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三当日走马上任。

经过了粮价动荡和经济危机，远港当务之急是稳定物价、保护民生，他在韩则正的陪同下，用了几个小时翻阅了本市的经济结构与产业分布之情况，并于晚间召开紧急会议，召唤惴惴不安的权贵们前来开会。

在公正礼堂，又是公正礼堂，这位远港的新任统治者向砧板上的鱼肉们提出了仁慈的建议，即一个机会。

因为今天已经是第十四天，免费放粮的活动即将结束，远港的人们必须回到以劳动换取衣食的日子，这需要足够的工作岗位和稳定的物价。

而整个远港的大部分产业，依然掌握在这些权贵手中。

洪三的要求很简单，立刻开工，平抑物价，维持稳定。

鉴于这些屑因为粮价事件损失惨重，洪三表示可以提供一笔低息贷款，并且暂缓借贷的追缴工作，并暂时停止计算先前的高利贷利息。

若是在先前，洪三如此提议，多半会被贵族们当成示弱，并且觉得远港国计民生依然离不开他们这些“国之栋梁”，然后又会抖起来。

可现在他们已经被康德接二连三的专政铁拳打成了PTSD，本来死刑难逃，而今竟成了死缓，绝望之后的庆幸无以言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迅速发作，顷刻之间，他们就对洪市长产生了巨大的好感。

哪怕一部分人精心中雪亮，这只不过是这位远港新贵与他主子合起来演的双簧，但一边是抄家灭族血脉断绝，一边是元气大伤但还能活着，两条路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喊一声真香。

对的，这一切并非毫无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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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从现在开始，远港的一切商业活动，包括贵族们的生意往来，都要接受物价局等部门的监管，除此之外，他们所欠下的贷款，必须用名下的各处产业进行清抵，西歌德公司有优先收购权。

以及，忠诚、投效与捐赠自不必说，在场的贵族们必须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配得上康德殿下的怜悯，从现在开始他们必须积极响应震旦之龙的一切号召，譬如包括战争在内的外交与内政行动。

一言以蔽之，康德就是他们新的领主、总督和君王。

“或者，诸位可以选择不屈的死亡，但我可以保证，这死亡绝不荣耀，也不会有丝毫惋惜，这片土地可以缺少任何东西，但绝不会缺少贵族，绝不会缺少想要成为贵族的人。”

“即便诸位今日全都死在这里，血脉断绝，爵位消弭，但明天依然会出现同样多的人，获得诸位的财富、名誉和地位，成为新的贵族。”

“我向您们保证，这一定符合法理，大公会授予这些新贵族以正式的爵位，而且绝不会计较他们一天之前还是个农民，帝国的皇帝和暮月的凤凰王甚至会向他们发出庆贺，这是世界上最正统最高贵的君王所认可的荣耀。”

“说到底这个世界是好的，因为忠诚和追随强者就可以获得看似神圣的事物，希望各位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否则……”

洪三的笑容温和良善：“市政厅前的杆子，还要多立一些。”

而今远港的高贵者们已经被打断了所有的骨头。

他们很难再说一个不字。

甚至于他们也终于明白了洪三的潜台词。

因为环视四周，看着一个个面色变幻的熟悉面容，越来越多的权贵们发现了可怕的事实——有几位最高贵最富有最有声望的大人没有到场。

“赞同我之提议、并愿意向康德殿下与远港人民付诸歉意的阁下们，可以上前签署协议、发下誓言了，以太阳神苏拉的名义，在荷鲁斯之眼前立誓，各位的言语将以光与电的形式烙印于时空，形成最高的契约。”

洪三轻笑道：“另外，我需要远港善良而有正义感的先生们起草联合声明，唾弃和谴责为一己私利挑起粮价之战、扰乱行省经济、凌虐无辜平民、中伤康德殿下的罪魁祸首们，并且拥护远港新政府对他们的审判决定。”

他伸出手臂，指向门口。

“持有异议的阁下们，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这一句句话语虽然平淡，但却宛如雷震一般，轰然作响。

联合声明。

又是联合声明。

权贵们面面相觑，不禁想起了十余日前的那个午后，康德意图惩处那些煽动远港暴乱的祸首们，并且要求远港的贵族们发表联合声明同意他的惩处意见，这引起了他们的抵触和反感，于是他们抗议，他们反对，最终演变成了一场针对康德的经济战争，酿成了如今的结果。

而今，一败涂地，又一份联合声明的要求摆在面前。

作为放他们一马的条件之一，他们必须要成为康德的走狗，而且缴纳的第一个投名状，就是向整个大陆发出声明，同意惩戒今日未到场的远港巨头，那些拥有最多的财富、权势、根基和人脉的贵族领袖们。

情理之中。

只是……

他们全都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只是……已经回不去了。

第十五天。

“就这？就这？”

今天一早，忙活了半宿的洪三回到潮声庄园，与康德共进早餐。

他带来了一沓地契，以及更多的收购计划，昨天公正礼堂，没有一人离开，所有人都选择了妥协，在身死族灭、血脉断绝的威胁之下，没有人敢于铁骨铮铮地反抗到底……因为任何反抗都没有意义。

