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泄在一身素色白衣的华遥身上,为他整个人平添了些朦胧的不真切感,一如华遥给她的感觉,从来都是这么捉摸不透。
华遥抚了抚东狸的头,抬眸看向她:“贤弟说这样的话真让本相寒心啊。”
青汐脸上浮起几许讶色,她那句客套的场面话有什么不妥么?
青汐刚要接话,华遥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继续道:“自贤弟身陷囹圄以来,本相一直积极奔走于皇宫和大臣之间,只可惜收效甚微,本相心忧贤弟在大牢中的处境,以至于有些忧郁成疾,如何能别来无恙呢?”
青汐:“……”
这么违心的话都能说得这么自然,他们果真不是在一个段数上的啊,她忽然有种……要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华遥又微笑道:“贤弟在狱中可还好?狱卒没有为难你吧?”
青汐拉回思绪,言归正传道:“劳华相挂心了,说来还得谢谢华相两日前救了在下一命!”
当然,她也知道刀疤脸出现得如此及时也并非没有缘由,定是华遥早就暗中派了人监视她的行踪。老实说,作为同混官场的她而言,对这一套间谍的戏码再熟悉不过,所以倒也并不觉得难以理解,毕竟他终归是救了她一次。一码归一码,此事她还是要感谢他,于是恭恭敬敬地朝华遥行了个礼,随即又转向一旁的刀疤脸,目光中带着几分感激之色,看得刀疤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华遥一双好看的墨眉微微上挑,眼中噙着笑道:“贤弟真是客气了,你之前在芙蓉水阁不是救了我一命么?”顿了顿又正色道,“严格说起来,应该是两命才是,若不是贤弟那日在幻境中与那妖殊死搏斗,本相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青汐微微一怔,看他这副就事论事的诚挚面容,似乎真的是发自内心在感谢她。
不过……就因为她之前救了他两次,就将她之前派人刺杀了他十三次的事一笔勾销了?难不成华遥当真个以德报怨的人,她以前对华遥的一切看法都只是个人偏见而已?真的是她看错了他?
嗯,不管是不是真的,就算他真的是这样以德报怨,大义无私之人……她也唯有厚着脸皮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照华相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你看我一共救了你两命,不过之前你也派人救过我一次,就算是还了我一命了。现在来看你还差我一命,你说是不是也找个机会一并还了?”
华遥依旧维持着之前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没有说话,倒是他旁边的刀疤脸护卫一副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看他没什么反应,青汐干咳了一声道:“刚才说笑而已,呵呵,玩笑话,华相不必放在心上!命就不用还了,我拿你的命也没什么用,不过我……确实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看他还是没反应,青汐再接再地厉道:“其实我的为人和华相一样,本也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但是这次事关整个萧清国,”她顿了一下,心里有些没底地望着他墨黑濯亮的眼眸,继续道,“华相你……可愿意帮我一把,帮萧清国度过这个难关呢?”
青汐说出这番话,其实也是思虑了很久。
御史大夫陈桓是陈皇后的亲胞兄,在华遥为相之前,他在萧清国的朝堂上几乎只手遮天,除了薛慕初的亲爹镇国公外,几乎没人能与之抗衡。而后开陇一战的节节失利,早已让魏霍对镇国公心生不满。
镇国公去世后,在不明真相的薛太后的极力促成下,由她假扮的薛慕初虽然顺利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和官衔,但是魏霍也并非真是傻子,他比谁都明白,这个二十出头、常年隐居深山的表弟根本无法驾驭全国军政大权。退一步讲,就算他同意,也会遭到陈氏一派的极力反对。
帝王之术讲究制衡,纵是魏霍这样并不怎么成器的君主,能撑到现在还没亡国,终归还是有点脑子的,所以兵权到青汐手上时,已经明显被削弱,这点连薛太后也无可奈何。
青汐能调动的只有驻守在边境的军队,而驻守皇城和地方的军队大部分都被陈氏一族控制。若是陈氏一族真要造反,边境的军队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现在五国局势如此紧张,边境军队一旦有任何异动,都会给邻国可乘之机,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险。
青汐再三思虑,除了陈氏一族外,目前最得势的非华遥莫属。当初在开陇一战中,华遥立下大功,有几位同他一起出征的将军,十分敬佩他用兵如神,早就誓死追随,这股力量也不容小觑,所以虽然华遥不属于薛陈任何一派,但两派都不敢开罪于他。
若要阻止这场弑君篡位的祸端,还要从他下手,这就是她今夜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华遥这次终于有反应了,只见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说:“贤弟的事就是本相的事,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青汐其实不信他丝毫不知情,毕竟他派在她身边的探子也不是当摆设的,只是不愿插手罢了。说不定他想趁他们打得你死我活,再出手坐收渔翁之利。但话说回来,萧清国始终是萧姓天下,就算他真有本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成功了,也不过是百姓眼中的窃国贼。她虽然摸不透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她相信他起码不会对篡权感兴趣。
青汐将红月附身和二皇子谋反之事全部告知,他果然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之色,大概早对二皇子魏凌的动态了如指掌。
他沉吟半晌后,道:“贤弟,是打算于事前就将他们的谋划扼杀在摇篮中,还是想待他们起事之时再一举将其歼灭?”
