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几日皇帝叫状元郎不要再去御前伺候,这几日在翰林院,状元郎都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做事还是极稳妥的,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来,只是人显得更安静了,基本不主动同旁人说话,旁人叫到他时,他才会慢一拍抬头,温温和和地冲人家微笑一下,然后很快又忙自己的事情了。
旁人并不知晓谢才卿和皇帝间的一系列事,只当谢才卿之前突然上赶着往皇帝跟前凑是想巴结皇帝平步青云,眼下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彻底惹了皇帝厌恶,纷纷幸灾乐祸,也有不少人念及他贫寒出身,稍有些怜惜情。
刘韫则是松了一大口气,谢才卿不想着钻营走捷径了,才好沉下来和他做学问。
是以这几日,他将谢才卿的时间挤榨得一干二净,任务布置得着实重,连他的几个门生都竭尽全力才能勉强办完,刘韫一开始压根没指望他完成,只叫他几个师兄学着些,却未承想他人一声不吭的,事却做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比谁都稳妥绵密,次次完美交付,还不居功,谦逊得,一时大为赞赏,他的眼神也热络了起来,越发严格要求。
这日,谢才卿刚从一日忙碌中歇下来,在位上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一位小太监进来,找到他:“状元郎散衙了可有空?”
谢才卿替他倒了杯茶,温声说:“有的,不知有何事?”
小太监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态度也亲切起来:“尹贤公公想同您叙叙旧,解解闷儿。”
“何时何处?”
“现在就可,在太仆寺。”小太监眼里有一丝希冀。
谢才卿想着反正手上的事也忙完了,欣然道:“也好。”
小太监显然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痛快,愣了几秒,轻声叹道:“也就您还惦记着他,这些日子公公约了不少人,个个都避他不及,怕被他拖累升官发财呢,您若是怕,说一声便是,公公不会怪您的,我们都理解的。”
谢才卿一笑:“没事。”
他又不要升官发财。
谢才卿并不解释。
小太监下因状元郎的为人大为动,亲切道:“公公在伺候马,您最好换身轻便耐脏的衣服去。”
“知道了。”
谢才卿去了内房,换了身衣服,跟着小太监出去。
身后两个翰林院小官聚在一起,其中一个低声道:“他怎么还跟尹贤有来往啊?嫌前途太亮?”
另一个讥笑道:“是天涯沦落人呐,可不得惺惺相惜?”
那人想到二人如今如出一辙的处境:“哈哈也对。”
……
太仆寺典厩署,在一阵飘臭四溢的马粪味里,尹贤和谢才卿散了一会儿步。
尹贤下大为动,叹道:“也没想到你竟然能来,还是这种地方,实在委屈你了。”
谢才卿摇摇头:“无碍,才卿出身贫寒,小时候这种味闻多了,没什么的。”
尹贤道真是沦落才知谁是真君子真朋友,终于不再兜圈子:“你可想见陛下?”
谢才卿一愣。
“陛下的马儿要了,就在那边,咱家是得了陛下要来的消息,才叫小太监去叫你的。”
谢才卿怔了下,由衷道:“多谢公公抬举。”
尹贤笑道:“你若不来,就没这福气,可不是我抬举。”
“你我是天涯沦落人,你又还惦记着我,我当然能拉你一把拉你一把。”
谢才卿心道尹贤人过于机灵油滑了些,思到不算坏。
也是,萧昀不可能让个恶太监在身边,人是贼精贼精,也是一为萧昀好。
“跟咱家过去吧,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一路上,尹贤一拍脑袋:“我这脑子,都忘了问,你是因何惹了陛下嫌?”
“……”谢才卿不动声色道,“微臣不知。”
“也是,陛下来令人摸不着头——”
“咴——!”那边传来一声隐含剧烈痛楚的马嘶鸣。
谢才卿向声音来处去。
那边一群人围着一匹躺在地上的通体漆黑的马,手忙脚乱。
“只摸着一只前蹄啊!”
“使把力!”