所以只能选择妥协了吧。

听从康德的命令，出售名下产业。

洪三带来的地契，康德只是稍稍翻了一下，就扔到了一边。

莉莉以龙的本能嗅到了闪闪发光的金钱的味道，她将那些象征着财富的纸片拿到手，一个个看去——讲道理她现在有点后悔，因为这些产业都属于西歌德公司，如果她当初答应了康德的聘请……

呸呸呸，百分之五十，他想得倒美。

龙娘翻了几下，就露出了愕然之色：“就这？就这？”

康德转头看她：“怎么？”

“你说怎么了？喂，远港黄金地段的房价有多值钱你知不知道？这些远港权贵经营几百年所积累的底蕴有多丰厚你知不知道？什么最值钱？地啊！房子啊！还有商会！以及船队和雇工！”

“哦……这里，魔雕师炼金师纹章学者矿业顾问探险团队……然后就没啦？酿酒师大染匠顶级裁缝……这些为什么不弄一点？”

莉莉的眼神充满了恨铁不成钢，仿佛在看一个败家玩意儿，她将手中的地契挥舞得噼里啪啦响：“你都收了些什么东西？农庄，农庄，还是农庄，你好歹收点葡萄园和种植园呢！你不是有的是粮食吗？为什么还要收农田？”

康德与洪三相视而笑。

莉莉木然道：“……你们好恶心啊。”

康德抬手将龙娘按回椅子上，然后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吃饭。”

莉莉依然不满地瞪着他。

虽然这钱跟她没关系，但看着康德这么糟践，让黄灿灿的金币从指间溜走，放弃了巨大的金矿去捡地上的石头，这种可耻的浪费让她无法接受——那些店铺和商队比这些破烂农庄值钱一千倍啊！

“好了。”

康德将筷子戳着的小笼包吃进嘴里，解释道：“我不缺钱，异……大陆世俗所认可的价值与我自身所认为的价值，是两回事，你们觉得值钱的东西，从我的角度来看无足轻重……”

洪三轻轻敲了一下桌子，莉莉已经瞪圆了眼睛：“你们？”

“……他们。”

康德改口道：“他们觉得商船值钱，但我看来这些速度慢、载货量低、承受风险与自我防卫能力弱小的小木船一点都不值钱，他们觉得贸易路线值钱，可我随时可以开辟更值钱的贸易路线，售卖只有我垄断的绝妙商品。”

“房价地价也是同理，其实那些地皮店面一点都不值钱，值钱的是我的手指，我只需要在地图上一点，说我要在这里建立新的城市，那么财富就会立刻涌入那片荒地，机会和富饶也会随之而来，许许多多的有钱人会哭着喊着将大笔大笔的金币献给我，只为了买不久之前还是块荒原的破地。”

他眨了眨眼睛，对着莉莉笑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龙娘脸颊绯红，呆呆地望着康德：“你刚刚好帅……”

……草。

康德作色道：“现在就不帅吗！”

莉莉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帅帅帅！”

她站起身来，殷勤地为康德捶打着肩背，小意讨好道：“那什么，您打算在哪里建城？需不需要先期投资？什么时候开始卖地……”

康德斜眼道：“我对这种事情门儿清，也知道我即将建设的新城必然会房价涨上天，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早早把地卖出去？”

“……切。”

莉莉立刻冷下脸，悻悻然坐回椅子上。

片刻之后，按捺不住，又问道：“你说那些东西都不值钱，所以你向这些贵族们收取了大量的农庄田产——你觉得那些东西很值钱？”

康德摇头道：“不，那些也不值钱。”

“……那你收这些做什么？”

“因为人值钱。”

“人？”

“嗯，人值钱。”

康德说道：“这个世界上，依然是大概百分之八十的农夫来供养剩下百分之二十的人，大部分人口被束缚在农田土地上，这是残酷的剥削，也是可耻的浪费，生产工具落后，生产效率低下，农民日子辛苦，家里永远是一股臭味，种田，放牧，一年四季都在劳作，有时甚至无法温饱……”

异界的文明还是相对落后的。

即使有魔法这一先进生产力，但也与平民没有太大关系。

德鲁伊可以培育良种，可以提高粮食产量与质量，元素法师可以操纵天象，也能让土地更加肥沃，可施法者从来都是珍稀的资源。

这些农业系的施法者们当然会亲自照料农业生产，但因为数量极其有限，通常只是为皇家与大贵族的顶级庄园服务，由他们照料培育生产出来的优质粮食不仅产量更大、口感更佳，甚至可以给食用者提供更充足的营养，使其身体更加强壮、思维更加敏捷。

但因为产量有限，当然只能由极少数的特权者们享用。

家畜饲养也是同理。

而精灵兵锋之所以举世无双，自然系法术造诣发达、德鲁伊数量极多，也是其中一个要素。

因为擅长种田，所以粮食产量优异、质量又好，德鲁伊数量多，意味着可以大规模生产，用来供给士兵，当然能够打造出兵员素质极高的猛男战队，军势横扫天下、战无不胜，自然也是常理。

