，外界的风迎面而来，机场一片喧闹，面对外界陌生的人群，异乡的客人们露出了胆怯的情绪，莱莎琳下意识抓住了同伴的手。

她看到巨大的车辆闪着红蓝交错的炫光，如战争巨兽般的庞大身躯安静地停在不远处，眼睛亮起令人敬畏的光芒，神官们将伤员抬上宛如餐车般的推车上，推着送向那巨大的车辆，伤员好像还在害羞地挣扎。

她看到一群满身尘土、行色匆匆的法师和绅士们捧着大大小小的仪器向左边机尾方向跑去，隐约传来急促的喊声。

“检查跑道情况……”

“注意落点……有无撕裂……”

“准备进行塑性再加固……”

而扶梯下面已经等待着一排少女，她们抬头看向这边，笑容中带着一丝拘谨，但却满怀善意，而另一侧的底部出口，则是站着一群男人。

“下午好，两位美丽的小姐。”

她们小心翼翼地走下阶梯之后，一位少女已经脚步轻快地走来，她向两人提裙行礼，左臂弯套着一个红色的袖章——等在下面的人都戴着这个。

那女孩儿头发扎成清爽的一束，笑容活泼，脸上有几粒雀斑，脸颊似乎还擦了一点珍珠粉，看起来明媚动人。

“你们可以叫我艾瑞娜，我是光荣的远港志愿者，负责安排两位这几天在临时营地的安置问题，奉康德殿下的命令，七日之内，远港当局将免费供给诸位的基本衣食起居，如果有什么要求的话，请跟我说。”

她眨了眨眼睛：“只有合理的要求才会被满足哦。”

两位教授面面相觑，旋即才反应过来，点头应声。

栗子发少女性情比较活泼，她农家出身，天性如此：“莱莎琳！你可以叫我莱莎，至于这位，你叫她雪莉莉吧！提前跟你说，她是个怪人，但并不坏，只是会用她糟糕的性格和语气出口伤人罢了！”

“……”

灰发少女瞪了同伴一眼，然后向对方点头道：“雪莉尔-库珀，原天空学院理论魔理学教授，是一个严格自律并以卓绝的幽默感对抗这残酷荒谬之世界的智者，还有如你所见，我身边这一位，是一个偶尔会显露出生而为人的可悲丑陋的嫉妒天性但并不坏只是有些蠢的身材管理不达标却想着嫁给……”

“——好了不要再说了！”

莱莎琳张牙舞爪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啊哈哈哈。”

艾瑞娜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旋即热情道：“那我们走吧？”

莱莎琳看向周围，这些自称“志愿者”的少女们一批批地迎接着乘客，她数得清楚，一个志愿者会负责十二个人，可这边只有她和雪莉莉两个。

“别担心，两位是不同的，我被提前告知，因为面试表现良好，我负责招待两位即将为康德殿下工作的著名学者，嘿嘿，赚到了。”

她指向远处：“我们还能坐车呢，呜呜呜呜的，不用牛马拉动就能跑得飞快的车，就在那边——我们过去吧！”

莱莎琳和雪莉尔正处于人生地不熟的懵逼状态，互相对视了一眼，跟着这位可爱的志愿者小姐走过长长的跑道。

这里是刚刚修建的，一切还很新，远处传来呼喊，所有人都很忙，忙着疏散安置乘客，忙着检查路面，四处的风物，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熟悉的是人，陌生的是炼金器，相传震旦之龙绝世无双的炼金造诣在这片所谓的机场中被淋漓展现，光是模样大小功用不同的车，这里就有十几辆。

“哦，对了！”

在前面一蹦一跳引路的艾瑞娜突然转过身，竖起了一根手指，强调道：“有一点要给两位说明哦！”

莱莎琳笑道：“什么？”

她很喜欢这个志愿者的性格。

在夕阳的余晖与附近的照明灯的共同掩映下，这个活泼干净但看起来出身显然不高的女孩子，以认真的神色和郑重的语气说话。

“我不是女仆哦，我是志愿者，我是与两位尊严、人格和灵魂同等的人——这也是康德殿下说的，让我们要第一时间与乘客们强调的事情。”

以两位教授丰富的教学经验来看，这个少女显然是在死记硬背一段文字，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是很了解这段话的含义。

但她依然在认真背诵。

“我是志愿者，我自愿向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付出我的善意，收获内心的满足、良知的平静与众神的赞许，我也将捍卫我的尊严，不容许高贵的圣行被狭隘的偏见所羞辱，我发誓将友善而平等地对待我所帮助的人，不轻慢也不谄媚，而康德殿下也将以火与剑确保我受到同等的对待，以此约定达成，直至人人如此善意相待，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世界。”

她终究是背得不太熟练，语速偏快，有些紧张，念完之后，她松了气，下意识露出笑容，而后她发现，那两位美丽的小姐正一动不动望着她。

“怎……怎么了？”

艾瑞娜露出了不安与紧张交织的混杂，然后小心翼翼道：“对这些话有所异议吗？最好不要这样哦？”

“没、没有……”

莱莎琳轻声道：“只是觉得很好……很好呀。”

“……嗯。”艾瑞娜露出笑容，她倒退着走路，示意两位跟上，然后说道，“是被挑选之后，我们必须要背的宣言，我也说不上来哪里好，但我也觉得真好，我们想要的世界，人人善意对待彼此……”