“怎么办,真的是两匹,找不着另一只蹄子。”
“错了错了,不是这只蹄子!”
“怎么办,不出来!”
尹贤眼被他们过于粗暴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丢下谢才卿跑过去,厉声斥道:“你们干什么!轻点!这是陛下的爱马!出了一点事你们头不想要了!”
“公公,不出来。”伺候马的焦急道。
马肚子鼓得惊人,疼得在地上直翻滚,它被人按住,身后卡着一条马腿,嘶鸣声不断,听者焦头麻,身受。
谢才卿不由自主地产了一些联想,立在原地,脸色微白。
他抿抿唇,走过去。
他虽不养马,却养了多小白狐狸,比起心思各异的人,他多时候会觉得和小动物呆在一起很放松。
“状元郎别碰,别弄脏了您!”边上宫人贴心道。
谢才卿摇摇头,他也帮不了什么忙,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摸了摸马肚子,帮它顺了顺。
那匹马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喘着,朝他嘶鸣两声,像是在感激他。
手底下的马肚硬,剧烈收缩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像是急于要出来,身后白色的胎衣时隐时现,随着马的用力和放松时大时小。
萧昀赶来时,马和人已经折腾得快没力了。
萧昀一眼瞧见蹲着摸他爱马的谢才卿,猛地皱了下眉头。
“陛下!”尹贤跑到跟前,急出了一头汗,“不出来!两匹都很大,胎位还不正!都没力了,找不着蹄子……”
对面马厩里的白马眼见自己的伴侣奄奄一息,嘶鸣着,徒劳无功的团团转,急得直甩尾巴。
萧昀回头看了眼那匹鬼叫的白马:“没事没事,老白还挺牛啊,一次两个,朕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了。”
本来急成热锅上的蚂蚱的众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萧昀捋起常服袖子:“让让,都给朕让让,你们几个,把小黑扶起来。”
谢才卿忙要站起来跟着无关人等到一边,萧昀随口说:“状元郎想摸继续摸吧,它舒服。”
“……哦。”谢才卿又蹲下,手有点不利索起来。
谢才卿自从小时候被马踢过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马场,平时除了坐车,和马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对它们并不了解,更不懂接生,萧昀将袖子捋到最顶,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待会儿小溅到脸上啊。”萧昀说。
谢才卿眼神微微有些茫然。
什么?
萧昀没再他,走到马身后,在谢才卿震惊的眼神,慢慢将一整条手臂伸进了马屁股。
马尖锐昂扬地嘶鸣了起来。
“忍忍啊,谁叫你平时吃这么多,还不运动,活该。”
萧昀将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
马的肚子本就硬得惊人,似乎再无空隙,萧昀两只手进去,谢才卿瞬间感觉马的肚子要撑炸了,源源不断地脏污涌出,溅到萧昀纹着金丝的墨色锦衣上。
谢才卿看着这一幕,浑身发僵,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肚子。
萧昀在里面搅和寻找着什么。
“操,这蹄子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昀骂了声,“没能力你怀什么两个啊?”
马呜咽了一声。
“也不对,不能怪你,得怪老白。”
谢才卿:“……”
萧昀喜欢自言自语谢才卿还是知道的,谢才卿僵着手替马揉着肚子。
他甚至能在马肚子上见面萧昀的手。
无形的疼痛和焦虑爬上了他的头,谢才卿咬了下唇,努力下定。
萧昀边和马唠嗑边摸索,总算找着一匹小马的两个前蹄了,一手拽住一个。
他转头,东顾西:“那个谁——算了,就你。”
萧昀脚边的谢才卿:“你过来,抱着朕。”
谢才卿正不在焉,闻言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快点!”萧昀斥道。
谢才卿匆匆站起,不明所以地走到萧昀身边,身侧手臂要伸不伸。
“陛下,怎……怎么抱?”谢才卿磕磕巴巴道。
萧昀似笑非笑:“从后搂着朕不会么?”