但这些优势并没有推动整个文明的进步。

反而加剧了平民与贵族之间的差距。

民众们从农业发展中所获得的好处，大概只有德鲁伊们开发出来的良种，产量多少会有增加，再者就是国立土木工程兵团的大地系法师们按照国家命令，以法术修筑的水利工程，也能增加一下粮食产量。

——但这些显然会优先方便皇室与大贵族们的庄园。

真正的屁民们是很难沾到太多的光的。

因为使用国家水利工程的水，是要给领主交税的。

“所以我呢，想把他们从土地中解放出来。”

康德说道：“他们可以去做更轻松、回报更大也更有意义的事情，从偏远穷苦的乡村离开，从散发着恶臭、甚至与家畜同屋的茅草房中离开，去城市，去做更好的事情，有休息的日子，住进明亮宽敞的房屋，有更多的娱乐，更多的报酬，不再麻木，不再愚昧……不再做农民。”

人不应被束缚在农田中的。

洪三与莉莉都若有所思。

但即便是洪三，也一时无法理解康德的深意。

他只是按照康德的命令来向远港权贵们收取田产庄园的地契，以冲抵一笔笔高利贷与谢罪赔偿，至于理由，倒是容易理解，新城的建立，地下世界的开发，都需要大量的人力，人力哪里最多？在农村。

但现在看来，殿下如此行事，除了利益之外，似乎也有深意。

只是他无法理解。

毕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

农民种田产粮，天经地义，他们不做农民，又能做什么？

洪三正要发问，就听康德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震旦人动容道：“好诗！”

“是啊，好诗，即使诗的作者是个发迹后骄奢淫逸、鱼肉百姓的王八蛋，吃一顿饭要杀上百只鸡取舌头做羮，甚至司空见惯这个词儿也是跟他有关系的……但这诗还是好诗。”

“但只是那个时代的好诗，现在不应该是好诗了。”

为什么不是好诗呢？

很简单的道理。

去中国的普通农村，念这四句诗，听到的人一定都会说好，说对，说这话真的是很有道理。

但你去美国的农村，跟美国的农民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扬基佬多半会翻白眼，说辛苦个鸡掰，费油倒是真的。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辛苦呢。

康德搅动着碗里的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是小时候就会背的诗，但比起珍惜这粒粒皆辛苦……

他更想让这个变得不辛苦。

“一个农夫用破烂低效的犁，用耕牛、汗水和人均极低的寿命，昏天黑地地种植几十亩地，到头来赚不到钱甚至填不饱肚子，就像是消耗品甚至奴隶一样，看不到希望的麻木……我想结束这样的时代。”

他拿过了桌子上的一张张地契。

“将分散散碎的农田集中起来，用更好的种子、更好的水利、更高效的肥料和更强大的机械，让亩产越来越高，让一个人能够照料的土地越来越多，然后不断地发展，不断革新，直至农业生产不再需要人的参与。”

“由机械来解决一切。”

“然后，农村会消失。”

“农民这一职业也会从文明史上消亡。”

“再也不需要有谁扎根于土地、用汗水和辛劳供养他人，种一斤只能卖一块多一点的麦子，在电视和手机上眺望和想象城里的风景。”

“我不喜欢农村的，我也对所谓的田园风光不感兴趣，只有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城里人才会歌颂和称赞农村的风情与淳朴，但没有任何一个农民有义务迎合这些人的想象和情怀一辈子留在偏远的村落，任何人都有资格追求更好的生活，住在现代化的都市，享受科技的便利……”

“说什么农村人都喜欢朴实宁静的乡村生活，不喜欢拥堵吵闹的大城市……别开玩笑了。”

康德说到这里，向洪三与莉莉歉然一笑：“不好意思，讲多了。”

莉莉欲言又止，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虽然不是很懂康德的话……

但总觉得他比刚刚还要帅。

洪三微微一笑：“您比昨天更像圣人了。”

“只是说而已，但若是能做到，确实可称圣人了。”

“那定一个目标吧……”康德抚掌道，“有生之年，消灭农业人口，让这茫茫世间、芸芸众生，不再有人为了生计去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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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更新……关于农村与农民的感悟，也是这两年有感而发。

PS2：我个人是觉得没有人生来就是要种地的——当然，那种开着联合收割机土地一望无际的大地主另当别论。

PS3：但实际上，中国的绝大多数农业人口，依然保持着低效率的耕种模式，我们的二十亿亩耕地有几亿人来耕种，美帝的二十八亿亩耕地只有数百万农民，这种生产效率确实是碾压式的，也是我们要走的漫漫长路……

PS4：事实上建国以来，国家能够强盛如今，是有无数的农业人口在背后默默地牺牲和奉献着的，我很高兴国家没有忘记他们——从今年的两会提案其实就能看出来了。

PS5：而我呢，只能在书里做一下遥远的幻梦，有生之年恐怕希望渺茫，但还是希望总有一天，不再有人会为了生计而不得不去种地。

PS6：以及最后预先判断一点，若是有人对我的观点有所异议，那我大概可以肯定，他没有去农村干过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