青汐想了想,道:“算两者兼有。”
华遥如墨的目色中掠过一丝兴致:“愿闻贤弟高见。”
青汐分析,红月虽能附身,但她的法术不足以祸乱人的心智。换言之,若是二皇子魏凌没有狼子野心,无论她再怎么煽风点火都是枉然。而今,既然他们决意行动,就不会轻易放弃,想让他们事前败露,只会加快他们谋反的步伐而已。
而待他们起事再一举歼灭的话,其实也并非良策。一则强弱悬殊,他们没那么多的兵可用以克制谋反的军队,二则伤亡必然惨重,过度损耗萧清国的兵力,还会让外敌有可乘之机。
他们的行兵部署图昭示他们将于三日后戊时起事,主要分为四路军进攻。陈佶率领的三千精兵从南门进攻,孟苍率领的三千士兵从北门进攻,最后与执掌皇宫守卫的陈卫尉里应外合,城西的山谷中也会集结三万大军随时待命,一同对付只听萧帝调配的八百禁卫军。
西封大陆上曾有许多以少胜多的战役,五百年前青汐也曾试过以孟国的三千精兵大败辛国的三万大军,但那是在两军交战的边境之城。像陈氏一族这样以绝对的兵力,围攻皇城一个措手不及,八百禁卫军绝对不消顷刻,就将覆灭。
所以青汐想最好的办法是,事前先将其内部分化,加剧他们内部矛盾,再加之华遥部分兵力的配合,待他们起事之时便不如原先强大,他们将其歼灭的胜算自然会更大一些。
华遥拿出一纸折扇,边扇边悠悠地道:“怎么个内部分化法?”
“我的想法其实是这样的……”青汐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大概连侍女都觉得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特地为她端来了座椅和茶点。
华遥边听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纸扇,完全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直到青汐全部说完,华遥才倏地将扇面一合:“那就按贤弟说的办吧。”
青汐没想到他竟回答得如此爽快,眼底闪过一道诧异的光,但很快就被她掩盖下去,道:“华相果真相信在下所说?”
华遥笑着看着她,反问道:“为何不信?陈氏一族势力越渐强大,谋反早在意料之中。不过,若是没有那日在芙蓉水阁的妖魔从中作梗,应该不会这么快。”
青汐闻言安心了许多,但同时也更好奇华遥的真实身份,他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但是他留在萧清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青汐本想开口问他,但还是忍住了,她知道她就算问出口,也只不过是让华遥更提防她而已,而不会真正告知她实话。其实他们顶多算是各自都居心叵测,何必一定要去捅破这一层纸呢?也许心照不宣反而更相安无事,何况谋反之事她确实要仰仗华遥,否则光凭她一已之力,也是无力回天,干脆就不要去触碰对方的逆鳞为好。
青汐起身告辞,言语诚挚道:“多谢华相信任,那我们就按照计划,明日戊时彩月楼见吧。”刚走了两步,她忽地回转过身,瞥了他腿上的东狸一眼道,“听坊间传闻华相的宠物近来不思茶饭,不知可有找到症结所在?”
“尚未。”华遥修长的手指拂过东狸的头,抬眸凝视着她,“贤弟医术高明,可有法子让它恢复如初?”
青汐微微偏头打量了它良久:“依在下看,它并无大碍。”斟酌了下,又道,“不过……或许华相可以换个方向想。”
华遥思考半晌,问她:“比如?”
青汐利落地道:“有没有可能是思春了?”
华遥:“……”
一直乖顺地躺在华遥腿上的东狸这时却倏地睁开眼,冲着青汐的方向发出十分活蹦乱跳的叫声……
昆仑境中,云雾缭绕,楼阁高耸。
一个身着白色外衫,墨色衫摆的男子气急败坏地走进来,火冒三丈道:“师弟,清霜说我派去杀那妖女的人都被你撤了回来,你怎生如此糊涂?”
寇倚衡缓缓睁开眼,道:“师兄来了。”
被称为“师兄”的卜易子看到他仍是这副不温不火的表情,差点想吐血。他捶了捶胸后道:“你说你为什么阻止我杀那妖女?那九尾狐妖的封印就是这妖女打开的,若不阻止她,还不知道以后会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摊子来。”
寇倚衡道:“我在妖市遇到她了,她也是去打听桑丘家族的事,所以打开九尾狐妖封印的另有其人,与她无关。”
“不是她?”卜易子愣了一下,争辩道,“那又如何?就算那九尾狐妖的封印不是她解开的,但承天镜早已显示异象已生,你现在不趁早除掉她,难道要等到历史脱离正确轨道后再动手吗?那时候遭天谴的可是师弟你呀。”
寇倚衡缓缓垂眸,道:“师兄,就算她跨越五百年重生,用的也是一具已死之人的尸首,况且到现在为止,历史并没有发生任何偏差,我有什么理由杀了她?”他顿了顿道,“如果她真的改变了历史,我再动手也不迟。”
卜易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师弟,你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唉,今日你不听师兄之言,日后有你后悔的。”
卜易子摇了摇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