“……会、会的。”谢才卿走到萧昀身后,犹豫了下,僵着手搂住了他。
萧昀见身后人没贴上来,身前手也是虚搂的,连碰都没碰到他,没好道:“你就准备这么使力?”
谢才卿恍然:“是……是微臣愚钝。”
他咬咬牙,身子紧贴上萧昀,从身后抱紧他,萧昀受着身后的温软躯体,悄然笑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往下点,这是朕的肋骨,你行不行啊?”
“微……微臣知道了。”
萧昀微低头,身前谢才卿不沾阳春水的手终于搂上了他的腰腹。
萧昀想着其实可以再下点,一边心猿意马,一边握着两只小马蹄,恰似正经道:“朕让你使劲儿你就使劲儿往后拽朕。”
“……微臣知道了。”
“拽。”
萧昀高,谢才卿从后紧抱着他,就瞧不见他身前的情况了,只能听他指令,手上发力,箍着萧昀的腰,往后使力。
“拽!用点力。”
“状元郎,你就这点力吗?”
男子声音低沉带谑,自身的灼热气息随着话语扑面而来,谢才卿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为了使力,不得已抱得更紧,这样才有能稳的着力点。
他几乎要和萧昀融为一体。
萧昀的身躯烫很硬。
“拽!快出来了。”
萧昀身前,两只并在一起的小马蹄出来后,紧随其后,马头也出来了,最难出来的部分滑出,呼啦一下,整只小马都出来了。
“噗嗤”一下,马胎衣的污水涌出,溅了不少到萧昀身上,他那一身锦衣眨眼比抹布还脏。
谢才卿因为有萧昀在前面完完全全挡着,除了手上溅了点,其他地方幸免于难。
周围人瞬间松了口气,面露喜意。
第一只出来了,第二只就容易了,萧昀如法炮制,这次几乎没怎么找,第二只也出来了。
黑马的肚子彻底瘪了下去。
两只小马都好得,在地上龙活虎地扑腾着,一黑一白,眨巴着乌黑的眼珠,胎毛湿湿的,浑身都充斥着劲儿,它们弹动着膝盖,尝试了好几次要站起来,黑的那只几乎要成功了。
谢才卿一直被皇兄保护得太好,第一次知道原来马下来几乎就可以站立,一时有些奇异原来有这么有趣的命景象。
谢才卿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状元郎准备抱朕到什么时候?嗯?”萧昀说。
“……微臣失礼。”谢才卿立即松手,往后退了两步,垂下脑袋,不敢看他。
萧昀回头,见他一张脸绯红,正要出言调笑,忽然皱了下眉,脸色微变。
自己刚才在干嘛?不是和人说了彻底不见?
谢才卿稍抬眼看着萧昀身上、尤其是手臂上大片大片的脏污,第一次洁癖没上来,他瞥了眼一侧终于立起来的、活蹦乱跳的小白马,忽然觉得萧昀不太爱干净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当然人还是很讨厌。
臭流氓,烂淫贼。
受到萧昀投来的含义过于复杂的目光,谢才卿黯然道:“……陛下不想见微臣,微臣不在这儿碍陛下的眼。”
他转身就走,萧昀张嘴想叫,又闭上了,底骂了声操,立在原地烦躁至极地甩了下胳膊。
真他娘的扯不清了。
谢才卿走出去几步,顿了顿,又走了回来,萧昀皱眉着他,一时想叫他滚远点,又想任由他回来,他第一次那么希望一个人要么滚到天涯海角,要么就过来跟个爱妃似的羞答答地抱住他,喊他一声陛下。
……自己好像现在又脏又臭。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不是不碍朕的眼么?”萧昀冷淡说。
谢才卿脸色微白,依然走近,低着头,从袖子掏出一方纯白的手帕,不由分说拉起萧昀的手,将之塞进他的手,温声说:“陛下擦擦。”
没等萧昀反应,人已经松了手,转头就走了,背影稍显落寞。
萧昀盯着,莫名就有点不是滋味。
低头着手绣着双筝缠绕图的又一块纯白手帕,眼神却逐渐深沉起来。