她似乎想象着那个世界，露出了艳羡的神色，轻声道：“真好呢。”

片刻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的雪莉尔淡淡道：“太过天真的妄想，这是众神都做不到的事情，震旦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是泡在蜜罐子的吗？或者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过无趣，想要做点有挑战性的？”

艾瑞娜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您怎么可以这么说？”

雪莉尔神色平和：“我的说法有哪里不对吗？”

艾瑞娜想了片刻，她不够牙尖嘴利，口才也不够好，但依然气鼓鼓道：“就是……就是我觉得你在嘲笑康德殿下！不可以这样！因为您就是被康德殿下救回来的！怎么可能嘲笑他？”

雪莉尔摇头道：“正因为康德救了我，我才会在意他的事情，并且发表看法，而这也并不是针对康德的抨击和嘲笑，以你的智力可能不会了解，这个世界是自私、邪恶、愚蠢和恶心的世界。”

她露出了讥嘲的神色，看向了另一边：“你我生活的城市和国家，跟十几里外的森林其实没有区别，假设这世界上一共有一百个人，一共有八十颗粮食，一人分一颗粮食都分不到，而国王和贵族们拿走了六十颗，吃得很饱，因为他们一共只有五个人。”

“而剩下的九十五个人来分剩下的二十颗粮食，有些人可以想办法抢到让自己吃得比较饱的量，有些人可以勉强吃饱，但有些人吃不饱，有些人就没得吃。”

“这世上的百分百分之八十的恶行和负面情感，抢劫，偷盗，欺骗，杀戮，贪欲，嫉妒，自私，憎恨，都是因为九十五个人要分区区二十颗粮食，总要有人吃不饱，总要有人想办法吃饱，只能像野兽一样去抢。”

“而智慧生灵的智能让他们想到了比武力更有效的法子，所以比单纯的掠夺抢劫更恶心的罪恶出现了。”

“顺便一提，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源于吃得很饱的那五个人想要更多。”

艾瑞娜已经听得呆了。

雪莉尔看向这个平凡的少女，目光中带有一丝怜悯：“你看，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你觉得生活艰难，觉得凡人一生劳苦，生来仿佛就是受罪，觉得这个世界哪里出了问题，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在愚昧中出生和死亡。”

“而我比你聪明得多，我的智力天生就远高于你，所以我比你明白，别生气，这并非是炫耀，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羡慕你这样愚蠢迷茫的家伙，因为我看到了世界的本质，这个世界恶心、扭曲、败坏到令人作呕，充满了贪婪和邪恶，把持权力的是道德败坏的贪婪者而非公义的君王与领袖，整个世界混乱而无序，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毫无办法。”

“我比你更可怜。”

她脚步不停，走到了艾瑞娜身边，经过，继续向前，随口道：“只要世界上只有八十颗粮食，只要一小部分人还要拿走绝大部分粮食，那你的康德殿下想要建立的美好世界就永远不会实现，不仅无法实现，而且会在试图实现这个的过程中，被这世界上所有恶心的渣滓和败类联合起来撕成碎片。”

“因为他竟敢从这五个人的口中夺走五十五颗粮食。”

“知道你听过的史诗与看过的戏剧，那些光耀闪烁的英雄和圣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他们其中一部分人，是用谎言和阴谋粉饰自己的贪婪者，是那五个人之一，而另一部分，则是真正想要把那五十五颗粮食替九十五人夺回来的傻瓜——现在，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吗？”

她说到这里，低叹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莱莎琳手足无措，她看了一眼好友的背影，又看向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姑娘艾瑞娜，跺了跺脚：“唉！我就知道，你……”

话音未落，艾瑞娜转头小跑两步，跟上了雪莉尔，挡在她面前。

这位破碎群岛天空学院的学者所讲出来的话语，区区远港的渔家姑娘是无法与其辩论的，这跟平等无关，是知识与阅历的碾压式差距，但这位今天刚刚加入志愿者队伍的少女，依然以朴素的智慧做出了反问式的辩驳。

她因激动而喘着气，认真问道：“今天之前，你相信康德殿下有办法用一个很大很大的炼金飞行器，将千里之外的几百人，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从破碎群岛送到远港吗？”

雪莉尔怔了一下，她诚实地摇头：“我确实会产生本能式的怀疑。”

艾瑞娜大声道：“而在此之前，康德殿下一个人便击退了精灵，结束了战争，他于天空打开出谷门，流淌出弥散着香气的麦浪，他让钢铁铸造的巨大战舰飘浮海上，这些事情拿到几个月前跟我们说，我们谁都不信，可这一件又一件事情，我们全都看到啦！”

“我不懂你讲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我只觉得，如果康德殿下决定要做一件事情的话，那就一定可以做成！”

“就是这么简单！”

雪莉尔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这神色激动的少女，没读过书，思想幼稚，逻辑愚蠢，很典型的普通人，她从小到大，一向抵触与这样的人交流攀谈，因为三句话之后，必然让她产生心理层面的极大不适。

但眼前的姑娘认真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令人生厌的愚昧。

跟以前所见到的那些愚昧、麻木、逆来顺受、觉得自己本来就不配吃一颗粮的蠢货，一点都不一样。

那脸上洋溢着的，是另一种奇妙而美丽的情感。

虽然还只是细嫩的萌芽。

她默然片刻，突然笑了笑。

“好，看来留在这里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少女说道：“让我也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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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更新……草，过两天再挑战一次，这次多写的要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